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工匠也战战兢兢走上木桥,裴训月伸长手臂使劲拉他,终于,两人都进入利运塔中,一道舒口长气。“太险了。”裴训月说。楚工匠戚戚然一笑:“是啊。若是日日夜夜地走,当真得不怕死才行。”
“日日夜夜?谁能日日夜夜这么走?”裴训月奇道。
楚工匠摇摇头,不答,继续领她上楼。他们如今,刚好在利运塔四层。要上到第八层,得走那废弃许久的楼梯。这塔塌了大半,楼梯倒都完好。越往上,残垣上的壁画越复杂。那釉面经年累月也未减风采。诸神万象,摄人心魄。裴训月点燃带来的火折子,竟然逐渐看呆了眼。
“大人第一次来利运塔?”楚工匠见她神情,惊问。
“是。我们家之前从不进塔。”
“这倒是奇了,”楚工匠咋舌,“我还从未听说京城的王公贵族有不爱供奉国塔的。”说着,数下楼层,二人竟已到第八层。裴训月这才发现,第八层的设计比之前的几层都复杂,壁画的风格也大异,从光颜圆满的菩萨像逐渐变为诡异狰狞的地狱变。满墙张腾利爪,凸舌红目。她心咚咚跳,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甫一转身,却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一只恶鬼正朝她怒目逼视,褐眼绿发,三头六乳,两只巨手扑面而来。而风轻轻一吹,恶鬼立刻化出数不尽的分身,千万只手掌腾空而出,像能将人扼死在原地。裴训月猛地跨出一步,才发现那竟是一面齐人高的镜子。她再走近数步,看见斜放的镜子后,几乎一步一镜,被风一吹,四处反射壁画,所以恍见分身。
“楚工,这是你的设计?”她如梦呓般问。
楚工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二人被重重镜面包裹着,看见四面八方是自己说话的嘴唇,一时间如见煞鬼。“是,但我只参与了一部分的设计。这佛塔有地上十八层,当时为了破十八层地狱的晦气,特地对每一层都做了破解之法。第八层地狱名唤极寒,所以这里有无数裂银照镜,以喻破碎冰山。”楚工说,伸手一推,镜面便转了方向,恶鬼消失,逐渐现出一条路来。虽然已成废墟,裂纹重重,仍然可见那机关精妙,举世难双。H文清水文都在七饿裙把⒈4巴以流96③整理发布
裴训月纵然知道这佛塔丑恶,此一刻仍然忍不住惊叹。如此巧夺天工,怪不得费劲天下名匠数年心力。地上全是碎砖石,每走一步,都叫人生怕被石子割了足踝。楚工匠领路,就着裴训月手里的火折子,逐渐停在某一处镜面前。
“就是这儿了,我就是在这发现的那副词卷。”楚工低低道。
裴训月只顾小心脚下,听见楚工的话,才抬头,先是看见一面巨大的铜镜,镜中反射出壁画上一尊硕大的佛像。红蓝衣裙,女子面相,一只手做施无畏印,一只手抱了个婴儿。那是......庇护小儿的鬼子母神!和挖眼金佛所塑菩萨一模一样。裴训月只觉手中火折子的光如扑面而来的热浪,将她三魂七魄烧掉一半,飞灰穿越数年之前,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她又闻钟声,像是听见一场延绵数年的呜咽。
钟声起于多年前那个撞见金佛的午后。而多年后朱府的清修密室她又见此像,随之而来的是发现刘迎射杀化虚,和那宁愿割喉也不愿对她言出口的仇恨。“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恍然有孩童念书之声又响在耳边,刘迎当即拾起碎瓷,血就溅了她一脸。“你找死!”她当时只会怒极而言,“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为什么不信她?因为她一己之力难破这天下罪恶。因为她纵有赤心徒无手腕。她能做什么?她和那些掩护罪恶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像化虚这样酒色都来的秃驴,会参谋什么营生?而像刘迎这样容貌出挑的孤儿,又会被什么人看中?她撞见金佛,却鲁钝无知。殊不知信极了神佛的王朝,表面虔诚下,只会碎裂银镜以破冰山地狱,挖佛双眼来掩权贵兽心。
