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永昌洗了手,坐下来,“这些倒不是事,冷厉那也是对外人的,我看司桓肃心里有血性,这样的人,别的方面先不说,有一点好处,经得住事,护得住人。你可看看大丫头,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替她择了一个那样软弱无能之人为夫婿。咱们家两个丫头,大丫头和阿拙,与一般的姑娘格外有些不同,若换成五丫头,七丫头等这话我提也不会提,她们连见司桓肃这个人都怕,别说知道他弑过父,只怕连因结亲带来的闲言碎语都经受不住。这就是各人天生的性格。”
说着说着竟然噌一声笑了,“但你可见过阿拙为外人的声音闲话困扰过?都说我偏爱与她,见识过这丫头为人的,也难保不偏心。”
老太太心内无不认同,回忆起来,“二房里这么多姑娘,只大丫头是从文氏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记得九儿还不大的那会儿,她的奶妈妈不准她亲近周姨娘,劝她说,那会让太太不高兴,说要讨太太开心,便是要远着姨娘,九儿捂着耳朵不肯听,当天就告诉了我,说不要奶妈妈,说自己是周姨娘所生,为什么不能亲近,她不亲近了,难道别人就不知她是谁生了,还说自己才不管嫡出庶出,她不需要被外人高看一眼。当时也不过五六岁,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我就知道她那心呐,里头比谁都大,非是会被嫡庶二字束缚住的。”
顾永昌:“所以说婚事这东西,有时真是玄之又玄,定是要两个性情适合的人在一处方才好。你操心阿拙名声给司桓肃坏了日后难说亲,果真如我说的,先看看司桓肃怎么说。”
老太太依旧犹豫,“我再考虑考虑,那人到底坚冷危险了些,在那个位子上,旁人又怕又记恨的,到底少了些安稳。”
这也是事实。老太太疼爱顾运,当然是想替她选个处处都好的亲事。
不过因为顾永昌这一通话,日思夜想的,到底按捺不住,不过三五日,就下了决定,写了张帖子,叫人往司桓肃府上送去。
且这日还特地把顾运支离开,是叫顾永昌带几个孙女去京郊的庄子里放风去了。
其实也是顾存珠近来身体转好,老太太看她屋子里憋了一个冬天,小小年纪成了个闷闷的性子,怪不落忍的,正又有顾运这一桩,索性就让她们都出去玩。
连文氏都也未在,单只有老太太见司桓肃。
司桓肃不燥不急,也不似出公案时带着一身的冷酷之势。
今日竟显得有几分平易近人的意味。
老太太暗暗打量这人形容样貌,这一点倒是不得不夸一句,却是龙凤之资,一等的俊朗相貌。
司桓肃倒先给老太太请了个安。
这原本也属应当,他们毕竟是本家一族出身,且就算不论这个,老太太这般年纪,难道还受不得人的一礼?
却不想,接着司桓肃还主动提起二人的关系来。
见他略略抬眸,开口说: “要论起来,辈分上,我还算是老太太的重侄孙呢。”
老太太眉眼就眯笑了,“你若要论,我就托些大,也不叫你司大人,便叫你一句桓小子,可使得。”
“老太太随意。”
他这样不卑不亢,老太太也省得藏着掖着,直接开口说起今天请他来的目的。
“此番下帖子请你来也不为别的,只为一桩,你心里可有数?”
司桓肃端起手里的茶盏,轻轻晃动了一圈,慢声开口:“除了我扯出来的与你们府九姑娘那桩假婚约,怕也没别的事了。”
老太太见他脸色寻常淡定,一未有愧疚二未有慌张,一时料不定他这是心里已有应对的主意还是单纯没放在心上。
却不等她先发问,司桓肃却出乎意料认了错,他道:“此事的确是我一手操纵,老太太心中不忿也实属应当,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既欠了你们一回,也能补偿。”
老太太也是愣了一住,心说,果然老头子说得有几分道理,此子做事虽乖戾,惯用手段,却也不嚣张目中无人。他若果真狠辣无情,万般因果不放在眼里,一句话不用说,他们也只能吃了这个暗亏。
只是说的这些话,也并不叫老太太满意。
便意有所指缓缓开口:“你倒不是欠了我们一回,而是害了九儿。你可知,名声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么重要?”
