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四看来,老裴相就是致仕太早太清闲了,家中子孙又是省事的,很该和孩子多相处相处,也能得些活泼气息。
老裴相肃容道:“公主有这份心意,妾愿为牛马走。”如此,老裴相得了一筹,也不再多言,今夜平静地过去。
九年过去,眼下正是朝局安稳、四海升平的时候,就是让太上皇从兴庆宫搬出来也就是这样了,区区一点明面上的孝心除了能让皇帝百年后的名声好听一点以外毫无用处。然而,皇帝若是在意百年后的名声,何至于杀弟逼宫夺权。
不过,如老裴相所言,已经八年了,两头关系就这样僵着也不好,合该有个没脸没皮的破冰。
阿四是情真意切地想要见一面传说中的太上皇。第二日如约扣响裴府的大门,在门房奇异的注视下,阿四向裴府众多的人招呼一声,堂而皇之地爬上老裴相的马车,反客为主催促马夫:“怎么还不走?我急着见大母呢!”
老裴相鼻子出气:“走吧。”
兴庆宫位于城东,地方比起后宫也不小,皇帝从没苛待亲娘的念头,自己简朴,供应太上皇的一应衣食都是最好的,宫室翻新过,比太极宫更为宽敞高阔,乐人养着、美人送着,相当有养老的架势。
阿四一路看来,除了出入审查严格些,太上皇的日子还是相当有滋味的。至少阿四在太极宫里所见,不如兴庆宫内布置更精美,规制差不离,就是里面的宫人更松散些。
阿四曾在谁人口中听说过掖庭每年都是有在遴选美人的,她一直没见宫里添新人,如今才知道,原来是都送到兴庆宫来了。走在路上,阿四偶然碰上两个熟面孔,好似在哪个阿姊府上见过的,竟都在此处了。
论起来,这些可都是晚辈们的孝心呐。
梅园中引有活水,青纱笼着的八角亭上积一层薄雪,亭下坐着一位老人正扇风煮茶。
阿四轻易认出了老人的身份,整个兴庆宫里也不会再有第二位主人了,她今天出门早走的路多,正巧口渴了。阿四半点不见外地拉着老裴相就要窜进梅林蹭吃蹭喝:“我们去那儿,那儿有人。”
老裴相不肯:“还未使人通传,该由太上皇决定在何处面见我们才对。”
皇帝阿娘平时从不做这种煮茶的风雅事,这可能是她这辈子难得喝到的皇帝手煮茶,阿四舍不得错过,急得不行,嫌弃老裴相磨蹭:“昨个儿不就让你问过了?今天我大母在这儿,肯定是等我们了。”
老裴相脸黑了:“谁家上门拜访是大年节通知一声第二天就上门的?我进门是经过太上皇特许不必通传,四公主你还未必能见到人呢!”
阿四也生气了:“合着你啥也没干,昨天白答应我一声呐?我还想着你熟门熟路的,没想到一大把年纪了也不靠谱。”
老裴相年事已高,阿四则少小习武,两人一时间拉扯不动对方,僵持在原地吵架。
终于这边的动静引起来往侍从的注意,有人往八角亭中去禀告,亭中的老者也往这头看来。老裴相余光瞥见,老脸挂不住:“好了好了,公主快撒开手,我们直接过去就是了。”
阿四念在尊老爱幼的美德上,不情不愿的放手。就算裴相八十了也不该和她八岁起争执才对,果然有不靠谱的长辈,裴家的后辈才会一个赛一个的懂事,家长靠不住嘛。
白面侍从走到一老一少面前,笑道:“太上皇请二位过去叙话。”
阿四拍拍衣袖,很有怨气:“都说了大母肯定会见我的,老裴相真是不懂事。”
这叫个什么话,老裴相险些被气个仰面倒地,好一番运气才维持住面上的表情,和阿四先后往梅林中走。阿四步子迈得快又四处踩雪,路过矮一些的梅花树枝丫都要撩一下,几十步的路走到一半还支使侍从替她摘一枝盛放的梅花握在袖子里。
老裴相很是看不上阿四的仪态,每每想开口教训,又强行忍住。阿四才不惯着她的想法,自顾自大摇大摆地往里头走。
八角亭外围着三处炉子,阿四走近发觉每个炉子上烤的都不是一样的东西,比如离得最远的那个炉子上竟是烤鱼。将吃喝的都瞧遍了,靠坐在中央的老人才落进阿四的眼里。有些人或许生来就是不同的,连老去也带不走她身上的光彩。
一照面,阿四就知道了,这是她的大母。
老裴相俯身见礼,阿四也低头,但不为行礼,而是从袖中取出两枝花来,一枝是方才得的梅花,一枝是丹阳阁宫人用绢布扎的牡丹。阿四笑嘻嘻地说:“一朵是出门前瞧见的,一朵是进门后选中的,我见开得好,都取来送给阿婆。”
太上皇轻轻笑了,接过这不伦不类的礼物:“多谢阿四的花了。”
阿四少有的不好意思,连连摆手,笑得腼腆:“那阿婆可以请我喝茶、吃烤鱼吗?”
