阿四不明就里,老裴相这大半年里表现出来的模样和姬赤华所说的相差甚大。但听了阿姊们的保证,阿四还是放心许多:“那我过一月再回去看看。”
说到了农庄,阿四便关心起布庄的事来,拉着姬宴平仔细地问“今年织布几何?”、“有多少织女?”、“售价几何?”诸如此类。姬宴平前头勉力回答几句,后面听阿四再问立刻召来小宫人梦湖与阿四作答。
听完梦湖再三肯定的话语,阿四才收口,满意地说:“再过段时间吧,得从布庄调用两个熟手往农庄去帮忙,尽早让农庄处也动起来。”
梦湖道:“喏,妾提早叫人挑出两个实诚的人来备着。”
今夜宴会上,皇帝与闵大将军说笑如故,只一样新鲜事,就是闵大将军提出要把闵玄璧带回卫国公府教养:“小儿蒙受陛下恩德长住宫中,而今一十二岁,实在不该再久留了。”
皇帝沉吟片刻,许了:“旁的倒也无妨,只小孩年岁日长,不免要操心些女男大防,如此也好。那便依卿所言,待到春暖,朕将闵家玉璧奉还吧。”
闵大将军谢过皇帝,转头笑问闵玄璧:“陛下隆恩,我儿竟是欢喜住了,还不谢过?”
闵玄璧恍如梦中醒,愣愣起身行大礼:“臣叩谢陛下十数年养育之恩德。”言语战战,满脸惶惑。
太子在皇帝示意下,扶起闵玄璧,温声细语如安抚受惊的小鹿。皇帝慈和道:“朕早已将玄璧视作自家孩儿,何必如此,往后出入如旧,不必拘谨。”
阿四则竖起耳朵听动向,生怕皇帝如传奇故事突然来一句赐婚,她还记得,哪个阿姊说过,玄璧是落不到天家人以外的腰带上的。
幸好,皇帝继续和闵大将军叙说往事,没有再在孩子事上打转。宴至深夜,闵大将军又被皇帝留在宫中小住一夜,连带闵玄鸣也暂留宫中。
散场时分,阿四与姬宴平同出,走至清静处,冷不丁听姬宴平问道:“阿四,想不想要闵玄璧?”
“诶?”阿四震惊回首望三姊,“什么?不要!”
她多大,无缘无故养个男儿,要来做什么。
姬宴平笑:“我猜也是,那就算了。”
阿四对姬宴平近来染上的说一半留一半的习惯深痛恶绝,谴责道:“阿姊怎么又这样,刚才说老裴相也是,从前阿姊都是直言相告的。”
姬宴平叹气道:“行走在外,就得注意言行举止。单单这一年,向陛下告我黑状的奏疏怕是一桌案都堆不下,只能委婉些。不然府中上下的属官都要来我屋里吊死。”也不知道齐王是从哪儿凑齐的属官,竟一个比一个耐性子磨人。
挖苦完宋王府的属官,姬宴平又给阿四多解释两句:“我观闵玄璧行事,约莫是有三五分依赖你的,要是你喜欢,两人年龄又相近,身份正好,以你的脾气也不至于欺侮他,说不准能是两全之美的好事。但你既然不喜欢,也就罢了。”
到底是下臣,虽然要对闵大将军多两分荣恩,但又闵玄鸣在,落到闵玄璧身上,也没剩多少了。
阿四对姬宴平的评价持保留意见:“我向来看不惯他,怎么听着把他落我手里,能叫卫国公放心似的。”
姬宴平摊手道:“咱们几个姊妹里,唯有你能平辈看待他吧。”
其余人,都只当闵玄璧是卫国公奉上的珍宝,如其名,一枚美玉而已。即便是特别的玄色美玉,无非珍稀些,难作为货真价实的“人”来看待。例如姬宴平,多一分感情都欠奉,而阿四,好歹能对闵玄璧产生情绪。
看皇帝的意思,说不准再过三五年就要把闵玄璧送进东宫。东宫对男人来说,可不是好去处。论起太极宫里淹没的人,除了刀剑拼杀下死去的,估摸着就是这些年里东宫冤死的男人最多。子嗣上,总不能是太子身体不好,必须是后宫的人不能解忧了。
这几年里,东宫莫名死去的男人太多,因此牵累的男人也多,偏偏每一桩案子都能水落石出,连带死的更多了。朝堂上已经无人再敢直言关心太子后嗣了,谁也不想自家男儿活生生地进东宫分忧,横着抬出来。
百年千年之后,姬若木一个克夫的名头是跑不开的。对此,姬宴平表示幸灾乐祸。
这一道上,阿四从来和阿姊们好似隔了一条河,并不能深入理解:“嗯?是年龄相差太大的缘故吗?”