那不过是恐惧。
——又希望神佛庇护,又叫它勿瞧这衣冠禽兽,匍匐童身,天良丧尽,祸延不绝。
火折子在那时忽然就灭了。裴训月还未点起来,却被楚工匠轻轻按住。“大人,”他突然说,“如果有人日日来这废墟里,在此处抄写一整副花名册,应该是极其费力的事吧。”
“这是自然,何况这词卷后每一字均用盐水写就。多少年前科举作弊案的法子。我一直疑惑,这法子怎会又重现在词卷背后......”裴训月说着,将自己腰间一直揣着的词卷拿出来,月光下她将词卷延展开,只见背面一片空白。火折子重新点起来,靠近烘烤,才又见一列列人名。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火光停在这行字。楚工却突然伸出手,轻轻摸着那字迹。“真的一模一样啊。”他说。“和什么一模一样?”裴训月问。
“和小庄的笔迹,一模一样。”
手中的火光登时晃了几分。“你是说,”她惊得险些咬破舌头,“这是那个已死的庄禄星写的?他监守自盗?”“可不是,”楚工叹,“我一开始也不信,他那么乖的人,盗这么一副花名册算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他经常上天台散心,所以顺着脚印进了废墟,没想到就看到这词卷。我在姑苏住了多久,就做了他多久的师傅,竟然一点不知道他的心......”那一双皱纹纵横的眼,恍然已有泪意。
庄禄星居然是姑苏人。陈小珍......那对潘家班有深仇大恨的陈小珍,也是祖籍姑苏。裴训月之前只顾盯着这句话里的“陈清晏”三字,竟然忽略了“庄禄定”。如此相似的名字,难道有什么渊源?
“庄禄星有什么家人么?兄弟姐妹之类的?”她急急问。只见楚工匠茫然抬头:“有啊,我记得他们家原先有两个儿子,据说被什么学堂里的骗子拐走一个。不过,我见到小庄的时候,他那个兄弟已经不在了。他也从没提过这事。”
裴训月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小庄是怎么来京的?”她忽然死死抓住楚工匠的胳膊,两眼瞪得像铜铃似的。“他......他听说我曾参与过利运塔修建,就主动拜我为师,跟我一直学习筑造,塔塌了以后我被调来负责重修,他说什么都要跟我一起过来。”楚工匠被裴训月怔得全盘托出。
“小庄真的很乖,人又忠厚,笑起来像小牛。他死在这里,我是千般万般都想不到的。我更想不到他为什么日日夜夜冒险过来抄名册,还非得抄在这副词卷背后。他那么年轻啊,做什么不好......”楚工匠说着,忽然哽咽得续不下去了。中年人的眼泪总是如此沉默,啪嗒,分量极重的一滴,就落在了词卷上。
裴训月听着楚工匠漫漫地说,整个人却像一枚被逐渐蒸熟的烂果子,轻轻一剥就能皮肉分离。被拐走的男孩,消失的沙弥,供奉娈童的佛塔,和只有进塔却无出塔的名册。她不是愚笨的人,稍一揣测也能想出因果。这是数个年轻人为了亲人复仇的旅途。从姑苏到京城。从陈小珍到庄禄星。
一个命更好些的,和一个命更贱些的,受难者家属。
报仇的路走得再远,最终都死于非命了。
庄禄星如果见到那假扮严冬生的夏斌,该有多恨啊。
裴训月握紧了拳,忽觉浑身一阵颤栗。庄禄星可怖的死相仍然在她眼前。她读千百遍《洗冤集》也下不去手验尸的一张曾风华正茂的脸。
那是她的同类。她站在数百面碎镜前,在看见数千个自己目眦欲裂中,受到了仇恨的共鸣。甍!又是一声巨响的钟鸣,工奴运来砖石,他们要从水轮梯攀上脚手架了。裴训月连忙收了词卷,却感觉一阵阴风吹过。火折子倏忽又灭了。
那时有一只微微干燥的手攀上了她的脖颈。
“楚工,你......”裴训月闷哼。
一股浓烈的迷香熏人鼻息。她逐渐无意识中,感觉到楚工扶着自己,底下有工奴问:“楚工,你们在上面做什么?”
