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利得令,忍不住长吁短叹。他深悔自己淌进这浑水,上回让他下泻药,这回又让他打听案子,虽然都是小事一桩,但其背后牵扯,总叫他不敢深思,心惊胆战。尤其司里如今频频出现命案,他简直连半点继续当细作的斗志也无。
饶是如此,冯利依旧出了门,刚颓然走到僧录司,却见里头沸反盈天,门上贴了封条,刑部的人正大剌剌搜查屋子。他吓了一跳,却怎么也找不见裴大人和林斯致身影,恰好看见一位刑部的旧同僚,连忙过去赔笑:“呦,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怎么了这是?”
旧同僚不知道回什么,揣着手,歪歪嘴道:“冯大人,您都不在刑部了,还如此哥弟的称呼热络作甚?要我说,少打听,省得牵连。你们这儿,可有杀人犯啊。”
“杀人犯?谁?”冯利大惊。
“那个仵作宋昏啊。我们可是得了京兆尹孙大人的旨意,来搜他的屋子。据说,昨晚胡知府被杀的时候,金吾卫看见宋昏和他在一辆马车上呢。”
冯利抬眼,果然见捕快们正往宋昏的屋子里涌去。他从未见过这番阵仗,紧张地直咽口水,上前揪住老书吏便问:“裴大人和林斯致呢?”
“在卫宅啊......”老书吏口齿糊涂,吞吞吐吐说不清楚。冯利无奈。他倒是远远望着展刃在柴房里,可惜此人铁板一块,口风极紧,当然是不可能和他讨论案情的。
冯利思来想去,索性往金吾卫的交班所里去,想着到底打听点细节,不管是宋昏宋明的,只要确认胡知府被杀是私人恩怨,和佛塔无关,他这一桩差事也就完成。
谁知,走到交班所,却见那大门口鸦雀无声,静得一丝人声也无。他看见空空如也的内厅,恍然醒悟过来这批人应该都被京兆尹下令全坊搜捕宋昏了,自然不会闲居此处。刚欲抬脚,却听得靠着墙根,有两人正在细细簌簌地说话。
他忍不住将耳朵靠在窗棱上,贴近了些。
只听得一年轻男子言:“你到底看清楚了没?马车里的是宋昏么?”
另一略沧桑声音又道:“我哪记得那么清楚。要不是你吃醉了酒非要让我去给你值班,我就是个负责所里内勤的,何时佩过金吾卫的刀?我只记得,昨晚统共只出去过一辆马车,那车里出来的人一看官服样子就是大官,我不敢查啊,我怕被他发现我是顶替的,就直接让他走了。谁知车厢帘子一掀,隐隐约约就看见,车厢里还有个人,穿着很脏的毛领,露出半张脸,跟烧尸的宋昏倒很相似。”
“嗐,这么说来,你不仅没看清是不是宋昏,竟然连车里的官儿是不是胡知府也不能确定?那你跟我说个屁!害的我去录口供,现在京兆尹已经满城通缉宋昏,说是他杀的人!”
“好心帮你办事你倒怨怪起我来了?谁让昨晚你们一个二个都吃醉了。不过,我看见一个人很像宋昏,这确实没撒谎啊。退一步说,他要是没有嫌疑,干嘛一直躲着消失呢?”
“说的也是。不过,”那人又压低声音,“昨晚,我们交接的时候,坊门口不是空了很短的时间么......你说,会不会真正的胡知府,其实是趁那个无人的时候出了坊门?毕竟,他不是有钥匙嘛......”
