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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莲珠(波兰黑加仑)

霜玉将军白璧成屡建奇功,却受奸妃挑拨被皇帝猜疑,
皇帝以家人平安为要挟,逼迫白璧成托病请辞,并借机收回兵权,另封白璧成为清平侯,送黔州休养,且暗地里给他喝下慢性毒药乌蔓藤。
六年之后,乌蔓藤毒性渐炽,白璧成饱受折磨;
他进京看病无果,返回黔州,在官道上毒发,偶遇女扮男装的游医含山。
含山以“十六针”为白璧成逼住毒性,然而还有一个与“九莲珠”有关的秘密,要白璧成帮她解开......

大成明帝十三年,七月十五,黔州官道。
月亮很大,又圆又大,大得仿佛挂不住高处,只能沉甸甸坠在半空中。含山停下来眺望圆月,它在笔直官道的尽头,仿佛某种尚未开启的玄机。
“好在还有你,”含山跟月亮讲话,“否则,走夜路有点害怕。”
她拽了拽身上的青袍,袍子不合身,但料子极珍贵,是黔州供入京里的青蝉翼,轻柔如无物,夏天穿最是凉爽,向来只有王公贵族可以享受。
但还是热。
穿过这片松林有个许家村,或许可以借宿,想到不必孤零零走上一整夜,含山打起精神,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官道把松林劈作两半,今晚没有风,黑影幢幢的松林悄寂无声,含山怕起来,她越怕越来事,左侧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咳声像是压抑许久终于爆发,咳起来便没有休止,排山倒海似的一波高过一波,越咳越是汹涌。
悄静的夜也跟着忙乱起来,有马儿低低的嘶鸣,也有草叶窸窣细响,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含山侧耳细听,很怕林子里藏着剪径的贼,她反手摸摸包袱,里面还有一根金钗,不知道能不能买她一条性命。
然而咳声一直没有停歇,咳的人难受极了,边咳边嘶声喘息,含山听出来了,这不是一两声没忍住的咳嗽,是犯了咳喘症。
林子里更乱了,有人开口说话,是一个慌张的声音。
“来欢,你骑马奔前头去,不管什么村什么寨,能请到郎中就请一位过来,侯爷要熬不住了!”
另一声音答应着,不多时便听着蹄声得得,一人一骑转出松林,他甚至没看一眼站在路边的含山,打马沿着官道飞驰而去。
侯爷?含山想,原来不是盗匪。
她松了口气,放开攥得皱巴巴的包袱。林子里的咳嗽声越发猛烈,慌张的声音更加慌张了:“侯爷,侯爷,您喝口水压压吧。”
咳喘症怎能用水压下去?
含山摇头无语,她甩开步子向前走,然而林中的咳嗽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走出百十步后,含山猛然站住了,她低头想了想,蹲下打开包袱,拿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册子像日历似的画着格子,竖排是月份,横排是日子,三个月一页,一共有四页。含山吹亮火折子,找到七月十五日,看见对应的格子里画着个猴子。
“猴?”含山琢磨,“难道是侯爷?”
很快,她下了某种决心似地合上册子,收好包袱起身,转身向松林走去。
林子里停着四辆马车,一辆四驾金辕,三辆是单驾蓝蓬的,朝庭有规制,封王封侯才能用四驾金辕,看来这位咳嗽不止的人,的确是侯爷。
含山刚靠近两步,从蓝蓬马车里蹦下两个人来,他们冲含山喝道:“什么人!站住了!别过来!”
咳声稍止,像是被努力压制住了,金辕马车的车帘却被揭开了,一张圆胖脸来探出来,不耐烦地问:“什么人在外面?”
“车管家!有个小子跑到林子里来!咱们这就赶他走!”
“别赶我走!”含山接上话,“我是个游医,我会治病。”
“呸!”圆胖脸车管家啐道,“听见咳嗽声就来治病?我看是来骗钱的吧!”
他话音刚落,车里被压制的咳嗽又爆发出来,这回咳得更凶狠了。车管家慌忙放下帘子,急得带出哭音来:“侯爷!侯爷您再忍一忍,来欢去请郎中了,马上就来!”
“离这里最近的就是许家村,”含山抬高嗓门,“但是许家村没有行医之人!”
