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裴相也不争辩,气定神闲:“那好吧,这头几天就先随你们试试。”
头一天阿四晚上兴奋地睡不着觉,在睡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深夜方才入眠。然而天不亮阿四就被雪姑轻轻拍肩膀喊醒:“四娘?该醒了,过会儿要雇工呢。”
阿四眼睛困得睁不开,奋力揉揉眼,眼皮不肯分离似的紧紧相贴,阿四率先放弃,抱着枕头嘟囔:“今天怎么早吗?再给我睡一会儿,瞧着天还没亮。”
雪姑狠下心肠,将阿四从被窝里捞出来,强行帮着穿衣,说:“外头老裴相已经开始用早膳了,说是如果四娘与诸位小娘子起不来,中午就带你们回宫去。”
阿四顿时一个激灵,爬起来飞快穿衣穿靴,苦着脸说:“昨个睡不着,总觉得才合上眼,这就又睁开了。”
雪姑心疼道:“这……不如我们就回宫去?”
那是万万不行的。
阿四哀怨:“雪姑可别笑话我了。”
三两句间,阿四彻底清醒,用温水快速擦脸,火急火燎地往外厅去用膳。四个伴读赫然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只等阿四入座。人齐后,才开始吃饭。五个孩子都是初次离家这么远,一个也没能睡好。
而这时候,老裴相已经吃完开始看农书了,林将军拎着一柄簇新的竹剑出门晨练。
老裴相对孩子们毫无留情的意思,简单说了今日的安排:“农庄大体是齐全的,只缺了两样,人和棉花。这临近隔壁县,那儿的庶民多贫困,你们大可以雇佣来做活,今天的事就是雇佣足够的人种棉花,登记造册,决定雇佣她们的银钱。”说完丢出一小箱子铜板,显然这就是阿四能动用的财帛。
有钱有地,雇人实在太简单。
更何况已经有人往临县张贴过告示,招引农户来此处做工,阿四需要做的只是选择而已。
阿四胸有成竹地走到大门外,打开大门准备迎接农人。
而这一开,她震惊地发现门外竟挤满了人,若非外头多围了一圈篱笆,人都该挤到门板上来了。人多衣衫褴褛,脸上赤\\裸裸写着对活下去的渴求,面黄肌瘦、头发杂乱而枯黄。
阿四立刻合上只开了一道缝的门,迅速插上锁。她回过神问身边尚且不明就里的伴读们:“照理说鼎都附近的县城百姓应当过得还不错才是,怎么外面的人都像是逃难来的?”
裴道稍加思索,回答:“似乎听长辈说到过一两句,去年北方哪处遭了旱灾,虽赈济及时,依旧有不少人成了流民。不过,应当不会在我们这儿才对。”
阿四心知这就是谢大学士挖的坑,但外面的人是真实的苦难。她咬咬牙,只能闭着眼跳坑,叫来农庄内备好的管事来开门,自己和伴读们往屋内退去,只是远远地观望。
后退时,阿四能在屋顶廊下瞧见不少便衣的禁军,她们的职责是守护阿四的安危。而流民是极有可能没有理智的,万一做出仿佛伤害的举动,阿四敢肯定,一定会见血。
她的安全是首要的。
这一处地界荒凉又偏僻,她甚至怀疑这里原本就活着许多无田舍的流民,突然建起的农庄早就成为流民探寻的目标了。
阿四回想门外的人群,再想想农庄以及外头为数不多的田地,这本就在猎场附近,多是森林,根本不能种植太多棉花,而她手中能用的财帛也不多。也就是说,至少在种植棉花期间,她不能收太多的人。
阿四艰难地和姚蕤一起算账,围着老裴相特地送来的农书,掰着指头算来算去,最后决定先收下五十个人。
农庄的管事是熟手,与其她人围在门后,慢慢拉开大门,再向屋外的人喊:“只要女人,一个个进来,都不要急。”
于是,欣喜欲狂的流民一个接一个地跨过门槛,而剩下的人越发躁动。
在大多数的女人尚且不收税的大周,女流民少之又少,更多的是无处安置的男人。人一旦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剩下的财产就只有人本身。他们在争取“卖身”给农庄的机会,也在愤恨自己为什么失去了这机会,为这份不公对身边人乃至于农庄的门墙大打出手。甚至于,对农庄内的人起了坏心。
外面的人当然是想要活下去,这些人甚至未必知道阿四开出来的条件,但只要能得饱食安寝之所,便是卖身契,他们大概也会签下去吧。
这大概就是赵家人的矿山能够轻易招来人手的原因。
这一刻阿四是有些割裂的,她知道以外面的两三百个流民不足以对自己造成损害,有着深切的隐忧和淡淡的厌烦感,她既怜悯,又动摇。
阿四甚至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漠然,外面鸡飞狗跳的场景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影响,她头一个担心的是自己的处境。
或许,亲自来这个地方,对她来说确实有一些危险了。
嘈杂声响中,木门的开合声不并不突出,老裴相走进孩子们所在的小屋,笑问:“现在知道麻烦了吧?”