“或许吧。”两人住处有些距离,姬宴平背着手走远了。阿四年幼又尚且天真,做阿姊们的,总是希望能在她心里保有高大的形象。
回到丹阳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就复苏了。阿四疲懒地窝在床榻上度过春日的小假,直到弘文馆开学,才结束漫长温暖的闲散时光。
阿四环顾课堂,只零星几人在。孟长鹤是每日往秘书省点卯的人了,裴道请假在家中准备春闱,不在是正常的。再问起其她人,学士说:“娘子善学,多二十不到下场春闱,故而学馆无人。”
进士科当然是难的,且会越来越难。男子进士科多有十八岁与六十八岁同台比较者,十八岁的少男或许自信不输老人,却要忧心自己将来会不会成为这样的顽固老人。
同窗大多去抓机会了,留下小猫两三只,其余的男同窗就不说了,肯定是不学无术,指望从弘文馆读完直接以明经科身份入仕的。
阿四无需科举,也带了两分奇怪看待剩下的少男。分明是多了上千年读书识字的机会,区区数十年就被倒追回来,合该受人白眼嘲笑的。
阿四不光自己笑,有意问候留在学馆的少男们:“你们怎么不去?便是今年不能高中,下场试一试也是好的。”阿四不但身份傲人,身高也傲人,往少年人群中一站,寻常十五六岁的男子与十二岁的阿四一般高。
这是骂不得的祖宗,莫名遭殃的男人憋气,瓮声瓮气回答:“我没过学馆试,不能下场。”
“这样啊,那你可得继续努力啊。”阿四咧嘴安慰,“没事,说不准后年就行了呢。”
阿四得意洋洋的表情在注意到窗外的谢大学士时凝固在脸上,迅速收敛嘲笑,坐回自己处于正中央的宝座,温习文章。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阿四在农庄上耗费的时间多,学识难免就落下。奈何阿四大言不惭地在谢大学士面前夸口自己两手都能抓,上回写出的文章好险没让谢大学士骂出声来,多亏是老裴相从中斡旋。
今天可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阿四还想往农庄跑,这一顿来自谢大学士的关爱是少不了的。
第167章
阿四好不容易从谢大学士手下跑出来, 立刻赶往甘露殿,她得尽快得到皇帝的许可,然后再一次往农庄方向进发!
无论如何, 突然要求一个做了大半年实业的孩子全身心投入到学习当中是极为残酷的。
这种不人道的行为理应受到谴责!并且, 阿四预备发动家长作为反抗的先锋。
然而,阿四低估了这个时代师傅的地位, 她对谢大学士的不满与怨念刚刚冒出一个火苗, 就被皇帝迅速地用奏疏为借口掩盖下去。皇帝一边叫宫人去传唤偏殿等待的大员, 一边冲阿四为难道:“唉, 冬日总有地方受灾,阿四最近也不要离宫比较好, 待到开春, 送一送玄璧再出门吧。”
毕竟是打小相识的人, 闵大将军又在,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我知道了,我到时候会记得去送的。”阿四勉为其难地接受这个借口, 而后一面茫然地被冬婳亲飞快地送出门。
冬婳笑得含蓄:“四娘呀,谢相比你要早一点儿来,陛下也不好做。”
阿四为这个可怕消息感到震动:“怎么会!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和旧年一样出门玩儿?”
“大概……”冬婳用两指比划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距离, “陛下说是开春,大约就是三月初吧。”
阿四一个头两个大, 知道冬婳做不了主也不会为这点小事骗她。阿四不能向无辜人撒气,于是晚上挑灯夜读写了一篇文章,由宫人第二日转交给谢大学士,满篇洋洋洒洒千字余, 缩在一处只问一句:世家日渐庞大,如毒瘤蛀虫, 该当如何治之?
