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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春枝(伴君独幽)


原本他的任务便是盯梢兼保护苏娘子,却不知为何自家主子一反常态将自己也带在了身边,头次出征的卫延心中不免有些激动,说话时眼角眉梢都透着股喜悦。
朔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魏枞的声音很是淡漠,“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卫延心下微怵,敏锐地捕捉到魏枞情绪里的一丝不快,立即闭上了嘴,悄然勒了勒缰绳落后了几步。
自来到凉州之后,卫延便在暗中跟踪调查苏娘子,原本他也以为苏娘子只是个小小随军医官的女儿,但随着这些日子的调查他愈是心惊。
苏娘子的背后显然有一股庞大的势力,他的调查数次被人阻挠,即便动用了灵州的暗卫势力,依旧无法查清她的底细。
直到威远镖局的陈镖师出现,他顺藤摸瓜竟查到了京城,线索再次断了。
半月前,主子亲自画了一幅陈闲的画像命人送到京城武安侯府交给侯爷,想来这几日消息就会传来。
正想着忽然远处官道上有马蹄声远远传来,卫延回望见是武安侯身旁亲信袁丛,心中不由激动起来,定是调查苏娘子身份的信笺到了。
果然不出卫延所料,袁丛飞驰而来,到了魏枞身前,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交给魏枞,道:“您让查的事情有眉目了,这是侯爷给您的信。”

◎她在外面还有野男人?!◎
魏枞接过信, 打开快速看过,面上的神色越来越冷,末了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得很!那日他在木屋外听到她色厉内荏地呵斥秦孟元, 便料想到她身份不凡, 原以为不过是哪家权贵豢养的细作, 可今日兄长传来信笺,那整日在苏枳身旁打转的陈姓镖师竟是中书令嫡子, 是什么样的身份竟然可以驱策宰相之子?
魏枞对她出身愈发好奇了, 想必待他从突厥回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想到此他心中竟隐隐生出几分期待来。
他很久没有遇到这般有意思的人了,希望真相不会让他失望。
几乎在他前脚刚出狱, 后脚苏枳就得知了消息, 她让潇潇备下了满桌的饭菜, 自己精心打扮妥帖,如等待夫君归家的小媳妇般怀着既期盼又忐忑的心情从黄昏等到天黑, 又从黑夜等到天明。
她坐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雪是何时下起来的, 天又是何时亮的, 她都不知。
当雪花伴着寒风拍开了窗户时, 她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打开时, 手中空空唯余一片水渍。
她感觉到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接到他率军出城的消息后,苏枳只是笑了笑, 转身对陈闲道:“陪我回一趟京城。”
母亲的忌日快到了。
回京城的一路上苏枳都窝在马车里, 除了晚上歇在客栈, 一路几乎马不停蹄, 便是用饭也是极为简单的干粮。
旁人不知缘故,陈闲却隐约猜出了她的心思,从她日渐沉郁的脸色便可窥知一二。
入京的那日天色已晚,城门已关。
陈闲知晓她没有进城的意思,便自作主张在子午峪山脚下的陈家别院休息。
山脚下的夜格外冷,尽管炭火烧得很旺,苏枳依旧觉得寒意侵骨,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却是翻来覆去无法安睡。
索性天未亮便早早起了,此时天将破晓却并不明朗,天空透着一种旧笔洗里晕染的浅灰色。
披上厚厚的狐裘,她深吸一口气往山上行去。
不久前才刚刚下过一场雪,终南山山脉如巨龙般绵延起伏,悄然隐没在皑皑白雪之下,眼前是晶莹剔透的雪凇,脚下是咯吱咯吱的积雪声响。这条路自十三岁起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却从未有一次真正地欣赏过这里的景色。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眼前出现了一座巍峨的道观。
扎着道髻的年轻道童正拿着扫帚清理门前的积雪,见到来人不由抬头望了一眼,瞧见苏枳他不由愣了下,上前行礼道:“女居士今年来得这般早,去年您在后山种下的几株梅树已开了花,此时开得正好。”
苏枳笑了笑,问道:“朝元道长今日可在?”
