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射课结束,副官擦汗的同时提醒养马的宫人:“最近公主用马多,该选个日子将马蹄铁打上去,这样名贵的马可别叫它伤了蹄子。”宫人喏喏应下。
趁在秋狝之前,老练的匠人给雪衣马换上了闪亮的马蹄铁,用长长的铜钉固定在厚实马蹄上。阿四在旁观的同时不停地安抚雪衣的情绪,不时给雪衣喂食,见它确实不见疼痛挣扎才算放心。
大周盛行以狩猎为乐,每年皇帝都要带头举办大型的狩猎会,贵族间自发的狩猎更是常见,甚至有宁一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的说法。今年又添了一桩皇孙的喜事,皇帝特令举行田猎。
田猎不比取乐的狩猎,声势浩大堪比一场军事演习,不但要考验个人的水准更是考察团队协作。出城的队伍浩浩汤汤,阿四跟在太子的车架里同坐,不出意外的话,整场田猎阿四都要跟在太子身边。
这和阿四之前设想的不大一样,即便是好脾气的阿姊也是家长,跟着家长肯定没有自己出去玩开心,注定要被管东管西。
阿四嘟囔:“二姊还得多久才能出门?今儿不来吗?”
太子哪能不晓得自家妹妹的小心思,笑道:“我们全都出来了,宫里也得留个人,二娘今日不出来。”
外头热闹得很,阿四眼巴巴瞧着窗外:“她们都在外头骑马跟车,我能不能去?”
“怕是不成的,阿四再忍耐一会儿吧。”太子难得见阿四穿修身的胡服,为着骑马方便阿四脚下也换了长靴,一身装扮下来,立刻显得人修长如小树。太子感叹:“阿四好似一眨眼就长大了,总记得你从前也和长庚似的抱在怀里软乎乎的一团,时光不复返啊。”
阿四记得长庚满身红皱皱的模样,除了出生当日她再没见长庚,还周殿那边要满月了才肯放人进去。不过,太子应该见过。
于是阿四问:“长庚最近怎么样,长开一些了吗?”
太子道:“那是自然,孩子长得很快的,瞧着倒和长寿姊妹一般。”
前几天阿四碰见过玉照带长寿入宫,想来是玉照和长寿都要在宫里长住的。玉照也是刚生育没两年的过来人,她应当和姬赤华能聊得来,有她陪着姬赤华或许能好得更快。
猎场是专门清扫过的,里头不但有猛兽也有特地放进去的家禽,诸如兔子山鸡之类,好让不善骑射的人不至于空手而归受人耻笑。
阿四利落地上马,再接过箭囊挂在腰间,手中握着一柄木弓。她到底未成人,被太子周围的属官一围,从外头都看不清阿四的身影。
太子照顾妹妹是新手,特意让周围人放缓步伐,不必在意今日输赢以安全为要。
阿四被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深感自己多日的练习无用武之地:“各位好姊姊们,到时候可得避着我一些,我不怕空手而归,只怕弓箭无眼伤了你们。”话是这么说,但真让阿四不试试身手那也是不乐意的。
众人皆笑:“等见了猎物,我等必定让出道来,先让四娘子过过瘾。”
林中深入一段路,阿四耳目灵敏,率先听见草木动静,她抽箭搭弓凝神等候。只见一只灰色的傻兔子悠悠闲闲地走出来,被猎场的人饲养惯了的兔子并不怕人,还往灌木边吃草。
阿四瞄准后,右手引弦拉弓至耳侧,倏然放松,羽箭直直向兔子红目射去。兔子偏头就要跑动,转身间羽箭扎中兔子的腹部。众人纷纷笑贺阿四,随行的侍卫立刻上前将公主的猎物捆绑好挂在马后。
阿四登时便笑,信心也足:“狩猎似乎也不难嘛。”有了开门红,阿四兴致更高,一行人也分散些许,搜寻猎物围猎。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阿四发觉刚才高兴得太早了一些。新手的第一只猎物显然是老天给面子,之后碰见的动物比傻兔子灵活多了,总能以阿四也想不到的姿势躲开弓箭。
阿四甚至开始怀疑,那只兔子是不是哪个侍卫专门放出来哄她高兴的。
兔子、山鸡、鹿……侍卫背负的猎物越来越多,太子盘算时间,挥手示意众人该回头了。
