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伤没有,就是腿麻了些。小事儿。”她歉疚地拍拍红姑,却见红姑忽地俯下身来抱住自己,脸上竟然犹有水痕,在耳边道:“阿月,别任性。”那声音低到林斯致等人都听不清,只以为是缠绵交颈,“我昨晚去找了宋三仙,她说你根本就不是去寻宋昏,而是去查案。还有郑敬山......这孩子真的......”
“郑敬山怎么了?”裴训月心里一惊。
“他没怎么,”红姑冷冷,“不过,有别人出了大事。阿月,不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能再这样,瞒着我和展刃独自行动了。”她说罢,起了身,放下帷幔,唤林斯致过来,“你听林斯致跟你汇报,到底发生什么吧。”
“出什么事了?”
裴训月提着心问,忽然听见屋外猛地炸开一声爆竹。大概是街上的吏役们又在试燃。她抬头望着帷幔外的几人,只觉心里也像一道惊雷猛现。
只有两人。
——唯独不见宋昏和展刃。
如果说展刃要守护阿兴,那宋昏呢?他从昨夜晚饭就不见人影,怎么今天还是不来看自己?她这下索性连仪容也顾不得,支起身子问:“宋昏呢?怎么不见他。”
“他从昨晚起,就失踪了。”林斯致说。
“不只是失踪,”红姑道,“恐怕是畏罪潜逃了。”
“什么意思?”裴训月大怔。
“昨夜,胡知府死于一辆驶向京兆尹府邸的马车中。而据守卫坊门的金吾卫回忆,他曾在这辆马车中,看见了宋昏的毛领。”林斯致皱了眉,说。
砰!顷刻间,又一朵爆竹炸响窗外。
众人这回却都没有再抬头。
(四)支援
黎明,天还未亮全,那满街砖石泛着昨晚夜雨的水光,京兆尹孙荃忽得被自家夫人一声尖叫吓醒。
“夫君......”夫人跑过来扑住他身,指指院门,“我刚出去倒水,竟看见......官道上有辆血马车......”
孙荃昨夜本和夫人吃了几杯甜酿,酣度春宵,被这一句话弄得登时醒了酒。他速速披上斗篷,走出院门一瞧,竟果真有辆颇为气派的马车停在离他家门口不远处,看架势,一望而知是朝官所有。而那马上却并无车夫,从厢帘到车辕,淅淅沥沥地流了一路的血,被雨一洗刷,淡红的水直往他脚下流。
孙荃站在原地,不敢妄动。“去叫家仆小厮都过来!”他吩咐着,怕车中有诈。等府中下人聚集大半,孙荃才当着众人面将厢帘挑开,只见一张翻了白眼的中年男人面孔。男人身上插着尖刀,更可怖的是,车厢四壁是血,还有几道明显的抓痕,显然经过极激烈的打斗。
而那男人的脸,竟与孙荃的直接下级——北坊知府胡威,一模一样。
这一惊非同小可。府中众人被死尸一吓,困乏立刻消了,嚷嚷着要去报告刑部。孙荃嘶嘶吐着气,不敢仔细瞧那小命呜呼的胡威,可却猛然窥见车厢座位上竟然还有封朱红折子,这种封套的折子显然要经过层层上报,最后递到圣上手中,地位并不一般。他正犹豫着,只见孙夫人撩起袖子就走进马车中,将那折子一拾扔进他怀里:“看看写了什么?”
孙夫人素来是个女中豪杰。孙荃只得接了,硬着头皮,颤抖手指,挑开那带了血的封套,对着折子读了数遍才解其义。
折子上说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昨日北坊中一名为袁记的裁缝铺失火,虽无人伤亡,但惊吓百姓。胡知府认为,应当对此铺子进行定期的检查,缩小其规模,以防火患。
就为了这么小一件事,值得胡知府深夜驱车来递折子,并且还被人搏杀在马车中?
孙夫人也在一旁看了会折子,惊呼:“呀,袁记居然失火了?”
“这是什么地方,夫人,很有名么?”