“你今日来就是为喝茶、吃烤鱼吗?”太上皇将两支花插入手边的青瓷瓶,吩咐宫人取绳床来与阿四和老裴相。
阿四欣然坐下,拿过太上皇亲手递来的茶杯时,不忘向老裴相挤眼睛展现自己的得意之情,她高兴地说:“当然了,这可是阿婆煮的茶!喝了我能香好几月呢!”
第112章
阿四安稳坐着一口茶一口鱼肉, 吃得喷香的同时,还不忘问候身边的老裴相:“你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吗?”
不等人回答,阿四小嘴叭叭飞快:“那就由我帮你吃吧, 别浪费了。”
老裴相端茶饮用, 面前的鱼正由宫人剔去鱼刺,一口也没尝到就整盘叫阿四端走了。她自持老成不愿和阿四计较, 默默喝茶算是忍了鱼肉的归属。
吃饱喝足, 阿四又向太上皇讨要茶水, 学着老裴相的架势端在手里要喝不喝的。肚子填饱了, 阿四终于想起正事来,向太上皇殷勤问安:“阿婆近来过得如何?餐饭进的香不香?”
小孙女这幅架势叫太上皇乐不可支, 她安然靠在榻上笑道:“我好着呢, 清闲度日。倒是阿四过得高不高兴?”
初次见面但毫不生疏的祖孙俩来回说了两圈车轱辘话, 齐齐大笑,笑累了阿四拍着老裴相的手说:“好呀,都是老裴相的建议我才能与阿婆结识, 谢谢老裴相啦。”
老裴相道:“四公主如意就好。”
许是命中有缘分,阿四和太上皇谈天十分愉悦,从小时候踩树叶摘花聊到陆陆续续认识的人, 半天也不见疲惫。阿四着重讲述了即将到来的春闱,她有看中的人在, 想瞧一瞧科举是不是如那些人说的,能够任由权贵做主。
太上皇一句也没让阿四的话落空里,微笑应答:“科举是选才,有人选、有人被选, 终究是人做主的事情。其中有些松紧的度,自然也就任人拿捏了。”
阿四问:“那岂不是多了许多弄虚作假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为国尽职?”科举比起她上一世的高考还要重要,称之为登天之梯也不为过,这样庄重的事情却不严谨,该有多少人愤怒不平啊。
太上皇和老裴相具是笑了,太上皇抬眼问阿四:“那阿四认为科举要是怎么样的才好?”
阿四掰着指头说:“要保证最基本的公平公正,其一,糊名科考;其二,不许高官贵胄举荐;其三,削去行卷的事端,不以名气论成绩。”这三样是阿四目前发现的、科考最大的漏洞。三样做到都不难,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阿四却不明白为何放任这样的不公平存在。
太上皇听了便笑:“正事因为这些事能叫很多看得见的人受益,所以存在。要是一开头就将门洞全都堵上了,科举制又怎么能迅速为人所接受?”
阿四理所当然地说:“那现在天下人都已经接受科考了,就更应该严加管束起来。”
老裴相就说:“四公主如今就读于弘文馆,可知其中微妙?弘文馆和崇文馆的生徒科考比较起吏部的选拔可是要简单的多,我那算不得成器的孙女一去便能作为进士入仕。这是不是又不公平了?”老裴相笑得含蓄,如果可以,她肯定更乐意用阿四来举例子。
科举被制定出来,是当权者看见了察举的弊病,受够了各大世族的指手画脚。然而,这不代表皇帝真心实意地希望所有人都能享受公平。二馆和国子监六学的存在就是当时的皇帝对官宦后代“各安其位”的一种设想,通过长辈的身份地位决定孩子能够就读的学校和将来科考的难度。而寒门学子,在皇帝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在朝堂上。
至于公平,皇帝本身的存在,本就不讲公平。
阿四愣住了,连手中捧着的茶水也放回案上。这一刻她的脑海中转过很多事,最后问:“可是持续这样做,不会出事吗?”