阿四说:“我要布庄,谢大学士给我分了一个农庄也就罢了,如今我想要的农户女,也变成了流民。这就是谢大学士想要让我看见的吗?世家所作所为虽然不仁,却也给了部分百姓安身之处?”
老裴相走到阿四对面坐下说:“可也是四娘先说了想要帮助百姓的话。京郊有田地有屋舍的农户是不会饿死的,而阿四眼前这群人才是真切的,即将被饿死的人。棉花也不需要肥沃的土地,正适合在地方。”
阿四转头望向拥挤的人群,问老裴相:“我最多可以收容多少人?”
老裴相微笑道:“百八十人是无碍的。”
阿四不是能狠得下心的人,最后收留了八十三个女流民,再将其他男流民驱逐离开。
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女人,必然凶悍过人。农庄不成,养一养做别处使也是很好的。
老裴相告诉她:“收留多少人当然是四娘做主,我们也不可能养不起这些人,但四娘要想清楚,你心中的百姓不只是此前所见的那些平和的妇人、豁达的老人,往往狰狞,因她们所得最少,处境最不堪。而最需要你要去爱的,就是这样一群民。”
“这是我一定要去做的吗?”阿四问。
老裴相笑而不语。
第163章
阿四大可以不去关心流民的生活, 因为流民的处境绝对不会干扰到她,可这不是她想要的。
原来想要帮助人,也这么难吗?
剩余的人在护卫亮出兵器后畏惧离去, 阿四不明白:“这里距离鼎都并不遥远, 连这里都有流民,可见天下流民之众, 可我在宫中听到的最多的依旧是歌功颂德的诗。”
怪不得谢大学士叫了这样多的禁军护卫车队, 原来是要给她看流民。
老裴相说:“生存本就是极难的, 幸运的人才能在这俗事间活下去。四娘生在天下膏粱堆积之所, 当然所见处处和美。”
“是我天真了吗?”阿四摇摇头,“罢了, 不管如何都先这样做下去吧。那些流民会到哪儿去?”
老裴相瞥一眼外面嘈杂的景象, 无视那些不堪入耳的粗俗话, 回答道:“这些人都是我让临县的县令从山野中驱逐过来的,落选后,自然要回到临县去。”
“然后呢?继续做流民吗?”阿四皱眉。
老裴相否定:“不, 这些流民赶上好运气了,进入了四娘的耳目中,被你我看见的流民会得到附近县城的安置, 获得一些足以糊口的田地。”
这是今天唯一听说的好事,阿四振奋锤掌:“这样啊, 那至少说明我们这次出门是有意义的。”
谢大学士有意安排了农庄——要求阿四从棉种开始种植,直到九月棉花成熟,采摘剥籽纺纱……非一年不可,谢大学士有心要磨一磨学生的性子。
阿四对于师傅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为颇有微词, 奈何人小言轻,在师徒关系中不占上风, 只得听从。
漫长地等候过程中,农庄实际上并不需要五个人,阿四和伴读们商量着,让孟长鹤和裴道半年里不必常来常往、安心读书。
裴道定于明年下场科举,而十一岁的孟长鹤已过神童举,被皇帝授秘书省正字官职,都有正事要做。裴道和孟长鹤知道阿四好意,并不推辞。
留下阿四和王诃、姚蕤三人,每日穿粗布深衣,站在田埂间观望熟练的农人传授流民技艺。等农人说完,阿四偶尔也会下场亲自试一试,如何将田地犁得平整无沟、上虚下实,确实是一门极难的技术。
连着一个月下来,三人晒得脸脖通红。彼此伸出手来看,手心手背仿若两人。
雪姑眼见孩子们一天赛一天的黢黑,终于看不下去,从哪个角落里找出帷帽,要给三人戴上。
阿四只戴了半个时辰,就嫌弃碍事:“我反正只晒一会儿,压得难受,还是不戴了。倒是下地的农人整日晒着不好,多备上百来个,给她们用吧。”隔日,在田间做活的农人便都有了遮阳的帷帽,顺带身上的用具和衣裳也齐全了。
实际上,阿四不开口时下属也是知道农人们用些护具更能保护自身,但只要阿四不开口,好似也都看不见一般。正如那群来了又走的流民,朝廷实际上是知道流民的存在的,就连皇帝也曾和阿四说起过,但是,皇帝不提起,下面的人大多也能当流民不存在。
世上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流民呢?