“当然有名,”孙夫人说,“全京城的贵妇千金都挤破头去挑衣裳。不过,我听说那风格太怪,所以还没去过呢。”
孙荃眉间深拧,只觉其中定有什么幽深玄机。他辖管京城四坊八年,靠的就是谨小慎微,绝不错漏。他索性连觉不再睡,一边命人去刑部报案,一边自己备马速速往北坊去。北坊衙门里的吏役还不知道胡威已死,见京兆尹空降,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孙荃就趁这天光亮全的两柱香功夫,已经速速审完了昨夜值守坊门的金吾卫。
那金吾卫大抵是睡梦里被人叫起来,一脸困倦迷茫,问了好几遍,才说:昨晚仿佛看见辆马车,里头有个穿官府的人大概是胡知府。
“仿佛,大概?你们金吾卫都皇家养着吃白饭的吧!这都记不住。”孙荃从鼻子里出口怒气。
“大人息怒......昨夜下了雨,实在有些看不清。不过,小的现在回忆,肯定是胡知府没错。”
也就是说,出坊门的时候,胡知府还活着。孙荃又思忖一会儿,问:“那你看见马车里还有其他什么人没有?”
那人又迷迷瞪瞪回忆,被孙荃怒目逼得只好苦思冥想,方才说:“没看完全,好像看见还有个人身影,带了个大毛领,很脏,乱蓬蓬的。有点像是......”他嗫嚅。
“像谁?快说!对错本官不追究,只管说来便是。”
“有点,有点像是那僧录司里验尸的仵作呢。他经常出入酒楼,我就记住了。”
僧录司的仵作?孙荃一挑眉,只觉脑海中仿佛被唤起些印象。朱府案那一晚,他接了圣旨去旁听裴主事断案的时候,似乎见过这仵作一面。只记得那人落拓不羁,生了双叫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仿佛是姓宋,叫宋......什么来着?
宋昏。下面有人提醒。
“没错!”孙荃一拍案,“就是他。”
于是,当日早晨,僧录司里的众人就被粗鲁的叩门声叫醒,说是京兆尹下令让宋昏去见他。司里众人还没明白发生什么,只见刑部的人也赶来,将僧录司大门一贴封条,说是要搜查宋昏住处。可宋昏从昨晚就不见了踪影。孙荃一听,更加深对宋昏的嫌疑,索性下令,全城搜捕。
虽然没公开贴通缉状,但消息一出十传百,一时间人心惶惶。
林斯致等人,本就因昨晚裴训月一夜未归而没睡好觉,这下更急如热锅蚂蚁,幸好有卫岱一的人来请,才速速去卫宅。而剩下的人,则都聚集院中,看着刑部的人在司里各处搜来检去。
“就因为裴大人不在,这么欺负我们?宋昏好好的干嘛杀胡知府啊?审清楚了么就开始抓人?”有人抱怨。
“他要是没抓人,现在去哪儿了?到处都找人,为什么找不到他?”
“要我说,一开始就不应该招他进来。一个焚尸炉司炉人,成天跟死人打交道,能有什么好品性。”
众人七嘴八舌。宋昏的屋子刚好在后院柴房旁,持刀的刑部捕快们横冲直撞。朝官被杀,这是重案。尤其蒙人春贡在即,容不得一丝错乱,这帮人恨不得当天就能斩立决凶手。郑敬山吓得瑟瑟发抖,直往展刃怀里钻。展刃佩着刀,护着严冬生和郑敬山,冷眼瞧着刑部的人吆三喝五。裴训月不在,山中无大王,这帮人简直要翻了僧录司的天。
严冬生说:“看他们的样子,怕是只要抓到宋昏,就算无罪,也要严刑拷打,不逼出点什么不算完。”
“阿兴叔叔,宋家哥哥到底怎么了?”郑敬山拉着严冬生的衣襟,眼睛泪花泛起地眨。严冬生抚着他的小脑袋重重叹一口气。这孩子,昨儿刚来僧录司,就遇见裴训月和宋昏双双不太平。严冬生自身难保,一时间只能摇头,问展刃:“听说裴大人昨晚在卫学士宅中待着,是病了还是什么,怎么闹成这样竟不见他身影?”
