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是暖和的热意,谢明翊努力睁开眼,试图在模糊的视野中分辨对方的模样。
“晟儿……”
有温热的泪珠滴落在他脸上,那人一身绯红衣衫如朝霞。他怔愣地望着,终于看清了那双微垂的凤眸。
“母亲……?”他低喃着,不敢置信。
谢锦脸色苍白如雪,面颊上还沾染着血痕。他想伸手去摸,可指尖将将触及她面庞时,又硬生生停下来。
他不能碰,不敢碰。
他怕啊,怕一碰就碎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梦到过母亲的模样,只想贪恋着多看她两眼。
“晟儿,别睡。”谢锦的声音缥缈如林间青烟。
他看到她脸上的血痕,颤着手想去抚,却被一道夺目的光芒挡开。
谢锦身后朦胧的光芒逐渐散开,将她整个人笼住,“抱歉,晟儿,母亲陪你太少。”
画面骤然一转,又到了七岁。
崔嫔牵着他站在大树下,她看着眼前的明黄衣袍,垂眸敛目,愣了许久。
男人器宇轩昂,望着他二人的眼神端的有些厌恶。
“明日……接你们回宫。”男人声音不大,目光落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叫什么名?”
崔嫔蹲下身,摸了摸谢明翊的小脑袋,“奕儿,叫父皇。”
谢明翊眯着眼,不肯出声。
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甩袖走远了。
崔嫔揉乱了他的头发,自言自语:“奕儿,别怪我,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呢……”
那近乎呢喃的哄声,温柔至极,又似一声叹息。
谢明翊浑身伤势骤然疼起来。
眼前倏地一黑,偌大的长宁宫殿里,唯余他一人。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四处打量,冰冷的大殿里遍地蒙尘,蛛网密结。
一只小小的荷花灯被打翻在地,那是母亲曾给他做过的也是唯一一盏花灯。
谢明翊走过去,拾起来,想把它放回去。
可眼前光怪陆离的画面叫他找不到方向,他攥着灯,愣在原地。
他想找人问问,却不知该问谁。
周身闪过无数憧憧人影,他怔怔看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烛火摇摇晃晃,照着那些亡魂。他们满身鲜血,呆滞地望着谢明翊。
他好像也成了半缕孤魂,拿着灯,踏遍了长宁宫每寸地砖,行遍了阆苑,茫然地想找找有谁能帮他。
望站台,海棠苑,曲廊……
他在黑夜里毫无头绪地走着,都走遍了,也看不清任何人。
他脚下愈发急促,穿过荆棘,迈过荒草,终于望见竹林下立着一道纤薄的影子。
倏忽间,四周黑雾散开,一轮明月高悬孤穹。
谢明翊停下脚步,突然想起来这是哪里。
这是他和卫姝瑶第一次相逢的竹林。
他看到她朝他招手,柔声喊他,“沈奕。”
她从手里掰了块马蹄糕给他,低声喃喃:“你尝尝,很甜的。”
可他看到,越来越多的血从她手心淌下,他抖着手接过,把带血的马蹄糕放进嘴里。
不甜,好苦。
“婵婵!”谢明翊心间涌起寒意,无措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忽然感到惧怕。
十几年了,那种失去一切的惊惧再次席卷而来,排山倒海般吞没了他。
卫姝瑶指尖按在了他的眉心上,轻声说:“沈奕,放过你自己……”
谢明翊极少流泪。或是因见过了那么惨烈的生离死别,比起年幼的撕心裂肺,他只觉得痛得麻木。
但,忽然间,听到一声极轻的哽咽。他以为错觉,紧接着几滴泪水落在他手背上。
谢明翊惶惶无言,浑身发凉,只茫然地听见有人在喊他。
“启晟。”
“奕儿。”
“沈奕。”
谢明翊猛然睁开眼,喘着粗气,从梦境中惊醒坐起。他汗湿透了衣衫,抬眼望去,见到一间干净的小竹屋。
寂静之中,窗前白幔轻摇,唯闻林中竹叶簌簌作响。
谢明翊浑身一僵,环顾四周,抬手摸了摸胸口受伤的地方。前胸裹着纱布,虽还有些疼,但已经没有血色洇开。
他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好半晌,才披上了外裳,一步步朝着那扇小门走过去。
谢明翊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大口气,勉强抚平了心绪。
他眨了眨微红的眼眸,缓缓地,推开了那扇门。
“咯吱”一声。
随着细小的开门声,熟悉竹香和药香,时隔十三年疯狂奔涌而来,震得他指尖微抖。
前院的陈设仍旧是那样,左边是小小的池塘,右边是一排排的药材架子。蜿蜒小径两侧是盛开的繁花,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灿烂。
靠着屋前有一架葡萄藤,老头儿最喜欢蹲在那里,一边大声问他的功课,一边动手整理药材。
“你连药材名都不记,你学什么医术!”
