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已提审了顾承丰,没想到顾承丰对自己受伤后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押运队伍遇事时,他被大石头砸到了头,昏死过去,后面被人所救带回家,却一直昏迷着不见好。
一直到顾泰到靖州,使了不少功夫,才找回顾承丰,后面兵器一事,他已完全不知,是顾泰带人找回来的。
因而,司桓肃过来了。
顾泰何其聪明,早就猜到司桓肃必会走这一趟。
“大小姐别来无恙。”司桓肃微微示意。
顾泰当初因着顾承丰的事从江阳一路到靖州调察。
最后不止找到了身受重伤的顾承丰,还将遗失的军物一并找了回来。
这简直在司桓肃看来简直不可能,顾泰过去得晚,那些东西按理早就应该被转移走,怎么还会等着她去寻,却她手里一个人都没,谁帮她寻?姚州牧的人难道都是废物?
司桓肃不信。
他看着顾泰,声音不急不缓,“大小姐,你做了什么,兵器是如何找到的,若是还想救顾承丰,就不要隐瞒。”
“我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顾泰眼神泛着平静的光晕,“我知道你一定会登门,不知如此,我想找你合作,司大人。”
司桓肃扬了扬眉。
顾泰饮了一口茶后,清澈质感的声音响了起来,“兵器,”她摇了摇头,“我的确没有找到,我在靖州买了一批假的掩人耳目。”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心里都噔了一下,瞬间提了起来,包括躲在东面小厅后头偷听的躲顾运。
“准确来说,我‘找’回兵器,是为了让承丰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能受押入京,而不是直接死在靖州。”
司桓肃的身上凝着一层淡漠冷厉的杀伐之势。
说出的声音不带半分情绪,“靖州军营上报的折子里写已经寻回兵器,一半为真,一半为劣。廖广仁不可能为你做假,此为欺君。二,靖州军营急需兵器,按说顾承丰弄丢了这些,廖广仁只会一肚子火,如何还会帮助他?”
司桓肃猜的的确没错,顾泰去见廖广仁的时候,对方就像一头怒气冲天要吃人猛虎。
顾泰道:“兵器丢失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靖州军需又极大,皇上下圣旨从梧州调入兵器,东西半路丢了没了,不可能再开口要第二次。靖州自己又穷,边境虎视眈眈,少粮缺兵,你说能怎么办。”
司桓肃等着顾泰继续说。
“皇上盛怒,廖将军亦生气。办差失利的承丰只有死路一条,顾家会跟着受到牵连。”
上头老太太已经听得心中打鼓,做了个手势,“大丫头,我先出去。”
老太太出得厅门,院子里尽管是心腹的下人,全都一并挥了出去,不留一人。
只剩下司桓肃亲兵在门口把守。
正厅内仅余二人。
顾泰:“我与廖广仁做了个交易,只要他为我上折,行缓兵之计,承诺过后不仅将那三千兵刃原样找回,还要再追加一倍之数给他,作为补偿。”
司桓肃嗤地一笑,“红口白牙,虚空画饼,你如何让廖广仁信你?”
“他没办法,只能信我。”顾泰淡淡说,“朝廷不给粮,不给钱,靖州养不活数十万的兵马,只有自谋生路,武器是他们御敌的利爪,连这也没了,你说,靖州军民还怎么信任京师和朝廷?”
“司桓肃,我欲取斩杀姚州牧,夺取梧州,你可愿意合作?”
顾泰敢于说这个话,是因为知道,中山王控制下的姚知非占领梧州,早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司桓肃频频查访梧州,太子楚昭隐瞒身份过去江阳,皆是有此目的。
“你想怎么做。”司桓肃问。
“我谎称丢失的兵器已经找到,一半为真货,一半为次货。姚州牧心下必定会起疑心,他也会同你一样,不相信廖广仁会冒着欺君的罪名帮我。而一旦有了疑心,他就会怀疑身边有内鬼,或会怀疑,是不是我真的把武器又找回去了。三千兵器是在过了长古关道,堪堪要进去靖州的时候出的意外,想再原路运会梧州必然不可能,首先就会受到中州的盘查。所以,那批兵一定藏在那段路上某个地方。我放出风声,且还说了个半真半假的数目,姚州牧心里恐完全不敢确信了,故而,他会派人去确认。”
“司大人,你带人在长古关道劫杀姚州牧的人,留活口,逼供,将兵器寻回,送去靖州。”顾泰淡淡垂眸,“我要重返梧州,借老师的势与帮助,联合江阳清河两郡,推了姚州牧的势!”