大抵只有开国之初吧,那是战火烧去太多的性命,留下的人不足以填满座座空城,土地被上层瓜分后尚且有足够的余地分给百姓,因此百姓得一夕安寝。
待到子嗣繁衍、人口旺盛,这份多余的田地和人口又被吸纳去,剩下的人就又成了流民。哪一日流民成势,一呼百应,又是乱世。
这些事稍微度过些史书的人都知道,但大多数的人都不会放在心上吧。
毕竟乱世距离自己是那么遥远,何必杞人忧天。而后人又怎么会知道,杞人是住处多次遭受天外陨石才会忧虑。
星辰闪烁的夜晚,阿四继续跟着老裴相学习星象,她问:“这天象当真能推演未来吗?”
老裴相端着热茶,老神在在:“这就要看你信不信了。我先说几个,都说五星连珠是吉兆,其一是帝舜继位,其二是汉高后吕雉称制,其三是太上皇登基……你认为这份吉兆有无道理。”
自从知道三皇五帝具为女人,再听吕后与太上皇故事,阿四立刻道:“那可太有道理了,这天象果然是有玄妙之处的。”
老裴相一笑:“这便是了,四娘且得用心学。”
奈何天文实在博大精深,学海无涯,阿四作不成舟,背书背着便睡倒在星夜中。
老裴相示意宫人将阿四送回屋内:“四娘便罢了,你们却是要打起精神来的。”继续与王诃、姚蕤讲述天文,直至夜深,方才放人。
隔日,阿四又睡过头。
太阳从窗户照到床脚,阿四才痛苦地从睡床爬起来,洗漱完吃雪姑热的汤饼。
有些知识,仿佛和阿四有隔阂,永远隔着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根本无法深入接触。这种情况,学生本人会哀叹天赋,而做先生的则会敦促懒惰的学生多用心思。
但老裴相不同,她既找些东西来教导,又不想教太麻烦的东西,且不在乎阿四的课业,只需要自己一直在教,而阿四一直有东西学就好。
阿四对此理解为,老裴相对如今的现状较为满意。
阿四前后有过的几个师傅都是想要通过影响她,来达成某一项目的,无论是出于所谓的大义,还是私心,总归是有所求的。而老裴相显然没有这意思。
老裴相是个表面古板,实则豁达的老人,家中的事也好,朝中的事也罢,一旦放手再不过问。平日里对孙辈也是如此,故作严苛,其实懒得过问,大体上不出差错就好。
但是吧,老裴相似乎还想在后代面前保持自己的庄严,因此裴道在时总是早起看书,每日抽背,晚间还要抽查文章。但裴道一走,老裴相隔日就恢复了养老作息,尤其在阿四面前,连个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可是,如果老裴相当真无欲无求,又何必在前朝参合这么多年,难道就为了和太上皇之间的情谊吗?
阿四就问了:“明明先生很多事是不乐意去做的,又为什么坚持这么多年?”
老裴相端着阿四孝敬的甜汤喝得正美,诧异道:“世上哪里有人可以全然按照自己的心意活呢?”
“诶?”阿四也惊讶,“先生出身不错,应当衣食无忧才对,为何不能按照心意活?”
