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和阿四多说两句, 怎么人就被调走了?
阿四不像官员们顾忌多,她有疑窦便大大方方地去甘露殿拜见皇帝, 等先进的官员们从另一道门离开, 冬婳就来引阿四入内。
皇帝愈发威严, 面对阿四时慈爱一如往昔, 然旁人再不敢深望皇帝眼眸中的深邃。
阿四小跑两步,坐到皇帝身边问:“阿娘, 前两日在弘文馆讲学的学士去哪儿了?我很喜欢她的, 怎么突然就把她调走了呢?”她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呢。
皇帝笑道:“我手中缺人用, 孙卿又是个得用的人才,自然就要给她一个能一展才华的好去处了。阿四难得来寻,是觉得她有什么叫你喜欢的地方?我再给你选一个差不多的。”
见的面少, 阿四也没打听过那位学士的姓名,原来是姓孙的。
阿四不好将孙学士教的东西都直白说了,以免叫有心人听见, 叫学士遭了世族报复。她好半天没能想出正当的理由,左顾右盼间含糊道:“人和人之间的缘分, 用言语是说不明白的。”
皇帝大笑,伸手轻刮阿四鼻尖:“那好吧,我知道阿四的意思了。你不必担心孙卿,我将她调去望海州做刺史了。从前她是因为一税案处理不当才暂留在弘文馆做一学士, 如今不过是官复原职。”
阿四知道孙学士非因言获罪,放下心来, 口中抱怨:“好歹有几日师生情谊,孙学士怎么不与我告个别呢?”
“确实是望海州的事紧急,没能赶得上与四娘饯别。”皇帝取出一本奏书放到阿四手上,任由她看。
阿四打开经折的奏疏粗略地通读,正如孙学士对税收一事的精通,望海州中近来发生的也是一道“偷税漏税”的案子。望海州是大周境内数一数二的富裕州县,然而最近几年望海州破产的百姓急剧增多,上缴的税款与往年数量相差不大,物产却不同了。
各县征收的物产依照地利,原是不同的。有些县适宜种植茶树,收的便是茶叶;有些县丝织业发达,征收的就是丝绸绢布。望海州临时改征,多交铜钱。百姓原先准备的物产就要交由官府折价,其中稍有些价钱上的偏差,便不知道漏了多少财帛去。这样的行径叫“折变”。
原先的望海州刺史刚刚告老还乡,望海州内税收上的问题才暴露出来。望海州距离鼎都甚远,皇帝便选了在这方面颇有才干的孙学士继任望海州刺史,为的就是查一查当地的问题。
“孙学士能一展所学总是好的。”阿四半懂不懂地看完,放下奏疏,抱着皇帝的手臂玩笑道,“知道她是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然我还以为她是嫌我愚钝不肯再教导,连夜跑走了。”
皇帝伸手抚开阿四鬓边碎发,含笑道:“我儿最是聪慧不过的。”
阿四还有些奏疏上的问题没看懂,但一听阿娘的夸奖,得意之下也尽忘了。她贴着阿娘说了一会儿话,等冬婳上前说起哪个官员来回话,阿四起身告辞。
等走出门,阿四才想起,她今日去弘文馆其实想问问,盛世之民是怎么样的。之前她听了孙学士的一番话,细想之下,发觉这世上竟没有真正能叫民众过得舒坦的时候,有记载的也多是传说之中。
她回丹阳阁翻了一夜的史书,即便是史书中大肆夸赞的几个明君朝代,百姓也不过是一年挨饿半载,和一年挨饿三月的区别。从会饿死人的变成吃不饱饿不死就足以成为盛世了。
暴秦之前,多国林立,百姓还能有自己的选择的余地,若是一国苛刻,便举家逃亡。而大一统之后,百姓的选择反而日益稀少了。阿四读到汉史,朝廷苛刻,反倒是某一封国百姓生活平和,庶民纷纷逃至封国。反倒是叫当时的天子对分封的诸侯国产生了深切的忌惮,制定政令遏制百姓出逃。
历朝历代的税法改革,基本上是变着花样掠夺民财。大量对于此类政策的夸赞,也并非是出于百姓的角度,而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俯瞰。条条框框都是为了让国库富裕,财帛只会从无根基的百姓身上榨取。
而这些钱,全都供给皇帝、权贵的生活。
阿四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坐车前往兴庆宫的路上,回首望庄严肃穆的皇城,一时间竟觉得布满血淋淋的痕迹。阿四举手过额,遮住了夺目的太阳,苦笑:耳之主听,目之主明。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阿四往日总是开开心心地来兴庆宫玩,今日倒是太上皇首次见到小孙女满脸愁绪的模样,小小的一个人,好似背了天大的烦恼,魂不守舍的。
太上皇走到阿四身边,轻拍她的肩膀:“怎么?阿四是碰见何事了?为何愁眉不展?”