那掷地有声的话,入兵刃入鞘,玉珠滚盘,声音清脆有力,震耳发聩!
“阿姐,我与你一起去!”顾运绕过帘子,冲了出来。
“谁许你偷听的?”顾泰淡淡看她。
“没有偷听,祖母知道我在那儿的,不然怎么蛮得过。”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顾运心里急,“阿姐,你方才说的是真的?祖父祖母允么?”
顾泰:“此事不解决,不说你丰哥哥就没命,顾家一样危险。而要解决兵器的事,早晚要对上姚州牧,不能再等了。”
顾运拉着她的手,“那带上我,我不给你添麻烦,我有用的!”
她言之凿凿,十分认真。
惹得司桓肃在旁边嗔笑了一下。
其实从梧州回来后, 顾运就没再见过司桓肃,那回街上远远瞧见的一次不算。
今天乍然见着,还有了点陌生的感觉, 对方容貌依旧俊美冷酷, 一副与自己并不相熟的模样。
顾运早就发现,司桓肃办案时, 一向便似这等六亲不认的。
故而她也不热络。
“司大人安。”但见顾泰看自己没规矩的眼神, 还是微微给人福了一礼, 喊了人一声。
“你不可以去, 乖乖待在家里。”顾泰回答了顾运的话。
顾运还要央求, 顾泰就把她的话打断, “坐着,晚上再与你说。”
继而再看向司桓肃。
“司大人可要与我合作?”
顾泰这人太聪明了。司桓肃心说。
姚州牧必然要除,这点毋庸置疑,顾泰在顾家被姚州牧算计后没有慌张, 常人的第一反应是要找回丢失的东西以求将功补过。而这人在冷静分析了一切之后, 竟将寻找回兵器的事情扔给自己,在这等紧要关头,意欲折返梧州, 反对姚州牧出手。
只怕连姚州牧都不会想到, 陷入危机的顾家人会这么大胆。
这已经不是司桓肃答应不答应的问题。顾泰料定了他只能站到她这边。就像当初他没给顾家人任何机会, 将顾家与自己绑在一起, 放在姚州牧的对立面。
司桓肃从身上扯下一块黑色的牌子, 抬手扔给顾泰。
“想合将阳清河两郡之力只怕并不容易, 拿着吧, 帮不帮到你,看你自己。”
江阳不久前铲除了当地豪强蒋虎, 但转头态度暧昧不明的詹太守立刻与袁家人结了姻亲,接手边布防营的程斐通势必与詹太守有一场暗流涌动的争夺,再要联合清河郡,可不是一句话那么容易的。
就算有些人是皇上的人,没点本事,这事依旧成了不了事。
但司桓肃在顾泰身上看不见一点犹疑。
顾泰将东西收好,这块令牌说明了司桓肃的态度。
外人恐怕谁都想不到,顾家不止没在顾承丰这件事上求爷爷老奶奶找关系疏通,顾泰甚至大胆将事情撩与司桓肃去处理,一点不怀疑司桓肃会找不回来兵器,届时顾承丰就会完蛋。
顾运半天都找不到说话的机会,那两人谈好,司桓肃向顾泰略微颔首,起身大步离开了。
顾泰方对她说:“祖父祖母必然在书房等着了,你要与我同去,还是回屋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顾运立刻道。
两人就去了顾永昌的书房。
顾泰将自己的计划又说了一遍。
姚州牧不除,不止身在梧州的大房一直受制,二房也会时时遭受算计。
譬如之前绑架顾运。
这笔账还没跟他们算呢,顾泰没有忘记。
此事已成定局,连顾永昌都没有反对的理由。
顾泰小时能被张世正收为弟子,就说明了她与一般人不同,嫁人后沉寂六年,一遭走出困室泥潭,没有什么再能拘束她。
顾永昌道:“去罢,我们在家中等你的好消息。”
“祖父,也让我随大姐姐一起去吧!”