司桓肃微微皱起眉来。
老太太继续开口:“我说句不好听的,今遭我们把这桩假婚事认下,想着待过得两年,再说已经毁了与你的婚约,那也得有不少人会嫌弃九儿你知不知道?这世间对女子就是这般苛刻,你要说大概不是每个人都心眼针尖大,总有那些不计较的。可是,我却要问一句,九儿做错了什么,要经历这些千难万难,任由别人讨论猜度?”
司桓肃抬眉,看向老太太,出声:“老太太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的话,但说无妨。”
老太太眯了眯眼睛,“老身的确想了法子,就不知道你肯不肯。”
“说来一听。”
老太太:“九丫头再过得两年,便到及笄之年,可以开始说亲了,期间,我若看中合心意的人家,自会去相看说和。可,真要因为那桩假婚约多生波折,致使不顺,你需得答应我。”
“亲自为九儿兜底。”
那一最后句话,似一记重雷,重重在他耳边锤响。
为顾运兜底?
对方这意思是……让他娶顾运?
司桓肃从未想过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这完全在他都意料之外。听到后,心都瞬间生出一种荒谬感,平静地想,顾家老太太莫不是疯了。
这使得他眼神瞬间锋利的几分。
“怎么,你不愿意?”老太太说,
几秒钟后,司桓肃却倏然一笑,“老太太是认真的?我司桓肃是个什么的人,想来京中无人不知,您更不会不知,既知道,何以就敢轻易许下婚约。”
“我心中自有考量,如今只问你答应不答应,答应,就与我签约下一份只你我二人知道的协议,在九儿未婚配之前,你亦不可婚配,若他日有那般的运气得觅良人,这纸协议就作废,你也再不受约束。倘或没有那个命,这便是婚约之书,你便要娶了九儿。若不肯同意,我就只当今日并未请你过来,你也并不知道这件事。”
老太太直视司桓肃的眼睛,盯着他。
良久,司桓肃站了起来,沉声说了一句:“好,我答应。”
老太太方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随即,从案桌上抽出一张契约纸,递给司桓肃,“签下字,这便作了数。”
司桓肃连半分犹豫都没有,从桌上笔搁处捏起一只笔,笔走龙蛇,写下自己的名字。
顾运还不知道老太太暗地操作了这么一出, 替她整出来一个备选婚约人选。
且在庄子里开心放风,陪着顾存珠一起放了半日的风筝。
吃过午饭,下半日, 还要顾永昌带姐妹四人去看先小马驹。
上个月, 庄子里一匹母马生了马崽,现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管事的庄头来汇报, 顾运就忙不迭想去看。
顾永昌正准备要亲自给马洗澡, 便领着四个孙女过去。
共有两匹小马, 一黑一白两种颜色, 十分活泼可爱, 大眼睛水灵灵, 扑闪扑闪,撅着蹄子哒哒地走路。
四人手里拿着饴糖块,顾运捏着糖去逗一匹黑色小马,也不给它吃, 就放在它鼻子前给它闻, 然后另一只手就去摸人家的脑袋,那小马脾气还有些烈,气哼哼打了一个响鼻, 头顶来顶去。
顾运看得直发笑, 一把小马保住, “祖父, 这小马驹给我吧, 我要养它。”
顾永昌提着水桶过来, 朗笑打趣:“这小马, 看着就烈性,你可驯服得了它?”
顾运仰面嘿嘿而笑, “我抱着它通吃同住同睡,一段日子后,它就只认我了。”
这虽是玩笑话,听着也叫人乐呵。
顾永昌还未说话,顾青璞就先开口表示拒绝:“你若是抱它回去,我再不让你进我的屋子里的。”
顾运冲她使了个鬼脸,“姐姐也忒讲究,它多可爱啊,眼睛水灵灵,还让我摸,你就嫌弃它。”
顾青璞一板一眼,说不肯就不肯,皱皱鼻子,“实在是,没见哪一个姑娘有你顽皮,尽弄这些,你养它做甚,又不打仗又不上战场,你养个猫儿狗儿都不算你出格,它不几日就长大了,我们那小院可装不下。”
自然不会真带回去,那话尽是说着好玩,却惹得顾青璞认真教训了她好几句,又说:“你还不如十二妹妹听话稳重。”
顾存珠是天生体弱导致她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常年到冬天还要生几场病,故而才养得这样安安静静,温吞的性格。
但看她与顾运一起蹲在地上,抱着马脖子,那模样喜欢得很。
“珠儿,你说,小马驹可不可爱,喜不喜欢?”