小道童挠了挠脖子,有些歉意道:“师傅前些日与好友出游至今未归。”
苏枳虽觉遗憾但并不强求,让小道童安排了客房后便独自一人去了后山。
沿着山路走过一刻钟便能见到一大片开阔地,遍地梅树,其间有一竹屋名曰‘不知春’,前后有窗,四周有梅。
苏枳看了一眼竹舍,便径直朝着梅林深处行去。
遍地红梅中唯有一株罕见珍贵的“银红台阁”老梅,枝干遒劲、疏影横斜,梅下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
她在坟前站定了片刻,掩在衣袖下的手掌紧了又紧,许久方才舒了一口气,屈身蹲在地上清理了墓前的积雪,而后拿起篮子里的贡品一一摆上。
风中有萧索的寒意,她的嘴唇抑制不住的颤抖,也不知是冻得发抖,还是旁的什么。
陈闲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今日是苏枳母亲的忌日,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来这里住上几日,有时陈闲也会过来陪她,每次来她都是这般长久地站在坟前,她也从来不曾跪下磕头,既不言语又不肯走。
陈闲对于她母亲的死是有所耳闻的,但其中到底有何秘辛却只有当事人知晓。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陈闲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想唤她回去,免得真把人给冻坏了。
谁知脚刚迈出去便听得身后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眼角余光瞥见一角玄色袍裾他心头微凛,心中猜想着恐是那人来了,回头果然瞧见那张介于少年、青年之间的俊秀面容,他披着件玄色大氅,行动时露出里面白色广袖压金边的挺括衣袍,映衬着枝头白雪,陈闲t z一时竟不知哪个更为耀眼些。
他恍神了一瞬,立即撩起袍角便要跪下,却被那人简单的一个眼神制止。
陈闲微微敛眉,立即退了下去。
风中传来龙涎香的气息,苏枳眉眼微动,侧首朝后轻轻一瞥瞧见来人,眸中忽然多了一层水汽。
她看着那人走到自己跟前,拿出火折子点燃纸钱,纷飞的烟火中,苏枳哑着嗓子道:“哥哥,你知道吗?母亲死的前一晚曾坐在我的床前抚摸我的头发,那时……我其实是醒着的,可我因着心中的怨怼不曾给过她一丝回应……”
“你说她是不是还在怪我?”泪水沿着眼角滑落,她抓着兄长的衣摆,凄声道:“那日如果不是我责骂她,要她不要拖累我们,她便不会自戕!说到底……是我逼死了她!”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渐渐哽咽,身子也有些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孩童一般蹲在地上抱膝痛哭。
雪花纷纷扬扬,簌簌落满了肩头,她双肩耸动哭得难以自持。
她四岁那年,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苏夫人疯了。
年幼的苏枳仿佛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醒之后母亲变了,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搂着自己哼唱好听的歌谣。
她每日里只会疯疯傻傻地拿着个破风筝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怪诞的行为时常害得兄妹二人出丑,在宗室子弟面前抬不起头来。
而母亲疯癫之后父亲也开始冷落她们,妾室络绎不绝的进门,兄妹二人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渐渐地她长大了,她开始怨恨自己的母亲,将所有外人施加于身上的谩骂与屈辱尽数归罪于母亲。
而随着这种谩骂与羞辱的与日俱增,她对母亲的怨恨愈深,直到十三岁那年所有积蓄的怨恨化作利箭喷涌而出。
她指着自己得到母亲,大声责问:“你为什么是一个疯子?”
“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你为什么还要活着拖累我们?”
“我宁愿自己没有母亲!”