“不干什么,就来看看这边之后怎么重修。我带了个小工奴过来,他吹了风晕过去了,我带他去看看大夫。”
楚工匠说着,背起了裴训月。“对不住了,大人。”裴训月听见楚工在她耳边轻轻道,她想出声,可嘴唇却像吃了几百斤花椒一样麻。她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唇了,连同手足和躯干,像一缕魂魄般幽幽飘荡。
昏过去的最后一瞬,裴训月听见了砂石滚动轰隆隆的声音。怪不得楚工匠要让她套上工袍。她想。
裴训月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躺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
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她只好先微微抬了抬手。手臂已经不麻了,但那双腿依然无力得很。脖颈沉得像灌了铅。她勉强动了动头,感觉脑后是一副偏硬的枕头,沙沙响,像铺满荞麦粒,泛着微微的玉檀香,和僧录司里的布枕全然不同。好熟悉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
裴训月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周身那股幽甜的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娘亲的怀抱。她重又将手放下,摸到身下是绵羊绒的被褥。这样柔软的触感,当真恍如裴府里她从小睡到大的床铺一般。除了皇亲贵胄的家宅,天下哪还有如此厚实的绵绒?
她猛地睁开眼。
床顶一副华丽的帐幔。床上则是绣了粉桃的绵绒,缀了玉环的荞麦枕,还有这一身雪白蚕丝的寝衣。
竟和她家里的闺房布置竟一模一样!
她这是......回家了?
裴训月不可思议地转了转头,然而重重锦幔将床以外的地方一概遮得严实。她什么也窥不清,只好勉强撑着胳膊坐起身,隐约看见锦幔外是明亮的天光,应该已是早晨。昨晚,她还在利运塔第八层,同楚工匠研究词卷。词卷......裴训月心里一惊,猛地一摸身上。果然,词卷没了。
与此同时,突然于四周阒静中,传来吱呀一声开门。
裴训月能听出有人正在朝这里走过来。她微微喘着气,翻了个身,紧紧盯着那人愈来愈近的模糊身影。迅速环顾四周,只有荞麦枕头还可勉强御敌。她抄起来将那玉环防卫在身前,以便随时攻击。
脚步声愈近。下一瞬,一只素手将帐幔挑起,谁承想,就在她看见那人眉眼的瞬间,手却乍然脱了力。只听得玉环落在绵绒上,发出闷响。
“娘?”
裴训月呆若木鸡。
“怎么吓成这样?月儿,”那锦幔前的妇人坐在床沿,面如满月,神色怜爱,正是镇北侯夫人卫燕,她摸摸裴训月的发,“安生躺会儿,我给你熬了醒神汤,喝一点吧。”说罢,将手中端来的一碗褐色药汤轻轻吹凉了些,递在裴训月嘴边。
卫燕的手甫一触到她的脸,裴训月便浑身一抖。“娘......”她一阵心颤,竟扑过去紧紧抱住,伏在娘亲肩头,“这是家么?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又怔怔问。
“傻孩子,哪那么容易就出去了。这儿还是北坊,不过,是你舅舅的外宅。床铺枕头都是我亲自给你换好的,”卫燕满脸担忧地看看裴训月的脸,“昨晚,我亲自跟着家里的补给马车过来,想着给你送些新衣好去春贡,顺便看看你舅舅。谁知道,竟发现你晕倒在路上,又淋雨又发烧,吓坏了我。”
“你怎么会晕倒在路中央,红姑展刃他们呢,都没跟着么?这帮孩子,怎得出了侯府就不听话了?”卫燕说着,竟已隐隐带了怒气。
裴训月摇头:“我出去闲逛,没跟他们说,大概是受了寒症就晕过去了,”她说罢,忙忙地趿鞋下床,谁料,甫一起身,却扑通一声跪在地面,那双腿竟然跟抽去骨头似的,一点力气也无,“这怎么回事——”裴训月咬牙扶着床沿,却叫卫燕婉连忙心疼地骂,“我就猜到,定是被什么人药住了,否则怎么会晕成这样!你昨晚到底见了什么人?”
裴训月垂眸,不答,在母亲搀扶下又坐回床沿。她接过醒神汤,一口气饮尽。自己这双腿如此无力,多半还是因为昨晚的迷药。她警惕地摸了摸自己身体。奇怪的是,楚工匠虽然将她药晕,却丝毫不伤她,只将她丢在显眼的路中,显然是希望有人救了她去。
唯一拿走的只有那副词卷。
如果他想要词卷,直接问自己要也未尝不可,为什么要先将自己迷晕,再走上水轮梯抛到某个地方?不是太麻烦了么?