“你怎知许家村没有?”拦路的仆役愤愤问。
“你猜我为什么要赶夜路?”含山继续放开声量,“因为许家村有人请我去看诊!”
这话说罢,马车里的咳嗽声更加剧烈,仿佛剖肝挖肺一般,让人不忍猝听。很快,车管家一把掀翻车帘,出溜着跳下马车,几步赶到含山面前,恨声道:“小子!你最好别骗人!”
“大晚上的我骗你干什么?”含山不卑不亢,“车里人咳得辛苦,快带我去看看。”
她扮着男装,头发高高束起,发髻上裹着青巾,身上的青蝉翼有点宽大,越发显得人瘦,好在含山个子高,因而只是文弱,并不违和。
“来桃!”车管家切齿唤道,“打个灯笼来,送这位……,你怎么称呼?”
“您叫我含山吧,我的病人都这么叫我。”
“不管了,”车管家挥挥手,“跟我上车。”
小厮来桃提着半人高的灯笼跑过来,含山看了一眼,灯笼上题着四个字:清平侯府。
原来是他,含山更相信册子上画的猴儿了。
灯笼一晃一晃,照着林子里茂盛的草丛,引着含山走到了金辕马车前,车里的咳嗽声仍在继续,来桃搁下一只脚凳,扶着含山上车。
四驾金辕车果然宽敞,里面点着两盏琉璃灯,搁着一张矮榻,清平侯白璧成倚着软枕咳得抬不起头,他的背影揪在那里,两侧蝴蝶骨支起来,随着咳声微微起伏,看着有些可怜。
“侯爷,”管家车轩立在车下唤道,“这位叫含山的郎中能治病,您给他看看罢。”
白璧成撑着软枕回身,灯下,他一张白玉似的脸,咳得两颧赤红,目中泪花隐泛,额上细汗涔涔,嘴唇却是苍然无色,他看着含山,眼神有些涣散,只是不说话。
含山趋前跪坐,道:“侯爷把手伸出来,我问问脉。”
白璧成的眼神在她身上打个转,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腕很细很白,手也清瘦修长,但掌心和指腹有茧。
含山伸两指搭上他的脉,微阖双目诊了好一会儿,这才放开了,道:“侯爷的咳喘之症我能治,但诊金贵。”
白璧成怔了怔,又咳得背过身去。
“要多少诊金?”车轩在车下喊:“你快说!”
含山不急不慢打开包袱,拿出一副皮囊针筒:“我有祖传十六针,扎下去立即止住咳嗽,但施针一次,诊金八两。”
“八两银子扎一次针?”车轩匪夷所思,“你抢钱吧!”
“觉得贵就不扎,”含山复又卷起针筒,“告辞。”
“你!你!你若扎了针不管用,那又怎么说!”
“不管用就不给钱,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俩说这几句话,白璧成的咳声非但没停过,反倒越发激烈了,车轩听得直咧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虚着嗓子唤道:“侯爷,侯爷……”
“让他扎,给他钱。”白璧成强忍咳嗽,哑声吐出几个字。
“是!是!”
车轩连声答应,却又威胁含山:“八两银子自然给你,可我们侯爷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别出这松树林子!”
含山仿佛没听见,她再度展开针筒,烛火轻摇,银针如水,含山捏着一根针,慢慢捻进白璧成的合谷穴,紧接着又取第二根针捻进尺泽穴,接着一路沿脉胳向上,认穴捻针。
七针之后,白璧成咳声减缓,扎到第十五针,白璧成几乎止了咳,等含山最后一针捻在耳后,白璧成微微吐了口气,整个人平静下来。
“侯爷好了!”车轩欢喜,“侯爷好了!”
“要一杯温水来,”含山却吩咐他,“不可烫口,不可生凉。”
车轩连忙答应,又一叠声的唤来桃,不多时水送来,含山扶着白璧成坐起,喂他慢慢饮了。
“多谢先生,”白璧成在枕上点头,“有劳了。”
“侯爷不必客气。但您止了咳是暂时的,下次还会发作,发作时长逐渐增加,到了最后,就要咳到五脏俱碎,呕血数升。”
“什么!”
