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思来想去,一时间竟没有找到自己可以插手的余地。她长居宫中、年纪又小,不可能在外头专门养着人,就是想养也得开府之后再做计较。
既然暂时没能找到好方法,阿四只得按捺住心思。她觉得比起隔了一层的姬若水,姚蕤一定能给她更好的建议。
隔日自觉回宫,于弘文馆课上就悄悄拉着姚蕤说小话,先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又问:“你家资助女子读书的,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猛然这样一问,我还真想不找。”姚蕤平日虽常旁听事务,却没有亲自处理过,因此也说不出什么合适的建议。
阿四难得有想去做的正经事,休息时拉着伴读们一并商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姚蕤回忆许久,想起一事来:“我家里确有一处是专门供学童读书的,每年秋闱之后我阿娘就要宴请考中乡贡的学子和学馆的生徒,今年的时日还未定下,不如就趁着八月二十那日我们出宫,一同去瞧一瞧,咱们想破了脑袋也未必有她们自个儿说得清楚。”
这倒是个实在法子,阿四当即道:“那就这么办,我们也穿得简便些,不必带上护卫,只当都是姚家的娘子,一并慰问。”
阿四已经从过往的经历中深刻地认识到自身的金贵,因此提前和皇帝阿娘通气,再叫雪姑往户部寻姚侍郎说话。
此时鼎都中各大学馆的考试将将结束,太子偶然得知此事,与楚王笑言:“这消息可得传得慢一些,随四娘去做一场游戏,长大后可就难听人说实话了。”
姬赤华月份渐大,腹部却不怎么臃肿,行走间轻巧自如:“姚侍郎自知其苦,这方面也管得仔细,在她家寄读的小娘子家中也多是商贾,只盼着女儿能改换门庭。阿四大概是听不见什么的,不如我叫人去多说两句。”
第106章
姚家的富裕是被常挂在耳边的, 马车到姚家门外,阿四却好半天才认出这小小的门楣,刚好足够通过马车的宽度, 再没有多出一寸来。进门后倒宽敞许多, 目光所及之处也并无逾距的摆设,力求简朴大方。
姚蕤等候已久, 阿四一望见她就叫力士停车, 也不必人来搀扶, 跳下车拉着姚蕤手一起往里走:“约好要一起出门后, 我心里总是记挂着。每日都期待万分,恨不得即刻就出门,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 终于出来了。”
姚蕤领着阿四将院子四处都看遍, 最后指着一处小门说:“那儿过去就是学子们暂住的地界。学馆是有单独朝外的门的,内里虽有这道门,但只做应急用, 平日并不多走动。往年有高中的学子,也会反哺后来人,因此这两年学馆的开销自足, 已经算不得是依靠我们家了。”比起前日里,姚蕤说起家中寄读的学子事宜头头是道, 显然是特意向长辈打听过的。
阿四不急着跨过小门,照着柳娘教过的,问起姚家人:“我贸然上门,合该先见长者, 你家大母可在么?”
姚蕤面色赧然:“大母今日往郊外去探亲了。”相处甚久,姚蕤知道阿四温和, 将原委直接道明:“早年大母受过奚落,此后总羞惭出身微贱,即便是后来阿娘入朝,大母也忧惧连累阿娘。绝非是不愿见四娘,只是她年纪大了,而我也实在不忍违背。”
阿四诧异道:“竟有此事?那倒也无妨的。”
她见人一面,多是高坐着由人行礼。姚家老封君也是七老八十了,她也怪不落忍的,不见也好。
后来,阿四才从别处知道,鼎都内富商巨贾不在少数,以宴会招揽有识之士。姚蕤的大母是家中独子,宴请的事是做惯了的,后来也是在贡生中择一人入赘。那贡生多年不中,人至中年一朝中举便要做白眼狼,幸亏姚家还算有些家底,花钱消灾、平安和离。姚蕤的大母一直全心全意供养女儿姚沁,直至姚沁高中状元,又被淑太主相中做亲、步步高升,姚家才算是扬眉吐气了。
此后,姚蕤的大母再不见外客,凭心出游玩乐,装聋作哑不管外事。