“没见什么人,我就照常——”她刚想朝母亲掩过这一桩,却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月儿醒了?”那人隔着窗子问。“醒了。岱一,你进来吧。”卫燕给裴训月披上外衣,唤那窗外的人进来。裴训月将衣服披得实了些,见门前果然缓缓走进来位松风水月般的男子,那正是她的小舅舅,内阁学士之首,当今文臣之极,卫岱一。
卫燕是家中长姐,对这个弟弟万般宠爱提携。卫岱一也对裴家姐弟极其爱护。裴训月幼时,父母都在漠北的兵营,十来个月才见一次。她大多由久居京中的卫岱一和乳母多加照拂,因此独独和这个舅舅最亲近。
裴训月打量着,只觉卫岱一好像清减些许:“最近操劳了么,舅舅?”卫岱一无奈一笑:“蒙人宴在即,自然忙些。不过你何苦操心我,先操心操心自己。”他站在床边,语重心长地看着裴训月,“你看你,几月没见,人竟然瘦成这样。”
“不是我说,你们一家也太不为月儿着想了。再疼儿子,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家扮上男装来当主事。且不说春贡宴在即,如何面圣,就是这回明窟平时多少风霜刀剑,松儿受不得,难道月儿就受得了么?”卫岱一那双清明的眼已淡淡带了不忿,“若不是这回被我撞上,我还真以为僧录司里那主事是——”
“莫说了,舅舅,”裴训月打断,“替裴松来这里,是我自愿的。”
卫燕听到这话,猛地握住裴训月的手:“月儿,娘......娘知道亏待了你,让你下窟,害得我好好的女儿竟在雨中昏倒在街头,我......”她顿住,眉头颦颦,竟有大恸之感,“你替你弟弟来,是你的仁心。这恩,你弟弟以后一定会记得还。”
“既是血亲,遑论还恩。”裴训月淡淡道。这话倒戳中卫家姐弟心境,便一时间都不接话。裴训月看得出,她娘亲对当初将她灌醉送入回明窟大有愧疚,因此隔三岔五派补给马车来僧录司。 她拍拍卫燕的手,笑了笑:“好不容易见一面,说这么悲伤作甚。若不是娘来了,我哪能睡上和家里一样的床。”说罢,竟大剌剌靠在枕头上长长伸个懒腰,倒叫母亲舅舅都看得温柔一笑。
“对了,舅舅,从前怎得没听说,你在北坊也有宅子?”裴训月望望这间偌大的厢房,忽然问。
卫岱一望了卫燕,笑笑:“有是早就有了,不过我基本不来,常年空着。说起来,这还是姐姐当时要给我娶亲置办的地方。”
“嗐,休提这事。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娶回什么人来,照例独身一个,像是抱着圣贤书能过一辈子。”卫燕提到这事索性喋喋不休起来,揪着卫岱一絮絮叨叨城中又有哪家姑娘好婚配。裴训月抿了唇,笑望着母亲和舅舅闹去,脑中却忍不住盘旋着有关案子的事。
照理说,目前能发现的有关词卷的秘密,楚工匠都已经和她解释过一遍。为什么他还要费劲心机将那词卷拿回呢?
“娘——”她忽然喊。
“怎么?”卫家姐弟都停下来望她。
“醒神汤还有没,再来一碗。”裴训月说。
卫岱一听了,连忙命人再做。裴训月捏着自己依旧毫无知觉的腿,只得叹气。她总觉得心上无时无刻不压着块巨石,逼她不得不立即做些什么。“舅舅,你这儿有木轮椅么?或者有没有轿子送我去僧录司?”她问,却被卫燕霎时训道:“人都淋雨发烧了,地都下不来,还不好生歇息几天。难道你们司离了你就不转了?”
“木轮椅没有,轿子是有的。不过月儿,你昨晚受了夜雨,还是少吹风为妙。我已叫人去僧录司里请红姑他们过来了,若有要事,在此处商量也是一样。”卫岱一说。
“说的也是,还是舅舅体贴我。”裴训月笑笑,又冲她母亲嗔。卫燕与爱女许久没见,恨不得眼珠子盯牢,用手亲自从头到脚摩挲一遍才好。母女二人正叙旧,却听见门外重重靴子响,隔着半掩的门,只见红姑同林斯致急匆匆走进来。裴训月念及自己还穿着女装,便立即放了帷幔。
卫燕并不听他们谈事,便起身去厨房盯着醒神汤。红姑先冲过来,挑开帷幔,将裴训月浑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冷冷说:“你知不知道昨晚我以为你失踪有多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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