二人渐渐地声音愈来愈低,再也听不见了。冯利听得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生怕被发现,连忙转身跑远,像只落水狗般狂奔在官道上,惹得路人侧目。直至跑得看不见交班所的影子,他才敢停下来,止不住喘着粗气,思考起刚才偷听的那一段话来。
可以确定的是,去跟胡知府声明昨晚看见宋昏的金吾卫,并没有值守坊门,而是吃醉了酒偷懒找人顶替。而那顶替他的人,虽然大概看见了宋昏,但并不认识胡知府长什么样。
并且,胡知府本人有出坊的钥匙。
也就是说——
很可能有两辆马车!一辆确实载着宋昏和某个不知名的人。还有一辆,载着真正的胡知府,趁坊门无人值守的空当,拿钥匙开坊,长驱直奔,停在京兆尹府邸前。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却不晓得该将这段偷听来的话怎样处置。就这样忘记么......那岂不是要平白污蔑了宋昏?谋杀朝官,这可是能掉脑袋的罪。冯利痛苦地筹谋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回忆了几番从宫里收到的消息,只是让他打听此案和利运塔有无关系,并没让他冤枉良人。
何况宋昏这样人微言轻的小仵作,想必跟宫里的人八竿子打不着边。
到底是一点微妙的良心占了上风。冯利平静吐息,毅然决然往僧录司走去,打算将这段没头没尾的旁听,告诉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彼时裴训月已至司里,坐在木轮椅上,由卫岱一推着照顾。司里众人也都齐聚院中打扫整理,平息刑部搜检带来的风波。
冯利想了想,穿越人群,走到正拎起扫帚的林斯致身边:“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林斯致疑惑回头,看见冯利,先是一愣,一双斯文的眼睛在太阳照射下短暂地眯起,竟瞬间恍如豺狼看见猎弓那般警惕。
可惜冯利没有看到,因为那种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好。”林斯致放了扫帚,说。
(六)宴前
僧录司里,裴训月送走了刑部捕快,又招呼众人一起将院子收拾齐整。她坐着木轮椅,虽然腿脚不便,却出力甚勤,由卫岱一推着四处行动。卫岱一见裴训月喜怒无形,动作不停,便知道她心里一定已焦躁到了极点。
“月儿,”他索性停了脚步,站在原地,拦住裴训月不停用布擦门的手,“别擦了,刑部的人搜检一趟,前脚进后脚出,脏不到哪里去。”
裴训月:“可这是他的屋子。”
卫岱一一怔。他不知道裴训月如此看重这仵作。据他听来,这几个月,凡是到她手里的命案,都能水落石出。裴家让此女代弟,虽然荒唐,却不能说不明智。方才,裴训月对刑部的态度更叫他心里暗惊。这个女孩子,早就不是原先侯府千金那般混不吝的性子。她有城府了。
“孩子,你从醒来就不肯多说,让你娘和我都担心得很。昨晚药晕你的人到底是谁。是那个什么楚工匠么?你方才急急让人去找的那个?”卫岱一问。
“和楚工无关。我不过是想请他过来问些佛塔的事。”裴训月勉强笑笑,不敢叫舅舅瞧出心乱,免得担忧。可那耳后的一根经脉,却跳动得仿佛随时能爆裂,一直麻到心口。双手始终克制不住地颤,使劲擦门,不过是掩饰罢了。
昨晚发生的诸事,是她进窟以来遇到的最大变故。楚工倒戈,偷了词卷,将她药晕至只能靠轮椅行路。而她醒来后匆匆派人去找,却得知昨晚楚工就说自己亲人生了病,竟已连夜告假出城,不知如今人在何处。而知府胡威又凌晨行车惨死京兆尹府邸前,偏偏还叫金吾卫看见车厢里有宋昏的毛领。
宋昏不可能杀人。这是裴训月唯一可确定的判断。昨天下午,他还和她在东厢房门槛前,剖心互明,要为这天下挣一份清白。还有那小山......他们共同救下的孩子,才进了僧录司不到一天。
他不可能这时候远走。如果他消失,只有两种可能。
——他被绑架。或者,他在逃亡。
裴训月丢了手中的布:“不擦了。扶我走吧,舅舅。”太阳渐烈,卫岱一便扶了她进了厢房,停在公案前。“舅舅,多谢你照顾,只是我还有些司里的事需要处理一会。您去忙吧,想必蒙人春贡宴在即,朝廷里的事不少。”她说。
“那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瞧你。”卫岱一忧心忡忡嘱咐几句。他离开后,裴训月才用手撑着木案,勉强从轮椅上起了身。红姑路过门前,见她如此这般连忙来扶:“要做什么?”