“你昨日多睡了半刻钟,怎能如此懈怠!你这样怎么给沈家满门交代!”
“看看看,你看你那剑法有屁用,你能拿剑砍上龙椅不成!”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个男儿郎!哭能把你爹娘哭活吗!”
“愣着干嘛,老子告诉过你,不能软弱,不要怜悯,你犹豫什么!只是条野狗,也不敢杀?”
谢明翊耳畔回荡着贺春水的嘈杂吼声,脑子嗡嗡直响,最后所有的吵嚷声都化作了一声重叹。
“傻孩子,那、那是毒药啊……”
千花谷,他又回来了。
谢明翊面无表情地朝前走。
他走到池塘边,蹲下来,将手指浸进冰凉的池水里。
就是在这池塘前,他亲手撕碎了所有的医书,把碎片丢进水里,冷漠地告诉老头儿:“我便是拿剑砍上龙椅又如何!你算什么,凭什么指使我听你的!”
贺春水气得语无伦次,大喊让他滚出去再也别回来。
深山里的池水冷意刺骨,谢明翊用那只湿漉漉的掌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身后突然传来了老妇柔和的声音——
“你醒了呀?”
谢明翊身子僵了下,放下手,站直了身子,望向净妙师太。
净妙师太干瘪的胳膊里搂着个药篓子,里面装着些新鲜采摘的药草。
她一边走一边嘀咕:“你伤得太重昏迷不醒,贫尼只擅解毒,不擅医术,只能把你送到这里。千花谷这老家伙,是贫尼的师兄,别的不谈,医术确实堪比华佗在世。”
谢明翊舌尖抵了抵后牙,没有应声。他迎上去,替师太取过篓子,扶着她在一旁坐下。
“还好你醒了,不枉费那老家伙守了你一夜。”净妙师太朝他努努嘴,“去打水来,把这药材洗干净了。”
谢明翊垂着眼帘,眸子里毫无情绪。
但他还是迈开了步子,熟稔地取了木勺,打了小半桶水,又从角落里翻出破旧的小木盆,把药材倒进去,轻车熟路地清洗药材。
“小子还挺熟练的。”净妙师太似是颇有感慨。
能不熟练么?这活儿,他干了整整一年,每日都做,从无例外。
哪怕大冬天下雪的时候,他双手冻得像根棍儿,也会被老头抽起来,拿雪水洗药材,晾晒炮制。
庭院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见哗啦水声。
净妙师太望着他良久,终于重新开口,“你果然是当年那孩子,如今叫什么名字啊?”