出身谢家的大学士,半点不见为难,招来两个学生,勒令其写出一篇相对应的文章来。
阿四读过学士的文章,吃鱼挑刺,硬是抓住一点继续再问。如此这般,谢大学士背地牵头,硬是让阿四与其她出彩的学生来来回回写了两个月的对手戏。
文章积累近二十四篇,其中半数是阿四的杰作。——谢大学士对此甚为满意,从中择出一篇作为佳作裱于书卷,献给皇帝。
阿四绞尽脑汁的结果,就是在向皇帝阿娘问安之际,在满朝大员进进出出的甘露殿墙壁上见到了自己朴实无华的字迹。而皇帝,则新奇地见到了小女儿脸红的奇景,原来她还是有要脸皮的女儿。
姬赤华就是那没脸没皮的女儿,凑近阅览妹妹的大作,装模作样地夸赞一番,笑道:“字里行间,可见阿四愤愤心境。三分愤慨,更添文采啊。”
阿四遭不住阿姊的赞扬,顿时败退,连来意都忘了就从甘露殿落荒而逃。
闵玄璧正式搬离太极宫那一日,阿四与伴读们一块儿去送别。说句好听的,几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自幼认识,虽然情分不深,但比起寻常人,也能称得上是朋友。
阿四拿出一盒子棉花种子作为礼物,上下打量了闵玄璧的细胳膊细腿,最终决定交给闵玄璧身边跟随的乳母:“你素来爱养花,这花就当是鉴别礼吧。”伴读们也纷纷掏出礼物相送。
闵玄璧咬着牙双眼通红,好悬没落下泪珠,哽咽不忘道谢:“谢过四娘与诸位。”
“跟阿娘回家该是很高兴的事才对,便是有些舍不得,也不必太伤情了。”阿四见面三分情,随口安慰两句。心底也在称奇,照理说,闵玄璧应当期待与母亲阿姊团聚才对,怎么哭得死了爹似的,眼睛肿的核桃大。
小孩子的事儿,几个成人一般情况下是不参与的。让阿四颇感意外的是,整日忙忙叨叨的太子竟百忙之中抽空来一趟,只为送闵玄璧。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而闵玄璧不知为何,哭得更伤心了。稀里哗啦的架势,让闵玄鸣瞧了都头大,低声哄劝不休,无奈将人先塞进马车,再与皇子们告别。
闵玄鸣向太子告罪:“幼弟无状……”
太子先一步摆手,宽和道:“还是孩子呢,来日犹未可知,阿鸣何必与我客气。”
眼见装满什物的车马慢慢行驶向宫门,阿四转头与太子说:“闵家小郎真是我见过最爱哭的了,两三岁是这样,十二三岁也是这样,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不对,他还学了一点养花的技艺。也是个没用的技艺。”
太子背着手远眺,笑道:“这样柔弱的小郎不好吗?养花……也算是修身养性了。”
“好吗?”阿四迷惑,“这样半点儿都立不起来的人,很容易死吧,不死也很麻烦。”
太子没有纠正阿四话语中的不吉,只是笑一笑:“男人大多数都活不长命的,精力旺盛的更麻烦,这样的琉璃瓶儿或许更好些。”
阿四摇头不止:“我要是他阿娘该多操心啊,这样一个易碎的小孩。闵大将军怕是都不能放心把他独自留在鼎都的宅院里。”
“阿四与闵小郎一般大,怎么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太子抬起手、又落在阿四的肩膀上拍拍,感慨道,“阿四长大了,马上就要和我差不多高了。”
对此,阿四殊为得意:“我已经有五尺四寸(一米六)了,很快就会比三姊还要高!”阿四的身高目标,就是要比姬宴平高。
小一辈的女孩们也不知是为何,一个赛一个的高,姊妹中,原是姬宴平长得最高大,眼见得来日要被阿四超过去。只瞧着是半个大人模样,心性却仍旧是孩子。
太子道:“这倒是可预见的。”
少有的和太子聊天,阿四心情不错地和长姊告别,带着宫人梦湖返回,一路上哼着不着调的曲子,优哉游哉。
倒是梦湖偶有抬头,神色复杂,似乎有话要说。
直到进了丹阳阁内室,阿四问起,梦湖才说:“我从前与阿娘住在掖庭局也曾耳闻闵小郎或嫁与四娘的流言,今日见到……”
阿四摆手拦住了梦湖剩下的话,笑脸不变:“这事我也知道,说实话,我偶尔也能听到类似的话。宫人力士之间流言蜚语、真真假假太多,不必理会。”