“帮我倒一大盆盐水来。”裴训月说,又伸长胳膊取了一支崭新的毛笔,拿出案上一副空白卷轴。
她闭上眼睛。只觉鬓边微风不止,眼前碎镜交叠,耳旁钟声又响。那自小过目不忘,将文成画的心力,此时如无数细流拧成股绳般悬在头顶。毛笔沾了浓盐水,落在案卷上透明的痕迹如蛇蜿蜒。睁眼,落笔不停。红姑怔怔站在一旁,仔细瞅来,那案卷上竟然一字一画全是僧人名录。
“你在......拟制僧人花名册?”红姑讶异,不晓得裴训月此举何意。
“不是拟制,是默写。”裴训月说。
词卷背后的僧人名册是她所得的有关娈童案最重要的证物。裴训月只能趁着瞬时记忆还在,奋笔疾书地默着,不敢稍有差池。写完名册,她就要去找京兆尹孙荃,小心盘问胡知府一案隐情,搜寻可能与宋昏下落有关的线索。
多拖一刻,宋昏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红姑见她如此急迫,也不问缘由,命胖婶不断烧了盐水,往砚台中补充。“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写到这一句时,却听见红姑忽然放了手中水壶,疑惑摇头:“奇怪,怎么这样耳熟。”🌹
“什么眼熟?”裴训月一惊,毛笔停在半空。
“这一个名字。”红姑的手指缓缓地移着,从沙弥二字依次后移,最终停在“赵扶疏”三字。红姑抬头,一双风情的眼睛,神思却迷茫:“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蹙眉,似是苦思冥想,半晌,拿不准道:“很久很久以前了。”她顿了顿,“我从侯爷那里听到过,我记得他跟夫人说过这个名字。那时候我很小,刚好练完武,听见他们吵架,鲜少那样激烈,就记住了。”
“不过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三个同样的字。”红姑又说。她不知利运塔豢养娈童,当然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裴训月坐在木轮椅上,脸上殊无表情,一双腿却像是被什么重物缓慢地坠进地面。她只觉整个人被轮椅渐渐地吸住,几乎直不起身,心跳如擂鼓之际,抬眼眺望,那被房门框出的天空尽头,刚好是巨大的佛塔金顶,侵占天边碎云。
砰!砰!
忽然有两声爆竹巨响,极远的天空就在废墟边缘炸开朵花,烂漫艳光,耀满京华。一时间噼啪响个不停。“怎么回事?”街边的百姓看见白日焰火,纷纷出来问。僧录司里的人也在院中瞧起了热闹,悉悉索索地走动。裴训月搁了笔,只觉从脊背逐渐升上来一股叫人酥麻的寒意。 不多时,她看见两个眼熟的北坊衙役一脸喜色来报:“裴大人,外头突然来消息啦!”
“——蒙人可汗哈尔努,提前进京了。”
迎接这场盛事的烟花初初炸响京城天空之际,南坊坊门口出了场乱子。蒙人进京,金吾卫得了令,提前关坊。这门外越过护城河就出了京城。一大半要出城的百姓,只得怨声载道,打道回府。有人为了省去来回奔波,索性在附近寻间客栈住下。
坊门附近的一间平日客人稀少的小客栈,瞬间挤满了人。
店老板早就为蒙人春贡做好准备,保佑届时生意红火,却没想到这福利来得这样早,不由得喜笑颜开。柜台前,入住客人排着队。轮到最末一位男子,正好没了空房。“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本店已满,要不您去别的地方看看?”老板道歉。
“我等着明天一早开门直接出城,不改地方了。不能帮我加间床么,老板?我有急事的。”这男子说罢,拿出张盖了官印的名帖同几颗黄澄澄的碎金。“哎呀,失敬失敬。那您要是不嫌弃,我把我的卧室让出来给你住?我在厅里打地铺凑活一晚。”老板连忙引着那中年男子进了自己的卧室,又出去端茶。
男人脱了斗篷,取了头顶的挡雨斗笠,露出一张满面倦容的脸,细望去,骇然就是裴训月心心念念要找的楚工匠。
楚工匠紧张地四望,确保房间安全,才坐在床榻,两腿却止不住地抖。两天前,他发现裴松留在他那儿的金披帛被人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匿名信和迷药。信里说,要让他想个法子,一日之内引诱僧录司裴大人会面,将其迷晕,并偷走词卷放至某处。如果他做不到,他远在姑苏的妻儿,将难活过二月初一。
信后附了他妻儿的画像,与本人分毫不差。