谢明翊垂着眼,薄唇轻抿,良久才道:“沈奕。”
净妙师太重叹了口气,“好,沈奕,你愿不愿意听贫尼说段往事。”
谢明翊终于微微抬起眼眸,平淡道:“洗耳恭听。”
净妙师太望着碧蓝苍天,开始娓娓道来。
“得从先帝麾下最得力的两名功臣说起。武义王卫淳戍边卫国,宰辅沈晏清稳定朝堂,二人一内一外,助先帝开创了盛世。”
“这故事就是从沈晏清的宗族,世代簪缨的名门沈家而起。”
沈晏清——他的外祖父,谢明翊垂首,敛去眸中波澜。
“沈晏清的祖父有三子两女,其中最年幼的女儿深得老祖宗欢心。可这姑娘迷上了一位姓贺的太医,族中不依,她就连夜与心上人私奔至太医老家曲州。”
“二人日子虽不富裕但也有滋有味,成婚第二年就生下孩子,因是春水初生,取名为春水。”
听到这里,谢明翊倏地抬起眼来。
原来,贺春水与他竟有这样一层关系。
净妙师太没有停顿,继续说:“贺春水自幼学医,造诣颇高,年方十六已经比他父亲声名更盛。但这人性子孤傲,一心扑在医术上,直至二十也未娶妻。”
“他的同门师妹意属他多时,贺家夫妇乐见其成,一来二去就把亲事定下了。
没多久,贺太医去世,沈夫人悲痛过度一病不起,临死前拉着小夫妻的手,把自己的身世诉诸于二人,希望贺春水认祖归宗。”
净妙师太顿了顿声,目光骤然沉下去,“小夫妻很快也有了孩子,但好景不长,妻子不幸得了顽疾,家中负担日渐加重,眼看就要家徒四壁。”
“贺春水却仍然痴迷钻研医术,既不去努力赚钱,也不见他安抚妻女。”
谢明翊薄唇微抿,轻声问:“所以,他的妻儿决定去京城认亲?”
净妙师太颔首,眸子里恍惚了一下,继续说:“没错。妻子和他争吵不休,最后干脆带着年幼的女儿离家出走,想去京城找沈家,让女儿至少下半辈子有个依靠。”
“那……认成了吗?”谢明翊问,其实他已经知道了结局。
“没有。”净妙师太目光越发黯淡,面上皱纹也抖动起来,“女儿……在京城被人牙子拐走了。”
谢明翊瞳孔微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崔嫔的身世。
“还是来说贺春水吧。”净妙师太用力揉了揉额头,略略平复了情绪,继续开口。
“妻女走后,贺春水后悔不迭,四处寻人。过了好几年,才辗转到了京城。也是凑巧,他到京城时,恰巧遇上状元郎沈晏清游街,就此结识。”
“沈晏清,那样温润如玉、谢庭兰玉的人物。他知道贺春水身世后,便答应替他寻找妻女,还力驳宗族,要让贺春水归宗。”
“只可惜,沈晏清也没能找到那孩子。贺春水心灰意冷之余,和族人起了冲突,也不肯回族了。”
“回到曲州后,他去寺庙正好遇到妻子出家,这才知道女儿被拐走了。本该是一对眷侣,就此劳燕飞分。”
净妙师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
“又过了几年,贺春水兴高采烈地到庙里来报信,说沈晏清找到了女儿,那孩子已被送进宫里,成了长公主身边的宫婢。”
“无巧不成书,此时沈晏清之子已经入赘为长公主驸马,便说待时机成熟,就将人送出宫来。”
谢明翊终于在故事里听见父母的踪影,既有点新奇又似是感慨。
“但天不遂人愿,贺春水的女儿最终被当今圣上纳入府中,再也无法脱身了。”净妙师太拨弄着手里的佛珠,重叹了口气,“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沈家被灭门,你到了千花谷。”
一片沉默,四周只听得风过竹叶的沙沙声。
谢明翊抿着唇,犹豫了片刻,问:“芫华,是沈家余辜?”
净妙师太轻轻点了点头,“当时沈家灭门,也不知是谁辗转将她送到了千花谷,问她她什么也说不清。因是个女娃,贺春水不便带在身边,才送到了我这里。”
谢明翊总算将脉络悉数理顺,看来芫华到崔师太这里,应该是他到千花谷之前的事情。
“我视芫华为己出,本不想让她踏上复仇血路,孰知阴差阳错还是……”净妙师太摇着头,又问:“你就是怜儿拼死救下的那个孩子吧,你可知她的孩子去了哪里?”
谢明翊眸光沉下去,沉默良久,才沉声道:“那孩子,早在沈家出事前就去世了。”
净妙师太浑浊的老眼浮起了点点水光,手指不住地拨弄着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
该说的都说完了,谢明翊这才慢慢起身。他没问贺春水去了哪里,既然净妙师太能坐在这里与他说了那么多,想必也是老头的意思。
老头儿其实还是不想原谅他,不肯见他。只是碍于形势,不得不借着净妙师太之口,将往事抽丝剥茧般诉于他听罢了。
谢明翊心如明镜,也不强求。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见贺春水?