不公会带来矛盾,日积月累、年复一年的不平会萌发怨气,焉知这份怨愤会不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老裴相说:“轻易的改变也会导致不好的结果,这一点要交给圣上来决断。”
太上皇伸手为小孙女添茶,笑道:“若只是改个糊名、约束考官,阿四只管去和你阿娘说就是了。”
翻过这一话题,太上皇聊起每年七月往九成宫避暑的事,并向阿四发起邀请:“若是阿四想去,今年随我一道。”
太极宫盛夏之际暑热难耐,阿四年幼,多在屋内赤膊纳凉,头一回知道还能去行宫避暑,当即一口应下:“好呀,我可喜欢出门玩了。”
太上皇笑道:“长善总嫌往行宫去麻烦,倒惹了我家孩子过得燥热。”
老裴相对此要说一句公道话:“圣上轻徭薄赋、勤俭节用,实乃仁慈之心。”
阿四说了这样许多话,厚着脸皮跟着太上皇进屋又添补一顿茶点,在日头西斜时分告辞。来时阿四蹭坐了老裴相的马车,离开时昂首表示:“老裴相多陪陪阿婆吧,我自个儿回去就成,让内官随便给我安排一辆马车就行。”
于是乎,阿四挑挑拣拣坐上了今年新制的车,红木打造,上头的漆都是亮闪闪的。
簇新的马车从兴庆宫驶出,大张旗鼓地进了太极宫,阿四坐在里头恨不得跳场舞得意一番。每逢喜事宴会上总有人弹唱跳舞,阿四那时候总羞耻,私下里却情不自禁地学习一二。
阿四兴致昂扬地回家,先往甘露殿面见阿娘,将今日的见识一一说了。甘露殿此时还有不少官员在内,眼瞧着面色不大好,阿四顺带关怀一声:“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皇帝示意鸿胪寺的官员直言,官员道:“和亲与回鹘的大公子病重思乡、祈求归国,若是不成,大公子再求死后能葬于大周境内。”
听到和亲回鹘的公子,阿四第一反应就是姬难,而后才想起来,还有一先前和亲回鹘先王的公子。论起长幼,那位公子与太子姬若木是双生子,小郎中排序最长,因为没有正式的名讳,外人也就叫一声大公子。直到三位公子和亲之后,如今的姬若水才成了大公子。
不止官员面露难色,阿四听完也觉得为难,照理说和亲他国岂有贸然归国的道理?可这位大公子与太子有实打实的血脉之亲,若真让大公子就这样死了,以太子的性格,必然是要伤心的。
“有阿难在回鹘,倒也无碍。”话虽如此,皇帝没有轻易地下决定,令宫人去传召太子,将此时全权交由太子处理。
这事落在太子手里,何尝不是一个烫手山芋?他活着一日,都在提醒太子的过往,一旦接回来又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麻烦。
阿四望着宫人步履匆匆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人的悲欢果然是不能相通的,这样令人为难的事情,她并不为和亲公子感到多么心痛,反而觉着,要是此刻人真死了才是省事。
第113章
因关心事态发展, 阿四也不急着走了,安然落座于甘露殿一角落,默默听着皇帝和诸位官员论政。和亲公子丧妻之后是否能再归国之类的事宜, 比起近年各地频发的灾害只是小事, 鸿胪寺的官员提一嘴后不再说起。
水灾之后民间粮食价格上涨,连带着各类物价波动, 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平抑物价成了重中之重。
在有序的谈论中, 阿四捕捉到一个新鲜的词——“常平监官”。这是未曾了解过的范畴, 阿四一下子就跟不上官员们谈话的节奏,于是她悄悄凑到一沉默的官员身边问:“你看着怪清闲的, 有空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常平监官吗?”