阿四跟着姚蕤换了衣裳,两人年岁相差不大,阿四又长得快,乍一看犹如同家姊妹。换衣服的空隙,其他人陆陆续续也到了,姚家的侍女将新鲜出炉的茶点带上,簇拥着贵人们跨过小门,与小娘子们聚餐。
宫中吃食总要顾忌许多,民间的少了讲究,别有滋味。
阿四半点没有架子,快活地做姚家四娘,每吃一样点心就要向身边的姊妹推荐,或是和小娘子们言笑晏晏。
姚蕤事先功课做的扎实,能准确叫出每一个人名来,一场小宴吃得宾主尽欢,很有先辈们的风范。
宴中有数人是过秋闱的,女子科举兴起二十多年,不少地方还跟不上步调,因此鼎都中常有年纪轻轻而中进士的女子,再有明经科之类更是数不胜数。
聊到酣处,阿四顺势问:“既做得生徒,将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仿佛撬开了话匣子,小娘子们纷纷说起来日的打算,都是些近在眼前的愿望,或是春闱上榜、顺利入仕……大都逃不开功名。当然,坐在这儿的人本也是为求功名而来的。
阿四听得她们大都是鼎都人士,家中姓名说来也是耳熟,应当是从前去东西市时见过的。
某一小娘子很是感怀:“我很是好运,前些日子姑婆回家见我一面,她很羡慕我能科举入仕。不像她,终身困于宅院之中,为人侧室庇护家族。而我却能以自身才学,拜入师门,来日做家中支柱。”
三五小娘子纷纷附和,她们具是一样的情状。
商门不缺财,却怕极了受人鱼肉,幸得一线科考生机,那是一丝一毫也要抓住机会向上的。
姚侍郎也时常进言,呼吁百姓不应当轻贱商人及其子嗣,以姚家为首,已在朝中渐渐成势。虽然比不得千百年盘踞的世家门阀,却也不容小觑了。
也有一庶民家的女儿说:“家中贫苦,多亏学馆收留,我才能继续读书。”话里话外都是对姚家的感激。
另有人说:“我是从小定了亲事,以此为由才能来读书的。”
阿四再问来日报酬,对方呐呐不言。如这般以婚姻为契约资助士子的情状不在少数,大约是很早起就有的习惯了。阿四脑海中闪过如“官商勾结”等危险字眼,最终只是笑一笑。
世上总有很多不得已的,或许这是一些贫家女最为便利的出头路,以婚姻作为交易,获得对方家庭的资源。现在身着白衣者,来年及第为卿相。等这些女子真有一日能站在庙堂之中,自然而然地也能成为商贾家中的话事人。
阿四今日听了不少人生故事,仍旧没能寻到自己心中合适的人。
秋日的梧桐叶落,阿四踩着枯叶沙沙作响,走进丹阳阁才发觉早有人等候。
楚王府令奉上名册,恭敬道:“奉大王令,将玄都观暂住的贫寒学子的名册奉送。”
“这是二姊要给我的?”阿四讶异,接过名册翻看,内里姓名、家室、文章俱全,合适资助的人都已经摘出来,只等阿四传召。
楚王府令道:“大王说,人选由着公主把握,请公主不必亲自再去见面,只由手下人前去照料便是。”
“我知道了。”阿四收下名册,亲自将楚王府令送出门,兀自挠头:“可我在外又没有宅院,怎么资助贫困的贡生?”
晚间,雪姑将餐食摆放于桌案,说道:“今晚多一道炙羊肉,是太子殿下吩咐添的。”
阿四夹着吃了,觉得美味:“太子阿姊的话她们倒是肯听了,怎么我要一道烤鸡这么难?”
雪姑笑:“偶尔加一道,任谁也不能推拒四娘的。日日都要多用一道,就是圣上的旨意,也是要叫外官嘀咕的。”
吃完饭,阿四思量许久,逐渐回过味来。在外头有没有属于她的别院并不要紧,想要关照贡生自有千百法子,只管叫人去赐财帛、吩咐玄都观多加照顾,一来二去该有的恩情自然就有了。
睡前阿四拿出名册重新查阅,发现里头的贡生进了鼎都之后,多数都是衣食无忧的,真正忧心的是无人作保。阿四所需要做的,就是从中分辨出品德才学上佳者,先送财帛安其心,再修书一封举荐。
这也是发展人脉最便捷的方式了。在攸关时拉一把,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之人,半生都要记得这份恩情。史书上多少读书人,都在史书上留下行卷时的佳话,这份恩情简直要刻骨铭心,算得半个老师了。
阿四认真地一一读过,选中两篇诗文分与雪姑再读。她于此道确无自信,因此只得再托她人:“雪姑,你觉得这两人值得我帮助吗?”