沈家血仇未报,母亲之死成迷。他出走十三年,还是拿不出满意的答卷去见老头儿。
谢明翊走到小院边缘,缓缓打开了苍翠的篱笆门。
暮色已沉,千花谷外斜阳低垂。谢明翊踏着泥泞的小路,慢慢朝着外面走去。
身后是净妙师太柔和的嗓音,正在念着《无量寿经》:
“……旷无他念,无有忧思,自然无为,虚空无立。淡安无欲,作得善愿,尽心求索……”
谢明翊背对着小院,听着那沙哑又绵长的诵经声,饱含沧桑,几缕凄凉。诵经声虚无缥缈,又像是渐行渐远的风声,最终被暮色隐去。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何不于强健时,努力修善,欲何待乎……”
天高人渺,谢明翊望着前行的路,毫不犹豫地踩上了一地脏污,一如他当年迈出千花谷时一样。
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只是,终究是放不下。
谢明翊骑上了马,一路疾驰,而后下马迈步,行至了那天和卫姝瑶一起祈愿的小寺庙里。
他突然很想知道,卫姝瑶许的愿,到底是什么?
夜色已深,庭院里高大的木樨树迎风轻晃,凉风摩挲着枝叶,发出悉索的声音。
谢明翊颤抖着手,微微踮起脚,伸手将最高的枝桠扯下来。
上面挂着两个小小的许愿牌,红丝带已经牢牢缠绕在一起,难以分开。
谢明翊干脆把两个牌子一同拢进掌心里。
借着微弱的一点火把光芒,他看清了卫姝瑶娟秀小楷写的几行字。
第一个木牌上,写的“郎君万安,家人顺遂”,一眼便看出来是卫姝瑶自己许的愿。
谢明翊盯着郎君二字看了半晌,才将沉甸甸的眸光挪开,去看下一块木牌。
另一个木牌,是卫姝瑶为他写下的愿望。
“山河无恙,盛世安宁。”一笔一画很认真。
谢明翊拔出匕首,在木牌最前面重重刻下两个字。
她要他做明君,他会做给她看。
待他挣脱一身泥,光明磊落,才配做她良人。
他刚松了手,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却见一道纤瘦的影子出现在朦胧夜色里,朝他望来:
“殿下?”她轻声喊了一句。
谢一:好想老婆,想见老婆,但事业也很重要(主要是怕老婆不想见自己.卑微.jpg)
不方,很快就能见面了!
注:“旷无他念,无有忧思,自然无为,虚空无立。淡安无欲,作得善愿,尽心求索……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何不于强健时,努力修善,欲何待乎?”出自《无量寿经》
丝绒夜幕染上了清亮月辉,今夜月色浅淡却纯净,不似先前朦胧。
芫华抬眼望了望弯月,又看向谢明翊,有些意外地问:“殿下怎会知道这个地方?”
谢明翊面色平淡,道:“你又是为何过来?”
芫华没有回答,袖下的十指拢紧了拳头,神色淡淡,道:“师父已经将我的身世告知于你了。”
“所以,我来问问殿下,先前的交易是否还算数?”
她犹豫着,将当日谢明翊的承诺复述了一遍,“我师父帮卫姑娘治病,殿下答应让我入宫觐见。”
谢明翊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浮现了一丝冷意,但来得快也去得快。
他缓声开口:“让你觐见,去送死吗?”
芫华对他这样的态度并不意外,反倒卸下了心里的石头,笑了起来,“只要殿下能帮我入宫面圣,其他的不会连累殿下,我自会妥善处理。”
“怎么妥善处理?”谢明翊挑了挑眉,“咬毒自尽,还是割喉而死?”
芫华脸上一白,“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谢明翊轻声呵笑了一声,“你当真以为,凭你一人之力能搅出个翻天覆地?”
“何况,你要下手的人,可是孤名义上的父、皇。”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芫华自然从他冰凉的语气中听出来了他对皇帝的恨意。
她已经听净妙师太说过,谢明翊并非皇帝亲生,可至于他真正的身份,净妙师太却没有多言。
“沈家的血仇,也有孤的一份。”谢明翊手指勾着许愿牌的红丝带,慢条斯理地开口:“孤向来知恩图报,你救了她,孤不会让你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