太上皇地位超然,已经算不得朝廷中人,兴庆宫在阿四看来也如世外桃源一般,多说些也无大碍的。阿四想了想,就把最近的事一股脑说了:“我原是以为天下大乱,太\\祖真是为国为民才揭竿而起,现在再看,竟无一是为百姓,多是为自己的。”
太上皇哂笑:“世上人人都是要为自己活的,百官称皇帝一声圣人,是百官万民希望皇帝是个圣人,而做皇帝的人是做不成圣人的。”
大概是年纪上来了,太上皇活到和太\\祖差不离的年岁,说起祖先的事早已没了敬畏:“立国之初,百姓大都是过得不错的,这并非是朝廷收税如何宽宥,而是朝廷初建,杂事繁多,一时间顾不上百姓罢了。且战乱之后,百姓手中确实没有多余的家财。等到各地的官吏到位了,最要紧的事,就是防止各地官员监守自盗。说句难听的,那些胆大包天的官吏连我——天子的钱财都敢贪墨,百姓又能算得了什么?”
所以说,太上皇至今想的也是切身利益,哪怕阿四方才还在为百姓叫屈,太上皇也是很难往心里去的。
阿四表情愈发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婆说的我已经知道了,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官员们已经过得很好了,却还是要苛待百姓,要是人人都是如此,将来我朝和前朝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上皇揉揉孙女的头,对小孩子的情绪妥协,安慰道:“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前朝姓杨,咱们姓姬呀。如今姓杨的人满朝都不见一人,而姓姬的人大都锦衣玉食,这就是区别了。”说着说着又不对味了,太上皇及时改口:“这种事我做不到,还有后来人嘛。说不定阿四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嗯?我们去传歌舞来看好不好?百戏?”
大人有时候根本不能完全弄清楚小孩在难过什么!
阿四气得哇哇大叫,扑进大母怀里狠狠哭了一场,哭累了抱着太上皇的脖子打嗝:“我要看歌舞。”
太上皇再没有不依的,幸好老来腰还算牢靠,抱着小祖宗往坐床上一放,叫来内官吩咐几句,务必叫阿四今日玩得尽兴。
也许是心中莫名的情绪随着哭泣溜走了,阿四当真不再将这事挂在嘴边,在心里暗暗发誓:她长大了一定会不一样的。
第126章
一如先前的约定, 太上皇决定在夏至之前带着阿四搬到九成宫去避暑。或许是阿四先前骤然大哭的缘故,之后的一段时日太上皇对小孙女额外的温柔关怀,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较为新鲜的事, 在如今皇帝的幼时, 太上皇多作为一个严母,慈爱的角色是由昭安后(太上皇的母亲)扮演的。
而今风水轮流转, 太上皇意外地体悟到了故去的母亲当年的心境。人面对幼儿, 总是要比老人更有耐心的, 而孩子往往给予热烈的反馈。
孙女陪伴多少让这个在权力的海洋里沉浮一生的老人忆起一些温馨的往事, 太上皇时隔八年,终于愿意走出兴庆宫了。除了新帝登基未能完全掌控朝廷的最初一段时间, 此外太上皇多是自己不乐意出门。
史官为此大书特书, 百官为之称颂, 歌功颂德的诗篇在这一天如流水一般写就,或许再过千百年也会有十来篇流传到后世,和史书一起作为天家亲情的见证。
太上皇对朝堂上的新鲜面孔不感兴趣, 趁着黄昏,与皇帝一起走近了重新修缮一新的凌烟阁。阁内布局略有些调整,墙上画的太\\宗骏马改成了江山图, 画卷上的人不再是从前的老臣,正中间换成了太上皇的三十岁时的画像, 另一侧是皇帝,其余多是太上皇曾经得力下属,在最里面,是昭安后的挂画。