那陪坐末席的官员果然是个清闲的, 低声回答:“太\\祖置常平监官, 以均天下之货。市肆腾踊,则减价而出;田穑丰羡,则增籴而收。触类长之, 去其泰甚,庶使公私俱济,家给人足, 抑止兼并,宣通壅滞①。”
阿四耳边嗡嗡一阵, 眼神呆滞片刻,好半晌才将这一席话听明白。常平监官就是负责平抑民间物价,物价下降时大量收购物品,物价上涨时则减价抛售, 将大致的物价维持在一定范围内,主要盯着的就是粮食, 好让农民不至于饿死。
从这点来看,朝廷方方面面的管理是相当完善了,至少阿四自个儿是想不到要设置这方面的官吏的,确实相当要紧。后世时,阿四在受教育阶段学习过,但她从未想过那么久远之前的“古人”早就考虑到了经济。
而阿四本人,此前从未认真将脑海里的小知识融会贯通,甚至从没想过要运用到现在的生活中去。现在回过头来想,她这样愚钝一些也好,至少不会贻笑大方。
官员们还在继续讨论,她们说起各地修成的义仓,商量着要选一个时间去各地查抽粮食,讨论今年各地农田的受损程度,赈灾是直接用义仓的粮食赈济灾民,是否需要各地调用、又要从何处征调。
阿四又将手搭在官员身上,对方知情识趣地解答:“各地义仓储粮用以备荒,其中的粮食将取自中户、富户,每亩田收粮二升,下下户与夷族不收。灾年用以赈济灾民或是借贷农民作为种子,秋收再归还粮食②。”
再有就是以工代赈,水灾之后不少水利往往需要修缮,地势低矮的城镇需要修葺……阿四知道如今实行的赋税制度是: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简称租庸调。百姓需每年为国家服役二十日,还得是百姓自费衣食。
即使是修缮水利,多半也是从未受灾的地区调用民众。至于当地的灾民,能够领到不饿死的粮食已经是万幸了,重建家园是无可推脱的义务。
如此种种条例,阿四听来,已经是极为完善的,她无可补充,甚至学到了不少。
水灾一事说清楚,半数官员向皇帝告辞。等人一走空,阿四周围空荡下来,她蹭坐在末座的身影落在皇帝眼中。皇帝显然是早已注意到阿四的动向了,她放下笔松松手腕,笑问:“阿四怎么坐到那儿去了?”
阿四照实说:“阿娘和官员们的话我时常听不明白,只好找个人问一问,学到不少呢。”
“能听得进去就是好的。”皇帝时常令女儿们陪坐听政,为的无非就是这个。
言语间,太子闻讯赶来,向圣上施礼:“和亲公子事,请母亲宽恕儿的私心,宽宥儿再略微考虑两日。”皇帝应允,又将义仓的事宜交给太子去办。
下午皇帝也需要休息,太子带着阿四告辞离开甘露殿。
两人同行一段路,阿四问:“长姊希望和亲回鹘的公子归国吗?”她心里觉得不应该,想不通便问了。
太子牵着妹妹的手笑:“这件事不是由我的心意决定的,而是由众人的想法决定的。如果大多数的人希望他回来,那么他可能会回来。”
阿四惊讶:“长姊要去问一问别人的意见?还得是很多的人?”
“不需要我去问,而是会有人来问我的。”太子道,“当然了,我也要表现出倾听的姿态来。”
分叉路处,阿四见太子预备前去的方向不像是东宫,便问了太子的去处:“长姊是要出宫吗?”
在阿四的记忆里,太子自从成为太子之后,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了。
太子双手拢在袖中,感叹道:“是啊,我有一崔姓姨母,她曾教养过我和弟弟数年。出于孝道,我得去问候崔家姨母,顺带将弟弟的消息告诉她。”
正如阿四今日张扬地乘坐兴庆宫的车回宫,仪仗簇拥着太子走进宣阳坊的一处佳宅,内里的侍从见怪不怪地行礼问安,太子入内见病了有一段时日的崔姨母。
太子短暂地作为越王子的几年里,生母难产而亡,一直由生母的双胞胎妹妹照顾她和弟弟的饮食起居。皇帝当年杀弟之后,未免人心浮动,赦免了越王府旧部,妇孺一概不牵连。孩子一并送入宫中教养,院墙内的女人也被放还各家。崔姨母不愿回道崔家,当时的齐王看在姬若木的面上拨了宣阳坊的宅院给她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