顾存珠看了看顾运,又看了看顾青璞,面露为难,最后还是没有违心,老老实实说了一句:“喜欢的。”
顾青璞上前,捏了捏顾运的脸颊,“珠儿比你懂事,你只会顶嘴。”
顾青璞,顾纤云两个爱干净,看了马驹,嫌马房气味大,就先进了屋子。
顾永昌提了水桶先往马儿身上淋了一遍,才开始刷马。是一匹黑色的大黑大公马,正是那两匹小马驹的爹。大黑马是当初随顾永昌打仗下来的马儿的后代,老爷子很是喜欢它们。
顾永昌逗孙女,“你要养,不止每个月要来看它,以后月例银子还要分出一半来,让人帮你照看它,你也愿意?”
养只猫儿狗儿都有花销呢,何况一匹马,顾运满脸欣然,跃跃欲试,“那我也能养好。”
顾永昌一手使劲刷着马儿,一边哈哈大笑:“好好,那就让你养它。”又问,“小十二呢,你要不要养。”
顾存珠抱着小马驹摸了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是摇摇头,“祖父,我养不好它。”
“哎,你这孩子。”顾运伸手,摸了摸顾存珠的头,“算了,不养就不养吧,等我的马长大了,你带你骑。”
顾存珠抬头,黑眼珠子骨碌碌看着顾运,说:“九姐姐,你刚才摸马儿没洗手。”
顾运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珠儿,我们去帮祖父刷马吧!”
一旁下人见两位小姐要玩,连忙提了两个新水桶和刷子过来。
女仆人给二人身前系上了一块的围裙一样的东西,袖子也往上拢紧了紧。
顾永昌并不阻止,任她们动手,还教他们怎么顺毛刷,怎么使力气。
顾存珠起先不敢用力,轻轻一下,且且挨着最外面一层硬毛,顾运怀疑马可能都没感觉到,她自己就重重划拉了一下,从前面顺拉到后面,粗毛刷子顺着马身,发出呲呲的抹茶声,听着十分解压。
顾存珠仔细看马儿,根本没有疼,这才敢用力,两人比赛似的,你刷一下我刷一下,小脸蛋上不觉露出红扑扑的兴奋之色。
这时,呼呼跑过来一个人,上前来报说:“太爷,外头有客来访。”
顾永昌张头一望,“可说了是谁?”
下人:“并未报名号,只说是太爷的旧识,听说太爷今日来了城郊,特来拜会的。”
顾永昌已经放下东西,去一旁先打水用香胰子洗了手。
不忘嘱咐奴才们,“照顾好两位小姐。”
说完自己大步前头去了。
顾运顾存珠两人,在马夫的帮助下,终于将大马洗刷好,淋了好几桶水冲刷干净。
看着干净锃亮的了‘新马’,心里别提多满足。
不过两人都弄得一身狼藉。
回屋子里后,顾青璞和顾纤云都不愿意和她们挨着,两人只好洗了手换了身干净衣服。
“刚才下人说前面来了客人,姐姐看见了吗,是谁呀。”
顾青璞摇头:“特地来找祖父的,只有是男客,我去见做什么。”
顾纤云也摇头说不知道。
顾运心里好奇,就招手叫了个小子过来,跟他说:“你去前头看看,外头来的是什么客。”
那小子哎地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顾纤云不懂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管别的事,再说那些外事,就算问了原也与她一个姑娘不相干的。
片刻功夫,下人跑进来回话:“原是兵部来的,说原来是老太爷的同僚,我问了太爷的小厮,说是想请太爷办一件什么事,旁的就不知道了。”
顾运给了一人一点碎银子,把人打发去了。
顾永昌是今年三月份递折子致的仕,月尾就批了下来,现今赋闲在家。
故而得空闲,领她们姐妹下庄子闲散出游。
才问了话不久,顾永昌就回来了。
顾运围过去缠问:“祖父,什么人找你啊,可是托了什么事。”
顾丰城道:“你不认得,是我从前一个老友门下的人,在外面开了一家押运的镖馆,不知得罪了谁,城门布控司扣押了他的货,说里头有不合规来历不明的东西要检查。他跑了几趟,都没疏通开,说硬是不肯放,那货物都是雇主的,耽搁不得,这才求到我这里来。”
顾运听完纳闷,“一门子管一门子的事,祖父你又不曾在布控司做事的,何以就求过来?”