一列列文字, 写的是自古以来的神话,是宗庙这些年努力的结果, 为的是强化女主天下的正当性。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得多的,多少追求一点生前身后名。太上皇略略看了些,便笑:“那些古旧的东西迟早是留不住的,何必为此叫三娘远走边疆受风沙之苦。我们家就这样几个孩子,如今凌烟阁修缮一新,也该让她回来了。”
大多数的侍从留在门外,唯有一个冬婳低头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多看了一眼角落的拂尘,冬婳立刻去取来握在手中,时刻准备着递给皇帝。
皇帝边走边道:“儿何曾不想叫三娘回来,是三娘自己主意大得很,封封书信写的都是欢畅事,乐不思蜀了。”走到最深处,皇帝拿过拂尘,亲自打理了一番昭安后的遗画和周围一些旧物。
太上皇拂过画中母亲的衣角,怀念道:“年纪大了,总能想起从前,仿佛只有年少时是过得开心的。”
天塌下来也有大人顶着,被疼爱着的孩子可以在宽阔的天空下飞奔,阿娘和阿耶即使偶有争执,那份情绪也会尽量克制,尽可能地让她拥有了一个舒畅的童年。尤其是阿娘,她有一个如母狼的母亲,扼死了一切危险的可能。
这对于皇子来说,不,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都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一个勇敢的、疯狂的、充满野心和爱子之心的女人,昭安后的一生就是留给女儿和孙女最好的榜样和礼物。
皇帝用湿布擦手,道:“说不准只是时间长了就不记得了,儿永不能忘阿耶和启蒙先生在月奴(罪臣越王乳名)出生后的振奋,他们喜悦于家国将回到正道。”
他们都让她很不高兴,所以他们都死了。唯有这个事实,能让皇帝稍微愉悦一些,至少说明了这些年不算白干。
不过,皇帝今日并不打算和久违的母亲吵起来,很快继续说:“阿四也是,分明还是个小童,最近却总有些化不开的忧虑。”
太上皇轻皱眉,又展颜平静道:“你既生了四娘,就该明白我当年的顾虑。”当年太上皇对两个异母妹妹并不完全信任,亲子只有皇帝一个,当时又有阿耶催得紧,多个孩子无论女男都能增加稳定,毕竟她不希望这把龙椅传到别家的后人身上去。
其实是不一样的,皇帝对于阿四的出生略带些疑惑,但认真回想起来,怀上阿四前一段时日的夜晚记忆有些模糊。事已至此,再往下论说有些无理了,于是皇帝道:“或许吧,生儿养儿总有些不同的体验。”
皇帝并不指望年老的母亲回过头对当年的决定发出多么悔恨的言论,当初的理由已经不重要了,事实就是她现在掌握一切,反对者躺在墓里。
离开凌烟阁之前,太上皇对女儿说:“要是我百年之后,还有老臣活着的话,就让他们跟我走吧。”
皇帝道:“阿娘精神矍铄,百岁千岁,岂是老臣能企及的?”
母女携手走出门时,正见到阿四扒着窗门向内探看,正巧和阿娘阿婆撞上视线,阿四露出心虚的笑容。
太上皇笑问:“阿四这是作何?”
阿四悄悄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把行囊收拾齐整装车了,阿婆我们何时出发去九成宫避暑呀?”
太上皇乐呵道:“那即刻就走吧。”
阿四凑到太上皇身边,弯腰越过太上皇和皇帝对视,笑弯了眼:“阿娘,那我就和阿婆出门玩了。”
皇帝故作严肃:“功课不许落下,不如就令裴师傅跟随你一起去吧。”
带着新上任的老师傅出门玩可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阿四顿时握紧太上皇手臂。太上皇果然护着孙女:“一个月也就回来了,何必抓这样紧?”如此,皇帝也就不再反驳了。
阿四蹦蹦跳跳地拉着太上皇先回丹阳阁,兴奋地介绍自己要带上的金眼黑猫,特地强调:“玄猫招财!”
太上皇笑话她:“难道你还缺钱不成?”