楚工匠收到信,惊慌无措之际,刚好遇上裴训月主动来找他。他便按信上所说行动,却终到底不忍心,便将裴训月抛在显眼的官道上,期待她被人救下。将词卷放在信里指定的地方后,他连夜收拾金银细软,写了出城帖子预备回姑苏速见妻儿,谁知,竟在清晨还没出城之际,听闻一桩大事。
——北坊里出了命案。
死的却不是裴训月,而是胡知府。据传官府已经暗中缉凶。而他们要找的嫌疑人,竟是僧录司里的仵作宋昏。
楚工匠魂飞魄散,不敢稍有停留,只觉风雨欲来,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妻儿身边。自从他得到那副词卷后,没有一天过上了安生日子。偏生撞见蒙人提前来京,坊门提前关闭。只能勉强捱过今晚,明天早上坊门一开,他就速速出京,走水路回姑苏,一刻也耽搁不得。楚工匠闭了眼,长长吐一口气。就在那时,门外有人道:“开门,送茶。”
楚工将斗笠重新带好,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只见一个腰间绑了粗麻系带的人,穿一身旧衣,鬓边碎发掩住了眉眼,唇色苍白,一张黄瘦的脸,像是店小二。楚工接了茶水:“多谢。”谁知杯盏交接之际,热水忽然猛地往他拇指上倾泼而去,他被烫得吃痛,立刻退后一步松了手。杯盏霎时掉落空中,却被那小二稳稳接住,同时,小二就从这退后一步的缝隙中,闪身而入,关了门。
楚工匠正惊叹这小二手脚敏捷,还未反应过来,电光火石间,一柄寒凉的物事,已经悄然欺上了他的脖颈。
那一瞬他双膝陡软,抬眼欲喊之际,看见小二摇了摇头,撅起嘴唇,吹了吹自己鼻上的尘土,头发拂动,露出一张完整的脸来。
“宋......宋昏?”楚工匠惊呼,却被那人猛地捂住嘴巴。
“想活命就别喊。”宋昏朝他低声道,说罢,推着楚工匠往房中更深处走了几步。楚工浑身发抖,不知道宋昏要财还是要命,索性扑通一声头抵着身后墙壁:“放过我吧......我家中妻儿老母都等着我养,我也是受胁迫才会迷晕裴大人,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做啊,我还把她放官道上了,肯定有人救了她的,你饶了我,大侠,你要钱我把钱都给你,你放过我吧......”他眉歪眼热,口不择言,一骨碌认罪。
宋昏脸上神色乍变:“你药晕了裴大人?什么意思?”他一动,那刀索性抵得更深。楚工匠几乎没吓晕过去,宋昏便收了刀,但用一只手制住楚工匠的腕,让他动弹不得:“楚工,别怕,我不是为了杀你才来,我从凌晨跟着你过来,是让你救我。”
“救......救你?”楚工吓得说话都含糊了起来,却见宋昏一手卸下了腰间的玄色系带,楚工低头,这才猛然醒悟,那根本不是玄色,而是绛紫色染了重重的血!
“怎么伤得这样狠......”楚工睁大嘴巴,“可是,外头都说你杀了胡知府,要捉拿你!”
“我没杀人,”宋昏直直盯他的眼,“你这样仓皇出城,想必也是遭人陷害。我和你一样受了困。但我不能直接去医馆,太容易被发现。楚工,你当时小心翼翼保护词卷,我就知道你是有善心之人。帮我一把——”他说罢,松开了钳制楚工匠的手,只见那唇色已愈发苍白,“帮我买药。”
楚工来不及多想,只见没了系带的束缚,血汩汩往外流。到底是救人要紧。他便赶紧出了门,去问老板要两瓶止血药和老酒纱布,行路备用,又给了些许碎银,说要快。不多时,老板便将物事都送来。楚工到底善工笔,动作极轻细,不多时,已替宋昏仔细包扎上药。
“好深的口子,像是新伤叠了旧伤。”楚工心有余悸。
“故意的,看见我肋上有疤,专门往这里刺。”宋昏说着,竟然轻轻一声笑,“可惜了,我命硬,拂了他的意。”日渐西沉,屋里没点蜡烛,有些暗。楚工盯着宋昏的眼睛,只觉亮过明星,少年意气,竟让他忽然想起已死的小庄,不由得心里狠狠一动。“你也惹到什么仇家了?”他问。
“我仇家多了,刺我的人还排不上号。”宋昏嗤笑,眼里却敛着,殊无笑意,只顾盯着自己腰间纱布出神。昨夜,轰隆隆的车轱辘声,同那满城的夜雾中,他被人绑着,猛地挣脱绳子。他用刀,那人用剑,两人在小小车厢里互搏。眼看着马车越驶越远,宋昏索性一刀猛刮过那人肩膀,下了狠手,皮肉翻卷,趁那人吃痛就跳出了车。移步换影,这天下无二的步法,宋昏于是很快就顺着可攀之物夜行在京城的屋檐上。马受了惊,载着那人驰远。追不上了。他于是记得当时那人回头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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