出口近在眼前时,林中突然冲出一头野猪,阿四飞速搭弓射箭,数支羽箭自各方而来,一举将野猪送去见阎王。这头不知因何被激怒的野猪成就今日完满的结束,但真正完全属于阿四的只有三只兔子。
这样的田猎中,关于猎物的分配、赏赐,还有一套繁琐的礼仪。那头论功行赏,阿四则坐在皇帝阿娘手边,掰着指头给三只可怜兔子安排了归属:皮毛都扒下来,做成围脖送给阿娘做寿礼,然后一只烤着吃、一只蒸着吃、一只炖汤。
如此,阿四在午后的宴会上,吃了一顿全兔宴。
第110章
吃过美味的烤兔子, 阿四也就忘却了打猎的种种辛苦,满脑子都是何时再来一趟。怪不得姬宴平总是想方设法地出宫游猎,原来竟是这样好玩又好吃的事。果然, 姬宴平喜欢的, 大都是有趣的好事。
阿四将这番古怪道理和皇帝说了,周围听见的人都笑容不止。
太子见阿四吃得高兴, 叫人添了蔬果在阿四的案上, 好让她解腻。阿四给面子地又吃了小半盘瓜果, 而后擦擦脸, 就要离席去远一些的地方逛逛。小孩子再这样繁琐的大礼上坐不住是常有的,冬婳叫了数个禁军跟上阿四, 以防不测。
田猎跟来的官眷繁多, 不但阿四见惯了的几家皇亲和世家子在, 伴读们的长辈也大都在此。入学之后,阿四才知晓,原来几个阿姊的伴读出身多是世家子, 偶有一两个寒门已经是伴读撞了大运了,唯有阿四年纪正好,皇帝心腹的后辈年龄恰好, 她的伴读才有了孟长鹤、姚蕤。
阿四不往偏僻处去,专门走人多的地方, 将那些没见过的人都一一瞧过去,是不是问雪姑某人是何人。差不多将在场的人都问清楚了,阿四在心里算一算,世家子果然是多得多的。
在较为偏僻的一角, 阿四难得碰见一熟人,玉照的大母端王妃。
王妃这词在如今已经是很陌生了, 论起来在世的王妃大都是祖母年龄,眼下又更换了宫中关于后妃的品级称谓,再过个几十年或许“妃”这个字,就要落在史书里头了。
端王妃拉着一女一男在树后面说话,口气并不好:“你们俩今日怎么也来了?我们家长寿将将入宫与皇孙作伴,要是圣上翻起旧账来,拖累了长寿的前途,玉照那里怎么交代得过去。”
那被树枝挡住了面容的女人哀哀戚戚:“除开这样的日子,我又怎么寻得到阿娘你?我的母亲、母家都不许我踏入一步了,眼下阿娘是连见一面都不许给我了吗?”
阿四站住脚,示意身边人不要再向前走。她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在姬赤华生辰宴上被削了爵位除族的临月,那么另一个男人也不用猜了,多半就是玉照的男兄。
除族的事太久远,阿四都不记得两人的模样了,险qQ群搜索81④巴⒈⑥⑼63,加入可看小说漫画广播剧些以为两人都去世了,原来健在啊。
话说回来,端王府管教孩子的能力太差了,临月、玉照、玉照的男兄,三人里只勉强教出一个像样的玉照。阿四还记得玉照似乎是姬赤华的伴读,两人大概率是一块儿长大的,玉照能长成如今模样也不算端王府的功劳。
阿四摸着良心说话,长寿的将来还是得看姬赤华啊,怪不得阿娘让端王府把长寿送进宫和长庚一起养呢。
端王妃是阿四记忆中最传统的妻子模样,她对孩子溺爱、对端王柔顺、说是以夫为天也不为过。临月是端王妃捧在手心疼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如今见临月过得不好,端王妃虽然心疼,却也不敢因此违背端王和嗣端王的意思。面对临月的苦苦哀求,端王妃只能尽量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往女儿怀里塞,嘴上好言好语,实在的话不能应下半句。
临月离开时,端王府是给足了财帛的,临月虽落魄,却也不缺钱花。临月推开那些首饰,委屈抹泪:“这样的东西,给了我也戴不上头面,不过是落在匣子里吃灰,阿娘自己留着就是了。可我,终究是阿娘阿耶的孩子啊,还有大郎,二十六岁了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差使。先前在弘文馆的生徒废黜,而今连四门学都难进,这样下去,将来鼎都哪里还有我们母子的立足之地?”