阿四抱着猫咪说:“缺呀,我经常听宰相们和户部一起抱怨国库缺钱呢,连国库都缺钱花,更何况我呢?可见招财是长久之计。”玄猫跟着咪咪叫。
阿四笑眯眼:“连墨玉都认同我的话呢。”
九成宫是前朝留下的行宫,原名叫仁寿宫,据说是建造时间紧急,差役对民夫十分苛刻,民丁死伤以万计数。太宗诏令修缮,增加武库、禁苑、官寺、衙署,改名九成宫留用。
自古以来少有不兴建宫殿的皇帝,即使是素有贤名的太宗,陪着臣子玩了半辈子的纳谏游戏,实际上并未做到几分,照旧是依着自己喜好行事,多有反复的举动。不少君臣相合的故事,多也是出于对身后名的考虑加以修饰的结果。
九成意为九层,九成宫内的宫殿与太极宫相比较确实更为高耸多层,但也没有到了九层的地步,只是虚指。太上皇多次前往九成宫避暑,朝寝宫殿的布局也为太上皇所喜,阿四年幼便与太上皇同住,屋内摆设用品与兴庆宫相类,一应俱全。
阿四抱着玄猫将殿宇大致逛一圈,工匠们顶着砍头的压力修建的宫殿确实相当精美,所望之处,无一不美如画。侧间是太上皇平日读书的地方,藏书丰富,阿四慢悠悠打量,发现里面很多古籍是她前所未见的,诸如古巫书、古小说一类。
这些应该是太上皇老年的爱好吧。
阿四兴味盎然地叫来宫人,将玄猫移交给熟悉的垂珠照料,然后指着上头一本辨认不出书名的古书道:“我对那本有些兴趣,拿下来给我瞧瞧。”宫人应声取下,交由阿四。
阿四便靠在一旁的软榻上细看。该书是经折状的书册,这种书页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样式,比竹简书卷要方便,可见这书大概是近年才抄录过、或者是最近的新书。可偏偏封面上的两个字,是阿四眼熟却认不出的,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想不通就先丢在一边,阿四翻开书册,幸好里面是大周惯常用的楷书。
似乎是神话,只是其中神话与阿四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头一页论的便是鬼神之说,上古的鬼神有性别之分,鬼女神男,而鬼神之称类同阴阳、雌雄,有尊鬼卑神之意。自各类古诗文中也可知道,《九歌》中的山鬼指的是后世的巫山神女,而古战神蚩尤,原为女,在九歌中亦称之为鬼雄。至于雄之一字,大概是因为战国时期已经是父系社会的缘故,成为一种英勇的褒赞。①
神话作为文化的一部分,自然深受社会变化的影响,鬼的称呼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异化成神,甚至连性别也随之变化。但在世界的角落,总有遗落的珍珠,而今少数地方的称谓仍为“母父”、“妹兄”、“妻夫”、“婆公”。
阿四慢慢细读全文,不自觉地从半躺的状态改为端坐,方便阅读。看到书册最后一段,是宗庙巫女向齐王的谏言,这些含义丰富的文书是部分巫女多年钻研的成果,集结成册是为正天下女人声名,更为陛下正名。
读完后,阿四一改刚才的随意,小心地收拢书册,拈去无意沾惹的猫毛,确认无误了才令宫人收起。她站起身,重新看待眼前这一整面的书柜,里头的每一册很可能都有她所意想不到的内容。
遗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瑰宝,轻易地被摆放她的面前,任她取用。
描金的文字再次跃入阿四的脑海中,她肯定是见过的,或许是在宗庙的哪一道墙壁上,或许是鬼差手中的经文……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鬼差为何自傲于为鬼,又为何蔑视试图为鬼却终究只是仙的闵玄璧。
鬼之说,是上古便有的,是人类最初的童话。而神仙是仙话的产物,是后世曲折的谣传,岂能与之相匹?
阿四穷尽言辞,不能说出此刻的心神震动。她前后世加在一起,徒然二十八载,至今才接触到属于她的根骨脊梁。
第127章
出于振奋的心情, 阿四一连半个月都窝在屋内看书,她像如饥似渴的孩子,痴迷童话一样地痴迷于眼前的“鬼话”。效果是很明显的, 阿四彻底抛却了怕黑的习惯。
从前怕黑, 是因为担心黑暗中有未知的、可怖的东西出现,如今连鬼都证实为天下正统, 实在也别无可怕的了。
阿四在屋子里耗费的时间太长, 太上皇难免就要来关怀一二。太上皇走近阿四身后, 扫一眼书籍内容, 笑道:“喜欢是无妨的,却不能太过。宫人与我说你近几日废寝忘食地读书, 我还当是如何的惊天好文勾了阿四去, 没成想是鬼神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