诸如此类的诘问她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又说了多么难听的话,她只是疯了一般疯狂的宣泄着心中的怨恨。
直到她说得累了,倦了,她那疯疯癫癫的母亲,小心地走到她身边,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轻声问了一句:“小枳,你渴不渴?娘亲去给你倒水。”
苏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只如今想来只觉痛彻心扉,母亲当时必然是有几分清醒的,她如一个受了伤的幼兽,摇摆着尾巴,生怕遭到主人的厌弃,那般殷切地讨好着自己的女儿。
可那时的她心里只有怨恨,何曾有过一刻的心软。
母亲显然已察觉到了苏枳心中的厌弃,在夜深人静时想要再看看自己的女儿,好好的与她告别。
可她竟然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心中仍旧充满了怨恨与厌恶。
那天早晨,她出往常一般推开母亲的房门,看到的是一双悬在半空的绣鞋。
风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她的心也自此空落落的。
于是,在母亲死后,这份怨恨便化作了浓浓的愧疚,多年来不断的折磨着她,让她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想要转过身抱一抱自己的母亲。
她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
苏枳哭得泣不成声,最后哭累了便在兄长的怀中昏睡了过去。
金仙观坐南朝北,背倚金仙峰,依山而建,独向阴崖,虽然规模不大,但却是前朝公主所建,取自\"金刚不坏之仙\",更是建在道教七十二福地第一福地——终南山,因而香火鼎盛,往来多名士。
初初来到京城不久的张嫣早听闻金仙观的大名,特意赶了大早上山,但山路实在难行,她本是诚心许愿打算虔诚的走这么一遭,最终却还是靠着轿舆被人抬上了山。
在灵州时她总记挂着魏枞,婚事一再耽搁,眼看着年岁渐长,却是再也耽搁不得了。恰逢京中伯母相邀,张刺史便将女儿的婚事全权交由长兄长嫂做主。
入京之后,她隐约从伯母的话语中猜出家人欲将她送入宫中,她虽不排斥入宫,但还是想为自己的婚事搏一搏。
上过香后她打算去后山的梅园转转,谁知刚转过一处石壁就见到山径上走来一白衣鹤氅的男子,不过是惊鸿一瞥,她先是为男子的容颜气度所慑,再一眼瞧见他怀中正抱着一酣睡的女子。
张嫣下意识的侧身避让,却在身形相错之时不经意瞧见了他怀中女子的相貌,震惊之余出声喊道:“苏娘子?”
话音未落便觉一股寒意从后颈袭来,她的发丝扬起,似乎有凌然的杀气贴在耳后,张嫣缩了缩脖子,回过头却未曾见到任何人。
再看向男子时,他已渐行渐远,唯余一道儿飘然若谪仙的背影。
张嫣不相信自己看错了,他怀中抱着的女子分明就是苏枳,她不是应该跟着魏枞在凉州吗?
难道说……苏枳被休了?
或是……她与外男私通!
她的心怦怦直跳,脑中越想越觉得可能,以苏娘子这般娇弱的身躯自是受不了凉州的风沙,她不定是瞒着魏枞另攀了高枝儿。
此时远在凉州的魏枞定是不知晓的,她必须得告诉魏枞,让他休了苏枳!
张嫣再无赏花的兴致,匆匆回到屋内让人备了纸笔打算写信,可刚刚拿起笔又寻思自己没有证据,又搁下笔让人打听今日见到的那男子是谁?
听到婢子回禀说那位公子正欲下山,她也顾不得让人收拾东西,匆忙带着仆从跟了上去。
许是心中有事,这山路竟也没有来时那般艰难,一路上她未曾歇息片刻,下山之后命令车夫快速追赶,一直追着马车入了城门,却在人潮拥挤的朱雀大街失了对方踪迹。
“你立即让人回金仙观盯着苏娘子,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张嫣扶着婢子的手喘着粗气,眸中迸射出森然的寒意,她一定会找到证据。
大长公主府办家宴这日,张嫣陪同伯母陈氏一同赴宴,今日出席的闺秀多为名门望族。
张嫣出自清河张氏,在本朝亦是世家名门,也曾出过一门三宰相,虽眼下门生落寞,但根基犹在。
今日的筵宴皆是正室夫人带着家中嫡女出席,名为赏梅宴,实际不过是一场皇家相亲宴。
天子已到了婚配的年纪,虽是大长公主压着,但天子年及弱冠,婚事再不定下来朝臣也是不答应的。
私底下众人也都知道这婚事八成是由大长公主做主,因而各家对今日这场相看宴都十分看重,伯母陈氏底下并无年岁相当的嫡女,便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张嫣年幼时一直住在京城,后来随着父亲官职变迁,她随母亲一起来到了灵州,这一住便是十年,幼时的手帕交如今已不甚亲厚,她只能由伯母牵着引荐给诸位长辈。
“嫣儿虽在灵州长大,但相貌才情俱佳,比我家那丫头强了不知多少……”陈氏频频向人说起自家侄女,甚至不惜贬低自己早已出嫁的长女。
张嫣乖巧地侍立在旁,任由那些人拿各色眼光将她打量。
不过张嫣敏感地察觉到这些目光中竟隐隐含着几分轻蔑与鄙夷,正当她心中不解之时,身旁响起了几道不高不低的声音:“瞧,那不就是名满天下的行云公子!”