雪姑少年入宫侍奉,耳濡目染多年,写不出好诗分辨还是能做到的,细读两遍后说:“都是不错的,四娘若是喜欢,明年定有一人能中进士。”
这话太直白了,阿四心尖一颤,下意识丢开手中的名册。明明很多人都说过了,但她还是不习惯。只消一封书信,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命运,这样可怕的权力。
放在上一世,讲出来都要受人唾骂的,这一世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铁律。可谁都知道,下一代皇帝只能是女人、女人科举更容易、女人把握着家国命运……又是这样令人心折的权力。
阿四在雪姑略带莫名的目光中取回一页诗文,轻轻说:“那就先选一个吧,我瞧着这名更顺口,就先取她。”
雪姑低头确认,记下后说:“明日我就差人往玄都观添香火。”
明亮的烛火一盏盏吹灭,帷幔张开,阿四在昏昏夜色中轻易地入梦。
她这一世,分明是一场千秋大梦啊。
来年春闱的考官尚未定下,阿四不指望自己到时候能记得帮八竿子打不着的学子写荐书,她直接寻到谢大学士跟前,先递上一杯茶,将事摊开了说:“我就是见大兄家热闹,眼热想试试。师傅帮我注意着些,别忘了到时候去套套交情。”
听完,谢大学士险些喷出入喉的茶水,强忍着放下茶盏,她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孔子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而今我受四娘一杯茶,竟得先替四娘解忧排难了?我这先生做的忒亏了些。”
阿四才不听这些,举着茶壶给师傅再添满茶盏:“现在是两杯茶了。若是师傅想要酒肉,我晚些就叫人送来。”
谢大学士放下近乎满溢的烫手茶杯,算是认栽:“这热壶烫手,我这老手不足惜,可别伤了小贵人的手。到时候,我再提醒你如何?”
“师傅直接替我办了不就成了吗?”阿四铁了心要将事完全甩出去,“我听说年年科举都少不得往师傅门下行卷的,师傅与惯常的那几位考官肯定是关系莫逆呀。”
谢大学士好险没翻出白眼来,行卷归行卷,那是学子们认可她在士林中的地位。至于举荐,那是要人情的。
她伸手拿过阿四手中茶壶,无奈道:“你往外可别这样说。”
“我又不傻。”阿四达成心愿,得意地翘起不存在的尾巴往外出溜,见人便笑。
裴道见了问:“四娘是碰见什么好事了?”
阿四答:“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聪慧了。”
第107章
受雪姑调遣出宫慰问玄都观士子的宫人在午后向阿四回禀:“梅娘子处都已安置妥当, 说是来日必报公主厚恩。”
阿四原也不指望人报答的,她随意一点头:“说起来,我还没去过玄都观呢, 那儿景致怎么样?”
宫人来去匆忙, 并未注意太多,小心回:“都说玄都观的桃花是最好的。”
“桃花啊, 那得明年了。”阿四兴致缺缺。
早两年的时候, 阿四觉得太极宫虽然大, 但总能找到陪自己玩耍的人, 日子过得也快。现在看来,好似唯有自己一直小小的, 旁的人早就奔赴自己的未来或者结局。
太子和楚王是有正式的职务在身的, 都是闲不住的人。而伴读们则都背负着家族未来, 似乎也都忙得团团转。一见她们忙碌,阿四也不能安于空闲。
“林师傅,今后的武课每日多加一个时辰吧。”阿四在下课后, 对林听云如是说。
阿四逃学逃课的名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满宫上下都以为她是姬宴平第二,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倒叫林听云奇怪了。不然好好的,池子里鱼儿想上岸, 西边太阳东边落,就连小公主都想着多上课了!真是奇了怪了。
林听云合理猜测:“四娘是与哪家孩子打起来了没打过?”