顾泰此去必定凶险万分,顾运不为别的,同去只是为了顾泰有个信任的人在身边,哪怕是能在某个时刻,她能帮上一点点的忙也好。
不止是顾泰,顾永昌也完全没有松口。
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长孙女担起拯救顾家的责任,他们没有理由阻止,其他人绝对不能涉险。
“阿拙,你若一定想帮忙,我给你个任务,不妨去查查劣质兵器的事。我在靖州没费什么功夫买了一千之数废铁打造的兵器,可见这东西泛滥,据说已经流入京城,一旦城防边营,又或禁军十六卫等,混入这种兵器,后果都十分严重。”
顾运知道顾泰只是要分自己的心,不让自己跟随,却也知道自己再怎么纠缠都没用,最终只能垂头丧脑应下这话。
不日,顾泰在一个不起眼的下午,坐车离开京城往梧州而去。
顾运再提不起兴致做些吃酒饮茶的事,便开始认真调查劣质兵器。
调查一件东西,就要先了解这是样什么东西。
因为什么原因变成了劣质兵器。
顾运想先去哪里寻一两件样品回来,稽查司里肯定有,毕竟他们现在负责这件事,但她没理由去明目张胆去要。
“那就只能自己买了。”顾运自顾自说道。
按顾泰的说法,东西已经流入京城。
顾运一连几天,每天找几个下人,让他们去京城各个打铁铺子给自己买刀剑。
不过几日,就买来十几把,普通铁铺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宝刀利器,有些甚至肉眼就能看见刀锋钝钝。
好在顾运并不是要买宝刀,她是要看刀身的材质。
她去问了他祖父,顾永昌之前从靖州回来的,见过被叫做劣质兵器的刀。
告诉顾运说:“此刀外表看着与普通刀剑一般无二,不管是在重量,手感,还是在颜色上。但,只要与正常铁质兵器对抗,不过三五下,劣质兵器就会断掉。若士兵带了这样的兵器上战场,后果不堪设想。”
这就好办了,顾运把下人招过来,让他们拿着买来的刀,一人一把,两两对抗。
很快,就出了结果。
还真有两把刀在对抗中哐当断裂,断成了两截。
顾运立刻让人将断刀拿上来,观察断裂的横截面,然后发现,这东西,有点像铁,又有点不像,不知道是什么材料,也在哪里发现的,是谁将这东西打成刀剑,是为了敛财,还是另有目的?
顾运把这两把刀是哪间铺子买的记了下来,心想回头还要找个经验丰富的打铁师傅问问,这材料与真正的生铁有哪些差别。
晚上,顾家人都渐入睡,内院熄了灯,顾运打发自己丫鬟自去睡觉,不用守夜。
她自己却点了蜡烛油灯没有上床,在日常用来写字的大案桌上,摆着四截断刀。
身前铺了纸,提笔一行行记录未知材料,锻造成兵器的外观、手感,质感。
她尽量仔细观察,记录详细。
昏黄的烛火中,蜡烛的棉线烧出噗呲噗呲的声音,顾运挺着腰板,悬着手腕,认认真真写着。
脑子忽然晕愣了下,跳出来一段一段的画面,好像是自己在伏案写着什么,下笔飞快,一张一张的稿纸刷刷写满,人已困倦至极,心脏咚咚咚跳都飞快,却依旧没去休息。
顾运忽然陷入一种虚无的幻想情景中,身体脑子都变的十分难受,压迫倒灌窒息的负面情绪喷涌而出,占据了她整个人。
“顾九?顾拙?”
一声冷淡却熟悉的声音,倾在耳旁。
“什么,谁?”顾运蓦地惊了一瞬,使劲摇了摇脑袋,虚无画面场景瞬间消失不见,
她睁眼,看见熟悉的房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不是开小差去了?
下一秒,记起刚才叫自己的声音,猛地一抬头。
看见穿着一身玄衣的司桓肃。
一双斜飞入鬓的浓眉微微紧蹙,上挑的凤眼自带凌厉。
看多少次,这都是一张俊美的的脸。
“你还要看多久?”司桓肃抱臂冷眼看顾运。
顾运既从痴愣愣中,彻底惊醒。
“司桓肃,你怎的又夜闯我屋子!?”