老裴相失笑:“四娘是陛下心头珍宝,可四娘能事事顺心吗?未必吧。世上的事总是这般不如意的,再是家财万贯也有不能解的想望。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人必须找点事情去做,做得多了,手中握有的东西多了,才能多一点自由。手中空空如也的人,便是有再大的靠山,何尝不是身如浮萍。”
阿四似有所悟:“人总是要做些事情的……”
老人将手中汤碗移交给阿四,让学生感受碗壁的凉意:“夏日里,坐在阴凉处,闲暇之余有这样一碗冰镇的甜汤,我很满足。而六十年前,我在母亲身边也这样满足,那一日,母亲和姑母在商讨定下我的婚事。不久,我和姊妹们被召到大母屋中,我年龄上占些便宜,于是大母问我,要不要入宫做伴读。我今日在此,所作的选择也就不必多加赘述了。而我族中姊妹,尚有十二三岁许嫁,二十出头寿终者。也有婚后顺遂,子孙满堂者。”
“她们不能拒绝长辈的安排,至今或许尚且受子孙掣肘。而我今日坐在此处,一如十岁那般满足,且能与四娘同饮,如何能不满足。”
老裴相叹息:“人活着总是有些无奈的,能自己选择的时候,还是自己选比较好。虽然结局不一定更好,但能少些怨天尤人——毕竟是自己选的路。”
阿四把甜汤塞回老裴相手里:“也不全是先生自己选的嘛,长辈能问先生,多半是宫中早已决定人选,大概也是无法推拒的吧。”阿四的伴读实际上就是皇帝的决定,而她自己能做决定的范围都很小,更何况被选择的老裴相。
老裴相喝完甜汤道:“确实如此啊,所以说我运气比较好。不过,我也是废了很大力气才能跟上太上皇的步伐。还是要认可自己的付出的,这几斤几两的才学和大半辈子的经历,才是我能坐在这儿教导你的原因啊。”
棉花四月种下,八月开花,九月结果。
这棉花到了采摘的时候,阿四亲自下场与伴读们摘了一石重量。
棉花啊,果然不会因为看着轻飘,而减少分毫的斤两。
第164章
阿四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黑瘦, 大约是黑的过头,才像是瘦了。原先也算不上白皙,但猛然黑下来着实醒目。阿四泡在木桶里推木头鱼玩, 虽然她多次表示自己长大了不再需要这类玩具, 但见到了就手痒想戳,宫人以为是小孩子喜欢但嘴硬, 总是往浴桶里放。
雪姑反反复复地看阿四的手心手背, 蹙着眉毛, 满脸复杂。
一双手黑的最快, 大约是风吹的缘故。
阿四无所谓道:“黑一些就黑了,没什么要紧的。”
日渐老去的皇帝和宰相们身边从不缺乏写诗调情的男人, 满朝文武的脸, 都朝着皇帝的偏好长, 只有被选择的人,才需要注重皮相。而阿四,这辈子也看不见几回自己的脸面, 这身躯又是皇帝生的,永远遭不了嫌弃,全然不必在乎的。
雪姑破口笑出声:“四娘这手与烤不匀称的胡饼似的, 沿着手侧面一条线分黑白。”
原是憋笑么?
阿四低头一瞧:“还真是,袖里袖外也是异色了。”
今日棉花都收完, 阿四粘的满身棉絮也洗去,走近厅堂与姚蕤商量起布庄的事:“一应的器具只管从另一处布庄学过来,已经有成例的事,我们也就不费心思去研究了。”
姚蕤先到一步, 已经和老裴相聊过,此刻为难道:“裴先生说, 从皇庄运送到这儿来,太过招摇,只需木匠来慢慢打造。”
这个年月,一个实用的器具打造起来麻烦的很,细致功夫耗费下去,器具能用十年百年不假,但阿四哪里有这个时间去等。阿四当即否决:“那就就近去买。”
无论谢大学士再怎么不许阿四利用身份便利,但出身摆这里是改变不了的。阿四不可能亲自去向农户购买家什,最终还是老裴相让那个老实的中年管事去采买。寻常纺纱的与棉用稍有不同,再由木匠修改加固。
东西慢吞吞送进农庄,已然半月过去,阿四巡视时发现农人多在剥棉籽,织布机器竟还没能用上。她招来管事问:“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