阿四板着脸说:“我才不会和人打架,就是觉得时间多。还能再多练一会儿。”
她在习武上天赋卓绝,见过的、练过的, 一遍就能记下。再苦累,第二日都能恢复得差不多。进步飞快的同时, 阿四对习武这事很有成就感,因此愿意加练。
照常理说,学生勤勉,做先生的都该高兴万分才对。奈何林听云身负禁军重责,公务繁忙,本就是抽空来教导阿四。
再者,林听云就是喜欢空闲独处,这才不曾生育。当初林听云接下教导阿四的任务就是看在能多半日休息的份儿上,要是再加一个时辰,于她而言,与整日上衙一般无二。仔细论起来,教导孩子可比宫殿值守麻烦得多。
阿四不知林听云的心思,见她沉默的久了,不由生疑:“林师傅是有不方便的地方吗?”
真等阿四向圣上开口,可就完了。
考虑到将来假期,林听云将心中顾虑说了一半,绞尽脑汁搜刮出一些新鲜事吸引阿四的注意:“再过些时候就是秋狝,如果四娘嫌日子过得清闲了,不如练一练骑射,好在秋狝当日一展风采。”
春蒐、夏藐、秋狝、冬狩是农暇时分对于山林禽兽的安排。春日任由野兽繁殖,夏日去除危害粮食的动物,而秋日里正是丰收的季节,不但要在农田收割作物,还得注意不让野兽侵袭庄稼和家禽。待到冬日,便能尽情地捕猎,储备过冬。
而对于皇帝,秋狝也是鼓励军士的重要活动。碰巧姬宴平跑去北境,楚王近日待产,阿四与太子一并去,还能占了皇帝身边的左右位置。
那匹姬宴平从斗金阁白饶来的大宛马还在天苑闲养着,阿四也能借机牵出来遛一遛。想到这,阿四的心情又好起来,兴冲冲要去和马儿亲近。
林听云见阿四不再提加课的事,目送学生离开。转头就去找老下属,问问哪个有时间来顶上自己的班,这皇子师的工作是一日也留不得了。
天苑闲里头养着的大都是各方进贡的名马,算得上是皇帝珍藏。宫人力士们精心爱护着,甚至要比对待自己更爱护马儿。从前阿四是不能理解这种珍重的,直到她在斗金阁涨了见识,这样一匹健壮的汗血宝马,足以在鼎都内买一套宅院。
而寻常寒门出身的官吏,兢兢业业一生的积蓄,也就是一处宅院罢了。
模样可爱的小马驹,再添上价值高昂的光环,又是阿姊送的礼物。三重缘由下,阿四相当珍视姬宴平送她的小马驹,进马厩前叫人准备好黄豆和麦子,预备亲自喂养。
门一开,阿四探头扫视一周,并不见马驹,只有一匹白马在内。
阿四皱眉道:“是不是走错了?瞧着并不像是我的马。”
负责养马的力士顿时一惊,再三确认后伏地道:“四公主容禀,这正是半年前宋大王送来的马,不敢有错的。”
“可是……我的是马驹啊。”阿四上下打量那匹白马,比自己高出一截,完全不像是记忆中的小马驹。
力士实实在在松口气:“半载已过,小马驹长成少年,已然能为公主驰骋了。”
“这马儿脾性如何?”阿四凑近瞧一眼,见马儿皮毛顺滑,颇有神骏姿态,勉强认可了力士的话。只是歇了亲自喂食的心思,眼瞧着白马身量不小,万一发起脾气来,她可遭不住。
宫人将准备的黄豆和麦子送出食槽,力士在一旁讲解白马的饮食习惯,细致的连早晚睁眼闭眼的时辰都如数家珍。至于脾气,那必须是最温和亲人的,天苑闲里再找不出第二匹的好马。
在力士锲而不舍的夸赞下,阿四擦洗双手,鼓起勇气抓一把豆料送到白马嘴边。白马识趣地吃了,抬马首轻蹭阿四的手背。
阿四伸出另一只手摸鬃毛,笑道:“那就给你起个名吧,你和阿姊家的鹦鹉一样通体白色,就叫你雪衣。”单靠自己,可取不出这样的好名。阿四为自己移花接木的命名感到得意,“回头和玄猫放在一起,黑白相映,一定好看。”
阿四本来是打算为不久后的秋狝再选一马儿,现在倒省事了,直接用雪衣。
此后半月,阿四是一日不落地赶去给雪衣喂食,偶尔撞见洗马,亲手拿了刷子帮着刷洗,得空就骑着雪衣四处跑。林听云介绍了合适的骑射先生,单独教导阿四使用弓箭。阿四为了不在秋狝空手而归,卯足了劲儿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