车下,车轩脱口一句,又立即捂住嘴巴不吭声。车上,白璧成借着琉璃灯再度打量含山,笑一笑:“你不要吓唬我。”
“侯爷若是不信,只管不信便是。”
含山将皮囊针筒卷好放进包袱里,放下挽起的袖子,猫着身子准备下车。
“等一等,”白璧成开口了,“如果不想再发作,有办法吗?”
“有办法,”含山坐回来,“我每天日落时分给您施针。”
“一次八两?”
“是。”
“能根治吗?”
“先施针一个月,问脉后才有论断。”
白璧成不语,一会儿扬声问:“车管家,你看行吗?”
“侯爷,若是每日施针,能不能打个折啊。”车轩提醒。
“可以打折,”含山淡定而爽快,“一次五两。”
“诊金还在其次,”白璧成道,“可我凭什么信你?”
他刚从剧烈的咳喘里缓过来,此时软绵绵靠在枕上,显得清俊而虚弱,含山从没见过这样要死不死的男人。
“夕神之书谕示一个猴,我便遇见了清平侯,想来他是能解困局之人,”含山暗想,“从小到大,我每遇困顿求问,得到的答案无不灵验,此番亦不会辜负!”
这主意打定,她不再犹豫,伸手扯下束发头巾,一头秀发瀑布般披散而下,琉璃灯下,她的眼眸闪动如星。
“侯爷,我是个小女子,做男儿打扮只为行医挣钱。”含山诚恳地说,“只要有钱挣,我做什么要害人?”
白璧成仿佛并不惊讶,他平静地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有道理。”
“那就成交吧!”含山愉快提议,“所幸遇见侯爷,否则这晚上孤身走夜路,我还有些害怕呢。”
“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含山。”
“哪两个字?”
“杏花含露团香雪的含,远上寒山石径斜的山。”
“含山?”白璧成琢磨一下,“这是个地名,我去过。”
含山一怔,随即笑道:“居然有地方叫含山?我竟不知道。”
白璧成不再多说,他又往软枕里倚了倚,想躺得舒服些。
“既知孤身夜行可怕,为何偏要走夜路呢?”
“我在前头华罗镇出诊,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因为下一个病人在许家村,想着脚程快些能赶到,不料天黑下来着实怕人。”含山解释道,又问,“侯爷又为何躲在这松林里?”
白璧成扯扯嘴角:“我为何不能躲在松林里?”
含山立即会意:“侯爷说的是,侯爷的事,本就不该小女子打听。”
琉璃灯“啪”地一爆,灯花晃了晃,比刚才又亮了些。
“车轩,”白璧成抬高些声音,“什么时辰了?”
“回侯爷的话,已经过了戌时三刻,若要赶到南谯歇脚,只怕要到四更之后了。”
“四更之后还歇什么脚?”白璧成淡淡道,“左右今晚到不了南谯,就到许家村投宿罢。”
正说着,外头一阵马蹄声响,便听着有人问:“可是来欢回来了?”。来欢应了一声,紧接着便说:“车管家,许家村里没有郎中,叫咱们上华罗镇请去……”
外头越是闹腾,车里便显得更安静,林子里传来夏虫叽叽之声,昏黄灯火之下,白璧成看着青丝散乱眉有喜色的含山,脸上掠过似有似无的笑意。
“你刚刚说,你有个病人在许家村?”
“是的,”含山面不改色,“侯爷去许家村投宿,小女子顺路看诊就是。”

第2章 林间大宅
许家村村口钉着高大木牌,贴了许多告示,来桃举灯笼瞧了又瞧,揭下一张跑回马车边。
“车管家,村头贴了许多带绣像的文书,您瞧瞧,是不是要捉坏人?”
来桃十三四岁,个子不算高,他踮着脚把文书直往车轩面前揣,逼得车轩往后躲躲。
“侯爷日常叫你们认字!只是不肯听!如今这么几个字,也要我来瞧!”
抱怨归抱怨,车轩还是接过文书,勾脖子眯眼念道:“戍边私逃,是为重罪……,哎呀!”
“哎呀什么?”白璧成在车里说,“拿来我看看。”
车轩踩了脚凳攀上车,笑道:“侯爷,您还没睡呢?”