顾永昌笑:“你才长到几岁,也能事事知道的,眼下正任布控司副使的,名叫贺为声,从前是我下面的人。”
顾运张嘴啊了一声,她还真不知道他祖父的人脉那么广。
“那这个忙,祖父会帮吗?”
说到底里面肯定有一笔纠葛,如若横插一脚,未必不引出事来。
且那些到底是什么货,还都不晓得。
顾永昌不能不比她一个小孩谨慎,笑了笑,“祖父还没老糊涂呢,岂要你一个小儿操心。”
眼见太阳落山,顾永昌才带着四个孙女打道回府。
顾运去她姨娘屋子里玩了一会儿,本来准备今日陪她娘吃饭的,没想到他爹顾元彦偏偏过来了。
唬得嬷嬷就要把顾运请出去。
顾元彦使嬷嬷退下,把顾运招到膝下坐着,问她今日在庄里玩了些什么。
顾运一一都答了。
顾运生得好,容貌主要来自父母的遗传,周姨娘是个明艳的相貌,顾元彦也是生得风流倜傥,容貌俊逸。
三人坐在一处那就跟副画似的。
顾元彦并非严父,对女儿向来关怀。
只是顾运看她爹大小老婆一共有四个,就打心眼里嫌弃,觉得不如她祖父,还是她祖父好,就娶她祖母一个,没有乱七八糟的妾室小老婆。
嫌弃归嫌弃,嘴里是不敢说出来的,笑话,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人眼里,她祖父才是那个奇葩。
罕见地一家三口一起吃了顿饭,吃完顾运赶紧跑了,不当电灯泡。
翌日,顾运睡了觉起来,才吃了早饭,老太太使人叫她过去。
顾运还嘀咕是有什么事,老太太极少早上叫人唤她。
换完衣裳领着丫鬟往那边去。
“祖母?”才进来屋子,叫了一声。
片刻,方见老太太在里头喊:“九丫头进来。”
顾运进了东屋。
抬头就见老太太正围着一个东西转悠着看。
“祖母您看什么呢。”抬脚进来,边走边问。
老太太那里头也没回,说:“你自己过来看。”
待一走近,顾运瞬间就惊了!
这不是那件里头插嵌了黄元宗的真迹书法的炕屏吗!
这东西怎么在他们家的!?
“祖母,这,您怎么有它的!”
老太太一瞧孙女一惊一乍的面容,就知她必是看过见过。
怪道司桓肃使人送来,说这东西原是给九姑娘的。
老太太特意也不明说,故意道:“不知是谁,大早上叫人送过来的,说是你在中州时那边人送的,可有这回事?”
顾运不知道司桓肃什么意思,怎么又把东西送给自己了?先前看她喜欢还故意拿回去呢!
左右瞄了瞄老太太的脸,不知老太太猜没猜着是谁拿过来的。
又想司桓回京来后也并未与他们家来往,那应当是不知道的。
于是故意迷糊了两声,“哦,好像是的,那会儿我没放在身边。”
老太太见她略有些心虚,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私下与司桓肃说下备选婚约之事后,因着知道顾运嫉恶如仇的性子,毕竟是被司桓肃利用了一回,心中还有些许忧心孙女不喜司桓肃,会与他势成水火。却看今日这情形,二人绝对是相熟的。
这倒也好。
面上便只说:“我看着,这也像是你会喜欢得东西,叫人抬回你屋里去罢。”
第九十九章
顾运使丫头将东西抬了回去。她原以为老太太会多问几句, 还想着要不就直说这原是司桓肃母亲的嫁妆,现也算他的东西。
老太太倒无了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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