她比较阿姊们迟钝些,却也不是傻子,前日里姬宴平说了她尚且有些云里雾里,但今天再看见太子出面,再迟钝下去就是蠢了。闵玄璧人如其名,当真是一块美玉,同时也是烫手山芋。
闵大将军半生戎马,绝不是会为区区一个没养过几天的男儿改变立场的人。依照阿四朴素的看法,说不定闵大将军心里情谊最深重的人是皇位上的皇帝,她们之间绝非普通君妾之谊可以概括,复杂的经历和漫长的光阴早就把这两个女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注定奔向共同的命运。
但是,任凭闵大将军坚如磐石,闵玄璧作为卫国公家唯一的男儿,他所携带的意味终究是不同的,他的落处会给外人带来一些难言的错觉。产生错觉的人多了,也能成一股势。
阿四当下只愿做好这棉花的差事,再多一些,就是攒钱赞助航海的船只。再多的,实在懒得参合。她自知不是那块料,更没必要小小年纪去计较二三十年后需要操心的事。
目前来之不易的和谐是内因外因共同维持的结果,如果闵玄璧的着落能给时有动荡的东宫带去些许平静,那将是姊妹们都乐见的。
可惜,世上的事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阿四叫来雪姑,吩咐梦湖出宫去联系布庄,用心选两个得用的织女来,方便下月直接带着人往农庄去。雪姑嘱咐许多才将梦湖送出门去,回过头来与阿四说:“四娘若是盼着梦湖能在前朝得用,不如送到鼎都的学馆里头去吧,那才是入仕的正道,梦湖做内官是可惜了的。”
阿四笑道:“雪姑与我说话也半遮半掩,直说她不是能做好内官的人就行了。就依照你说的吧,毕竟我有垂珠和绣虎了,宅院里的事情,实不必再择人的。”
雪姑也笑:“做内官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若真论合适,倒是那些个良家子是合适的。尤其是宋王进献的,个个细致、肌肤赛雪。”
“这也说的太远了。”阿四笑嘻嘻的,“我还不急着往屋子里添人,再过两三年吧。”
卫国公是北境的主事人,自然不能长久留京,与男儿相聚小月,月底便要与世子闵玄鸣匆匆要返程。武将人家,少有全家出动的,多少要留些人在天子脚下守着,闵玄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注定是不二人选。他的人生没有分毫变化,只是住的地方距离上学的地方更远一步,早上必须再早起半个时辰。
正如阿四随口说出的担忧,闵玄璧身体虚弱,没有人照看是不成的。奈何闵大将军的丈夫死的早,世子又未添理事的人,家中多由管家做主。所谓奴大欺主,让下人关照主人家显然是不能够放心的。
而皇帝是那样地爱重卫国公,爱屋及乌地对待卫国公的一双儿男,这份恩宠洒落些余晖在寻常人身上,也是不得了的恩惠。可惜闵玄璧生来病弱,受不住天大的福气,注定如花朵一般要落进某个人后院去。
皇帝疼爱闵玄璧,就像自己无缘的男儿,预备亲自为男儿指定一个绝佳的好归宿。天下之大,除了天家,再无家舍能入天子眼,自然就要在皇子中为闵玄璧选定一个终身的依靠。
为此,皇帝召集女儿们,亲口问过。
姬赤华与姬宴平府中皆有人料理琐事,实在用不上另外人选,而闵玄璧是何等身份,总不好让他做小。而阿四火急火燎地只关心自己的游戏农庄,根本没到把婚事放在心上的年纪。
太子正要以自己的年龄为借口推拒——稍加把劲儿,太子都能有闵玄璧大小的孩子了。
不过,皇帝略过不着调的三个女儿,轻易地否决了太子的借口。三十出头的未婚太子,在哪朝哪代都是风华正茂的适婚人选,年龄是最不要紧的。
为正礼法,皇帝顺带废除了原先的太子妃嫔,将先前制定的后宫品级套一套,改太子妃为太子赞德。只等礼部将此事定下,就要让中书省拟定册封太子赞德的诏书。
在桃杏纷飞的时节,兴致勃勃出行的阿四,听到两则近乎前后的消息。
一是太子赞德闵氏的婚期定在四年之后;二是闵玄璧府中管家向太医署延请医师,与此同时远在农庄的阿四收到了一束刚打苞的桃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