翻来覆去的几句抱怨话,阿四听了没两句就腻歪了。说话的三个人都是拿不了主意的人,说再多也没能力和决心改变现状。端王妃从前还有些泼辣的名声,后来阿四见她哭得多了,心里就明白,这是个假泼辣。
当初临月瞪阿四一眼,姬宴平能把巴掌扇到临月脸面上,阿四能瞧出三姊对自己的关爱。但端王妃面对女儿受苦,却只能哭泣,再多的也不肯去做的。不过,将姬宴平和端王妃放在一处比较,实在是有些“以小欺大”了。
诚然临月不是一个好女儿,端王妃和端王也算不得好母父。能将女儿养成这样的,从前也没有将她当成孩子来教养,而是当做要泼出去的水来调教。
“唉,都是可怜人。”阿四想起上一世懒散不做家务时萦绕在耳边的“你以后嫁人怎么办”,不免又有些同情。说到底,世上这样多的人,绝非三年五载就能移风易俗的。
随着三人情绪高涨,说话声量也变高,雪姑隐隐约约能听见交谈的内容,她低声问阿四,需不需要去将人清理出去。
阿四眼前浮现出姬宴平颐指气使让人把崔家子拖出去的情形,不由笑了:“罢了,血脉至亲难道真能断绝吗?由着他们去吧。”
“四娘说的是。”雪姑含笑点头。
回头走两步,阿四往别处张望两下:“我刚才似乎没见到崔家人,没来吗?”应该不能只有临月母子来了吧?
雪姑指了数人团在一处的地方:“崔家人多,这一支落败了,自有其他人在。说起来,这两位今日能跟着来,多半也是看在王孙入宫教养的情分上。听说崔家靠着老脸给崔大郎安排了一门过得去的婚事,预备将这个前途尽毁的孙男嫁出去。许的大概就是眼前这群娘子中的一人吧。”
这些年里,世族中得力的女人不少,偏生族内守旧的多,舍不得把有功名的女儿嫁出去,又难找门当户对的合适小郎婚娶。有玉照和长寿这一层关系在,只要临月活的够久,崔大郎的买卖还是有人愿意做的。
阿四恍然大悟,皇帝连太子都不强求是亲生子,更何况将来,在外人看来长寿和长庚好比来日的太子和楚王,沾亲带故的人都水涨船高了。
阿四摇头说:“我看临月不像是乐意的样子。”
雪姑道:“崔大郎自姬姓改做崔,也是不乐意的,就连崔家族中,不乐意的大有人在。”不过,这就是将来家产继承的问题了。
至此,阿四也歇了出门再逛的心思。她回到宴席上,赏赐的流程已经过去,满堂欢喜手舞足蹈。
每逢大喜事,官员也会激情跳舞,阿四总是不习惯这个,悄悄地混入人群中。奈何位置坐的显眼,太子逮住妹妹问:“这就回来了?”
“就在外面逛了一圈,消消食就回来了。”阿四懒得再多走那几步,直接在太子身边坐下,
“外头人多口杂的,早些回来也好。”太子揽着妹妹,让宫人添了碗筷,“要再吃些什么?”
阿四那一枚葡萄在手里要吃不吃的:“不吃了,我都吃饱了。”太子也就不再多问。
回宫时,詹事府的官员来与太子谈事,阿四左瞧瞧又看看,她可懒得听那些枯燥的玩意儿。于是阿四向太子讨饶一声,钻进了晋王府的马车,里头是久不见面的姬祈。
姬祈二十岁过,算是从弘文馆熬出头,以进士科及第的身份入朝了。
阿四最近才晓得人人挤破头想进弘文馆的原因,弘文馆和崇文馆里的学子应进士科和明经科入仕,考核内容比起科举要简单许多,只需学经、史、书法。学士们说起来直白,“粗通文墨”即可,考不过的才是少之又少。
姬祈早年在宗庙基础好,略略学几年就成了先生们眼中的好学生,而今在门下省做左补阙学着办事。
两人许久没见面也不生疏,姬祈一打眼就瞧出阿四的意思,无需阿四开口,姬祈就牵着阿四上了自家马车。
姬祈见阿四入车后不住张望等候,便道:“这是嗣王规制的车架,晋王在另一车架中。”
过继时姬祈已是半个成人,晋王也没有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来照料姬祈,幼小离家的孩子最会照顾自己了,晋王只要将所需的东西大大方方给出去就好。因此姬祈和晋王之间很有公事公办的态度,比起母子更像是上下级的关系,称呼上也不甚亲密。
姬祈倒是更喜欢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在晋王府的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阿四收回远眺的目光,打量布置简单的车内陈设,问道:“祈阿姊今日原是来了的,我怎么在席面上都没见到你?怪叫人担心的。”
姬祈就笑:“怎么三娘跑远了,你和太子殿下相处多了也学得太子殿下的习惯。不用操心,我是在宴席上碰见糟心人了,远远躲开,眼不见为净。”
阿四顿时明白,姬祈是见到从前的家人了。
说来凑巧,阿四将地方逛了个大概,唯独没走进去的林子一侧是姬祈和前父在争执。
阿四是最会心疼姊妹的人了:“他们怎么来了?我记得封地不是离得远吗?”