“如此颠簸,我如何睡得着?”白璧成倚在枕上,眼睛湛亮,“是什么捉人的文书?拿来我看看。”
“来桃在村口揭的,我看了几行,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璧成接过来看了,原是玉州松潘关私逃了一个游击将军,画着像遍撒海捕文书,看看日子,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进村吧,”白璧成不予置评,“找个客栈安置下来。”
马车缓缓步入许家村,圆月当空,银霜遍洒,许多村民坐在屋前纳凉,眼瞅着四辆马车鱼贯而来,都围上来看热闹。
“大哥,我们赶夜路至此,想找个客栈落脚。”来欢笑而求问,“不知哪里有客栈?”
众村民轰然笑了。
“村里哪有客栈?开了给谁住?”
来欢无法,只得又问:“那么,哪里能够借宿一晚?”
“你们有四辆车,又有许多人,咱们哪家也住不下啊,”一个村民摇扇子笑道,“不如掉头往对面走,到松林坡里找许老头的大宅子,多少人都能住!”
来欢道了谢,跑回来照实禀报,白璧成却问含山:“你的病人在哪一家?”
“就是那间大宅子!”含山眼珠微转,“松林坡许宅。”
“这么巧就是大宅子?”车轩不信,“你刚才怎么不说?”
“来请的只说到许家村找松林坡许宅,我怎知许宅不在村子里?”含山不高兴,“车管家既然不信我,那么我告辞了。”
“别!别!小人说错了话,姑娘请宽坐!侯爷还指着您施针呢!”
含山暗自得意,放下包袱坐好,她目光逡巡,见白璧成微阖双目靠在枕里,像是没听见刚刚的对话。
身子虚弱至此,也不知能活几天,含山暗想。
马车缓缓掉头,向着原路返回,出许家村越过官道进了对面松林,走不久地势渐高,仿佛往山坡上去,又过一会儿,便听着水声潺潺,像是附近有流水。
月光被松枝挡住,只漏些光来勉强照路,林间高低不平,马车颠簸极了,含山抓住矮柜的腿才稳住,不多时,车子忽然停了,便听着车轩问:“前头怎么了?”
他问了却没人回答,只听着许多人跑来跑去地,又有叽里咕噜地说话声。含山偷偷揭开帘子往外看,林子里两个人举着两支火把,远看像是官府的差役。
含山刷地放下帘子,贴着车壁坐好。
“外面怎么了?”白璧成问,“你看见什么了?”
“好像遇见什么人了,”含山勉强笑笑,“我也没看清。”
正说着,车帘从外头打起来,车轩笑盈盈探进圆胖脸来:“侯爷,黔州府的陆司狱在办差,听说是侯爷来了,要来拜见呢。”
州府司狱六品官,见到清平侯要参拜是常理,白璧成虽懒怠不想见,但他被封在黔州,并不想得罪黔州府的人,小官小吏也不行。
“请他来吧。”
见他要坐起来,含山立时上来扶着,将软枕立起来塞在他背后,体贴道:“侯爷歪着便是了。”
“我没有这么虚弱,可以坐一坐。”
白璧成谢了好意,自己翻身坐起,刚刚整理了衣袍,外头已经响起一道亮堂的声音。
“黔州府司狱陆长留见过白侯,扰了侯爷出行,是下官的罪过,请侯爷恕罪。”
“你办你的差,我走我的路,无非碰见了而已,你何错之有?”白璧成扬声道,“陆司狱不必多礼,只管办差就是。”
“多谢侯爷体谅,只是下官办的是松林坡许宅的案子,适才听车管家说,侯爷想借宿在许宅,这个……”
有这样巧的事?
白璧成望了含山一眼,问:“许宅出了什么事?”
清平侯奉旨在黔州休养,是个闲散侯爷,他向来不管地方事,更别说问案子,但他毕竟有爵位在身,如今开口问事,陆长留也不好不答。
“侯爷,此事说来话长,在这林子里不大方便……”
他话音刚落,便见着车里人影一晃,钻出来一个穿男子衣袍却青丝披肩的女子,林子里被火把照得亮堂,火光之下,乍一眼见那女子明眸皓齿,陆长留不由愣了神,刹住了话头。
跳下来的正是含山,她见陆长留浓眉大眼满脸刚正之气,即便穿着便袍,也能看出是官家人。
当官的都是这样,含山想,幌子挂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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