司桓肃便没问顾运方才不对劲的状态,以为她是精神疲乏所致。
直接说自己今夜来的目的,“你让你府上下人四处去买刀,要做什么。”
他大概知道原因,只是想听这人亲口说。
对上司桓肃,顾运也懒得狡辩,况大家现在查的是一件事,方向一致,也没必要扯谎。
“我想看看劣质兵器是什么样的,手里又没有样本,只能用这种广撒网的笨办法,虽然费些时间,好在有用。”
司桓肃:“怎么不去稽查司问人要?”
顾运啊来一声,声音充着一种“你开玩笑呢吧?”的玄乎语气,指了指自己,“我,去稽查司要东西?”
然后鼓了鼓嘴巴,说:“指挥使大人?你故意的是不是?谁敢去你们那衙门?都恨不得绕路走,我算哪根葱,又不是哪个排面上的人物,真去了,你那些下属不把我打出来?”
司桓肃站着,顾运坐着,淡淡垂眼看她,轻描淡写道:“你不是认识孟诲?”
认识也不敢指使啊,顾运心说。人最怕的就是过度自信,以为跟人家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就自以为有面子了,这很是要不得,不然后面丢脸的是自己,顾运深有体会。
所以,压根不把司桓肃的话当真,嘴巴含含糊糊糊弄了过去,转而问:“你来做什么?不是应该去找那批兵器吗?”
司桓肃说:“不要再使人去铁铺买刀剑了,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此事若不是他让人去扫尾善后,顾运一定被人察觉。
东西已经买到,顾运也不会再让人去,便点点头,“知道了。”过了会儿,又问,“我哥哥还好吗?”
顾承丰现在被收监在稽查司的牢房,顾运才问。
司桓肃哼笑,“怎么,怕我们稽查司折磨人?放心,顾承丰很重要,不会让他有事。”
谁不知道稽查司牢房刑讯审问犯人的可怕之处,虽然她不认为司桓肃会对顾承丰下手,问话只是单纯担心她哥哥,不过也并没有解释。
眼看已经交了二更,一边将自己笔记整理收好叠放起来,一边催司桓肃,“你还不快回去,天都这么晚了,我就要睡了,快走吧,别惊动了人。你可真是胆大妄为,我家里也敢随意闯,下次真不许了,叫我祖父知道,打断你的腿,别说你是稽查司指挥使,你就是天王老子,那也没用。”
司桓肃听着竟就这么笑了出来,然后开口道:“放心,别人发现不了,你祖父没机会打断我的腿,不然我也白当这个指挥使了。”
顾运被这人没脸没皮的言论惊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气呼呼把人推了一下。
总之是, 指挥使大人来也悄无声息,去也悄无声息。
他说的话倒让顾运知道了,不止稽查司的人盯着顾家, 另还有别的, 不知道是什么势力的人,也盯着他们顾家。
什么目的不知道, 但想也知道不怀好意。
顾运困倦已极, 抚了抚额头, 不让自己多想, 放下轻纱薄帘的帐子, 躺下床去。
不多时, 就沉沉睡了过去。
没想这一夜,却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怎么就陷入了沉黑的梦境之中,动弹不得, 耳边重复又重复那些辱骂斥责贬低之声。顾运难得极了, 片段似的画面一帧一帧在她脑子里重复,胸腔被针扎一样的密集的疼痛感包裹,无孔不入, 将她绞缠, 闷咚咚的声响一下一下跳动, 是心脏不规律的搏跳。
顾运猛的一下, 倏然睁开眼睛!
呼吸急促。
半晌, 才发现, 床边围着两个人, 眼神通红焦急,一人已是眼要抹泪。
看见顾运睁开眼, 乍然松了一口气。
“姑娘,你可是要吓死我们了!”澄心一面拿帕子给顾运擦额头上的细汗,一面心有余悸哭脸说。
她们早上起来叫姑娘起床,才发现姑娘魇着了,怎么也叫不醒。
慌得她们什么似的。
“不行,还是得去告诉太太一声,且请大夫过来看看。”黄杏说着就要出去。
顾运连忙抬手把人叫住,“不用,我是昨夜没睡好,方这样,并不如何难受,你去回了,反弄得大家都着急,不许去。我略缓缓就好了。”
她的确是梦魇了,因为梦见了上辈子的事。其实这些年她长大,那些久远的记忆已经逐渐在脑子里谈褪,或许是身体的一种保护机制,她日常根本记不清了,想也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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