听人提及自己的兄长,张嫣脸上立即浮现出喜色,抬眼望去果然见远处的石桥上走来一行人,为首那人身形挺拔,行止俊逸,正是自己的兄长张行舟。
她心中欢喜,正想与自家兄长打招呼,却被身旁的伯母扯了扯衣袖。
张嫣不解地回过头看众人,这才发现诸位闺秀们脸上神情各异,不少人面露惋惜,甚至不乏鄙夷之色。
加之伯母的阻拦,张嫣心知虽不知其中有何关窍,但也知此时不是与张行舟相认的时机。
宴席开始之后,张嫣悄然退了出去,路过女眷们休息的暖阁时听到有人叹息:“行云公子那般才华品貌竟也成了公主殿下的入幕之宾,真是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不过是个贪慕虚荣的奸佞小人罢了,听说殿下的控鹤府日后便要交给这位张公子打理呢……”
嗤笑之声不绝于耳,张嫣握着珠帘的手紧紧攥住,有些不敢置信,她那自小便被誉为神童的兄长竟成为了大长公主的娈宠。
他的仕途不要了吗?
张嫣几乎失去理智,她不相信这些话,兄长那般光风霁月的人怎甘心做她人的禁脔!
离开宴席,她惊慌失措地朝着先前张行舟离去的方向追去,许是心绪大乱的缘故,她有些慌不择路,转过月亮门时径直朝着一人撞去。
眼见着就要撞上了,那人身形极快的朝旁边退了一步,张嫣趔趄着摔倒在了地上。
耳畔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声音:“瞎了你的狗眼,什么人都敢撞!”
张嫣心头怒火翻涌,抬眼看向来人,滚到嘴边的话立即收了回去,惊诧道:“是你t z!”
面前身着华服的男子正是那日她在金仙观见到抱着苏枳的男人,她下意识问道:“你是谁?”

男子身后的侍从再次出声冷喝:“大胆!见了天子还不跪下行礼!”
张嫣蓦地瞪大了眼睛, 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天子?!”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有人疾步走到张嫣身旁跪下叩首道:“舍妹初见天颜为陛下威仪所慑,还望陛下恕罪。”
张嫣偏头看到自家兄长, 而张行舟立即扯了扯她的衣袖, 拉着他一同拜倒在地。
直到天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 张嫣依旧未曾回过神来。
他怎么会是天子?苏娘子又怎么会在当今天子的怀抱中,难不成她当真是看错了?
在金仙观逗留数日后, 苏枳便打算返回凉州, 临行前她再次来到了竹屋前。
劲松修竹掩映, 疏影横斜间,暗香浮动。
苏枳轻叩门扉, 却听门“枝呀”一声开了, 她迟疑了一瞬, 抬脚走了进去,堂内庭户虚敞, 窗槅明亮,正中挂着一幅山水画,案前供着三足鎏金银香炉, 馥郁香烟袅袅升起。
走近了瞧见桌上还放着一柄宝剑, 不, 那只是一柄没有了剑身的剑鞘。
苏枳只瞧了一眼便明了主人的意思,眸中掠过黯然之色, 环顾一圈屋内陈设后,转身再次掩上了门扉退了出去。
在门口等待的陈闲见他这么快出来, 便道:“许是人不在家。”
苏枳摇了摇头, 苦笑道:“不用宽慰我, 爹爹他只是不愿见我罢了。”
缺失的剑, 不见。
她早料到会是这般结局便无所谓失望与否,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凉州那边有消息吗?”
陈闲摇头道:“暂时没有消息。”
苏枳见他神情有异,复又问道:“当真?”
她的样子显然不是轻易能糊弄的,陈闲只好实话实说道:“魏枞自入了突厥境内后便似泥牛入海,倏忽没了踪迹。”
他补充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倘使出了意外,以突厥人的性子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掩盖,自然是要大张旗鼓,好向大梁耀武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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