“林斯致和红姑已经去请了,如果人没事,估计不多时就会来,要是没来......”展刃抿了唇,忽然不愿意再说下去。严冬生站在其侧,只觉杀气满堂。他惶惶然转头,见展刃那一双锋利阴鸷的眼已如狼鹰般聚起,然而,转瞬间,那眼神又变得惊忧了,像一汪烈瀑,倾泻漫天时倏忽化作涓涓细流。
“她来了。”展刃轻轻道。
严冬生和郑敬山顺着展刃的目光看去,见裴训月正坐着木轮椅,被红姑推着缓缓而来,身旁还走着位气度高华,令人望而心颤的男子。“卫公居然也来了。”展刃皱眉。严冬生甫一听卫公二字,立刻明白那是天下文臣之极,卫岱一。
多少读书人悬悬而望的终点。
刑部的人,见裴卫二人都来,纷纷停了手。裴训月双腿仍然麻着,站不起身,坐在轮椅上朝那刑部众人淡淡颔首:“诸位,请便。”
捕快们一听这话,反而不敢动。到底是僧录司的地界,如今正副主事都已到场,也没理由再闹将下去,便取了些宋昏平日穿的毛领,全当证物,拿回去报告京兆尹了事。
捕快们鼠窜出僧录司时,正是一心查案的京兆尹孙荃半只脚跨进袁记之际。孙夫人在里头朝他招手:“快来,看看我穿哪件好。”今儿这一遭,孙荃脱了官服,也没以京兆尹的名头,算是微服私访。胡知府那带血的折子犹在他眼前惊悚地晃。孙荃不敢分心,佯装帮夫人挑衣,实际上暗暗将这间铺子观察了个遍。
“袁老板,我们是江南来的盐商。我夫人早听闻你们的名气,已看中好些衣裳,不过,正愁没地方试。你们这......”孙荃朝袁中乾笑笑,凑近,一方翠玉扳指已经递了过去。银钱开路,小鬼迎人。他在周澜海那里碰了壁的法子,却被这眼皮子浅的袁中乾立刻笑脸收下:“您和夫人想试衣,尽管来我这后宅便是。”
孙荃领着夫人一边跟着袁中乾往里走,一边试探:“老板,听说这儿昨日起了火,没什么危险吧?”
“没,一桩小意外而已。只是蜡烛不小心翻了。那间屋子已经锁起来了,旁的空厢房都洒扫得甚干净。”
不多几步,几人已经走到后宅,只见黑压压的帐幔将天空围起来,一时间竟伸手不见五指,却能隐约听见四面八方的说话声。隐约可见两旁都是厢房。 “什么地方,黑压压的?”孙夫人喃喃。袁中乾笑而不语,只命小厮领他们往最里头一间走去。进了房间点了蜡,才看清那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屋子,放了屏风、小几、矮榻,和供人试衣的铜镜。
望去无比正常。
“挺普通的屋子,但为什么一进来就觉得心里毛毛的,弄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孙夫人绕着屋子看了一圈,摩挲着双手道。
孙荃的心也突突地跳。多少年来混迹官场,装成两耳不闻窗外事,走得却是如履刀尖的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胡知府被杀和这间铺子定脱不了干系。京城四坊上接京兆尹,素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心悬一线,此时坐在榻上,更觉两股发痒,只觉褥子温软异常,像是时常被人用火笼熏烤似的。“夫人,你且站在屏风后头,小心这屋子看似平常,没准有什么机关,让我先来找找。”孙荃说罢,鬼祟如黄鼠狼般弯着腰,将地上砖石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孙夫人一把推开丈夫:“真要有机关哪能在地上?把墙壁、床榻仔细瞧瞧还差不多。”她说着,索性自己脱了鞋站在榻上,把那墙壁一点点仔细摸来,观察有无暗格。两人正一阵摸索之际,床榻许是承受不住坐踩重量,厚褥竟忽然翻翘滑落下去,露出光秃秃的木靠背。
两人被这一动静唬了一跳,忙下了榻,整理坐褥。这褥子上也不知道坐过多少前来试衣的人。乍望去确实干净,仔细摸来却总觉得不光滑,像是有什么腌臜物事滴在上头似的。孙荃忍着怪异之感,将坐褥仔细铺平,忽见夫人一双涂红蔻丹的手紧紧抓过来,像柔弱的细藤攀住了他的腕。
“老孙,你看......”孙夫人瞪大了双眼,花容失色,冷汗沁额。
孙荃顺着孙夫人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厚褥露出的缝隙中,深红木靠背上,有无数道或深或浅的抓痕和掌印。
细细望去,竟然都像是孩童的骨骼!
孙家夫妇骨寒毛竖之时,于寂静昏暗中,听见三下轻轻的叩门。
同时响起了袁中乾微微含笑的声音。
“孙大人,早知道您是京兆尹啊,我就给您多送些东西来了。您说说,好不容易大驾光临我这寒舍,何苦还自称盐商呢。”
(五)互搏
清晨,周澜海穿上蟒纹袍,带了红顶帽,撑了柄油纸伞,在雨丝渐停之际,走进了太后寝宫。他今日一路行来,只觉一颗心像盛满石子摇摇欲坠。只因那瘦缩的两腮,含而未吐的,是一桩惊天大事。
太后正用着早膳,见他来,微微吃了一惊:“你不随皇帝上早朝去么?”