“他后头生的孩子到年纪了,想来借我的面子,看看能不能进崇文馆读书。”姬祈再说起前头的人早没了情绪波动,“叫我撅回去了,现在或许在背后破口大骂呢。”
第111章
这一年的冬天, 是阿四过得最冷清的一年。阿姊们各有各的繁忙,最热闹的姬宴平过年也不回来,伴读们也各回各家去休息了。
丹阳阁内照旧暖洋洋的地龙, 太极宫里的宫人还是往年的旧样子, 阁内守岁的人多了几张新面孔……新年新气象,只有阿四拉着太子阿姊抱怨连连:“三姊太过分了, 过年不回家就罢了, 连个只言片语也没有传回来。”
——家, 是了, 阿四已经真心实意将这片土地认作家园,记忆中的钢筋铁骨都褪去了色彩。
过往不可追忆, 阿四此刻只记得自己是阿四, 相信自己能在这条道路走到头。
太子含笑让宫人送上诸多好礼:“三娘记着阿四呢, 提前叫人将年礼送到我这儿了,现在一并送给阿四。”
北境不如鼎都繁华,却自有粗犷的妙处, 阿四透过大鼓、虎皮、厚实的皮衣、奋力才能扯动的长弓,似乎能望见姬宴平得意的笑容。那一点多愁善感立刻在礼物的包围下散去,阿四尖叫着扑进诸多礼物中笑得开怀。
小小一只的长寿跟在阿四身后跑, 学着小阿姨的样子嬉笑,闹得几个长辈弯眸笑看。
再如何, 都还是孩子。
晋王和齐王靠在一处絮絮低语,说到兴起,便约着要去玩象戏;姬赤华和玉照推杯换盏,不知在高谈阔论些什么;太子也不复往日庄重, 拿出小玩意陪着阿四玩耍。
难得小团圆,皇帝高坐上首也被温馨的氛围所感染, 面容柔和地和几位老官员说话。
多年过去,太上皇朝的老官员们大都不再端着,天大的旧事在时光面前也要褪色。
但总有顽固些的人在,老裴相的脾气和骨头十年如一日的硬朗,旁的大员写诗称赞天家亲情,她就要说:“不论如何,生身养育大恩,圣上不说朝夕视膳,也该在年节前往兴庆宫拜会太上皇。”
众人敛了笑意,年年都请老裴相,偏老裴相年年称病,唯独今年来了,闹得大家面上不好看。
欢腾的气息沉寂,唯独长寿的笑声不停歇。老裴相得不到皇帝的答复,便转过头来笑对皇子王孙,她的视线划过年幼不知事的长寿,落在阿四身上:“四公主长到八岁,还未见过太上皇吧。”
阿四记得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她是裴道的大母,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妇。阿四将手里的玩具塞给长寿,笑着回答:“老裴相说的是,我年幼无知,不曾见过的人何止万万。你也别怪我说话直,我不过才八岁,你何必拿我做筏子?”
不等老裴相再说,阿四走到皇帝身边,在皇帝鼓励的目光下发问:“儿不问缘由,只问阿娘,儿近日合适去兴庆宫拜见太上皇么?”说句实在话,阿四对太上皇也好奇得紧。
皇帝笑道:“天下间任我儿畅游,何处去不得?”
阿四转头向老裴相说:“托老裴相的福,我明儿就能见到太上皇了。我记得你是常去的,我是头一回,不知明天老裴相有没有空闲,做一做我的引路人?要是方便的话,替我送上拜帖一封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