“皇上说身子不爽利,早朝便推了。”周澜海给太后请安,“太后,宫里收到急报。”说罢,顿了顿,瞅着太后神色,才小心道,“昨夜,北坊的知府胡威被杀了。”
太后用银箸夹起的翡翠饺子一半离了盘,一半戳在箸上。那筷子稍一扭转,亮晶晶的虾仁馅便滚落下来,骨碌碌地直从桌边掉到地上的牡丹宫毯上去。周澜海连忙跪下去拾。“放了手,不用你来。”太后淡淡道。服侍姑姑们忙不迭用帕子包起虾馅丢出去。周澜海便起身,却丝毫不敢直起腰来。他侍奉二十余载,深知钟氏脾性。如此这般语气,显然已经怒极。
果然,见钟太后轻轻地揩了揩嘴,眉眼缓转,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谁在查?京兆尹、大理寺和刑部去了么?”她问。
“都去了。大理寺卿正生着病,就把这事暂托给刑部。京兆尹找到了有嫌疑的人,说是僧录司里聘的一个仵作。”
太后嗯了一声,又问:“裴松呢?他插手没有?”
“没,据说裴松昨晚都在他舅舅卫学士的府邸里养病呢。”
“卫岱一?他又给裴家献什么殷勤。”太后冷笑,“既是刑部已到,你再偷偷叫人去查查情况。务必打听明白,这知府的死和利运塔有无关系。”
“是。”周澜海应了,见太后食欲恹恹,便识趣地扶她起身。
“北坊这地方,半年来事情太多了。”太后离了座,幽幽叹一口气。
“太后贵体,为家为国操碎了心。奴才看着也觉得心疼。”“闭嘴罢。”太后眄一眼周澜海,“哀家还没到要听这些话的地步。”
周澜海便不敢作声了,只见太后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像是疲倦至极般:“那些筑造司的人也不知道为何这样笨,一晃眼得了图纸,都查了大半个月,也没见查出什么来。好好的利运塔到底为什么塌?这事情一天不水落石出,哀家一天都睡不好觉。”
“太后,您最近......又多梦了?要不奴才再安排僧人来诵会经?”
太后摆摆手:“梦多,也无非是牵挂此事。诵经又有何用。”
周澜海垂头。他不敢多谏。太后于此塔为何而塌追究得太紧。要不是她非想要那铸造图,他何至于派了潘家班的熟人去做监工,以至于自己的玉佩现在都不知所踪?
周澜海索性大着胆子劝一句:“依奴才想,先帝已去六七年了。纵然当年那塔里有些什么,只怕以先帝英明,早就抹平了。连那样爱重的小福子都随帝下葬,难道,还真有什么相关的人能活着不成?塔塌了,应该就只是意外。”
“以他的脾性,确实是玩完了就杀掉的做派。”太后道,那脸上竟带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笑,浮浮地显现在皮肉上,叫周澜海霎时毛骨悚然。他不知如何接主子的话了,只能应了“喳”装作没听清,半晌,听得太后又说:“不过,没准儿有孩子能侥幸活下来呢?还是查清楚了才好。”
“十多年前,那个姓林的太傅,不就妄图救下来一个么?”
“可惜后来也在大狱里被折磨死了。”
太后说完,打个呵欠,翻身便靠在榻上了。周澜海看着她的背影,不敢再言,默默行了礼便出了殿。这寝殿重又只剩钟氏一人。多少年了,都是如此。她膝下无子,只因年轻时不受圣宠。尚是豆蔻年华,那枕边人就不爱与她面对面,说她心深人默,徒有温顺,全无活泼。钟太后悠悠地闭了眼,忽然觉得好笑。盘踞在深宫里一辈子的女人,越活泼就越残酷啊。耐不住的。
除了她,谁都耐不住的。
那活泼如春鹂,容色冠京华的淑贵妃又如何?生产完便得了重病,不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徒留在人间一个逆子。
身后的火炭噼啪地轻响。钟氏又翻了个身,将一张皱纹微现的脸对着满窗泻下来的春光,不多久就睡熟了。
梦里却依旧逆子嚣叫,火势滔天。
周澜海把太后的旨意安排好的时候,冯利正在家中陪着病妻幼儿用早膳。宫中来消息,让他好好利用司里就近的关系,查一查胡知府被害案到底与利运塔有无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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