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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长明(云华渺渺)


“沐浴过了?”他问。
卫姝瑶吓了一跳,险些撞倒了灯台,连忙扶了扶铜柱,才垂下眼睛,小声开口。
“这两日叨扰殿下,我、我先回藏书阁了。”
“再说一遍?”他分明听清了,却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抬眸又睨了她一眼。
“我必定会把身子养得好好的,不会耽搁殿下南下的日子。”卫姝瑶声调微提,道:“所以,我且先退下了。”
谢明翊这才从榻上站起来,瞥了一眼立在烛台下的卫姝瑶,又拉低了视线,落在她局促不安的脚尖上。
“贺太医说,你养伤期间不得受凉,藏书阁不便燃炭。再过两日孤就要启程南下,你若想同行,自行掂量。”他嗓音低沉,音色却一贯地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啊?”卫姝瑶不敢置信,脸上那点热意更强烈了。
她明知他是故意寻借口,却又找不出更好的托辞婉拒。她转念一想,又想起春搜时也不是第一次和他同居一室……可那时候她住在暖阁里,又没旁人知晓,再说彼时她还没细想过心底这些奇怪的情愫……
卫姝瑶抿紧了唇,不想再听他多话,转过身,抬步就要往外走去。
谢明翊忽然大步走过来,在她临出门前,一手揽住了她的腰。
他力道不重,只是太过突然,以至于卫姝瑶身形微晃,手指下意识紧紧扣在殿门两侧。
她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另一只仍在门内。
谢明翊将下巴轻搁进她颈窝里,细嗅着她身上清甜的气味。
“当初是谁说要每日陪我用膳,怎的言而无信,睡了这么些日子?”他低缓的嗓音在耳畔拂过,喷薄的热息挠得她面颊更红了。
卫姝瑶咬了下唇,懊恼地反驳:“我那是睡了吗,我分明是受伤昏迷!”
她越想越委屈,眼眸里莫名就蕴起了泪水,又气又恼。她不想被谢明翊看见,可他偏要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捏着她的下巴,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看,看她双眸盈盈,晶莹泪珠将落未落的样子。
谢明翊捏着她的下巴的力度微微放轻了点,粗粝指腹缓慢摩挲着雪腮。
“所以,为何要救我?连性命也不顾?”
他另一手揽着卫姝瑶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又送了些许,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
卫姝瑶全身僵住,呼吸一滞。半晌,她慌张地挪开眼,错开他那双含着笑意的漆眸。
“夜色已浓,你、你早点歇息。”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僵硬,一顿一顿的,像是掩饰什么。
未等言罢,一片阴影骤然侵袭过来。
卫姝瑶身后的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谢明翊一手稳住她的后脑勺,一手垫在她的腰后,用炙热的掌心隔开了硌人的木门。
他背光而立,鼻梁高挺,下颚利落分明,虽没有迎着光,可那双清冷的眼眸中情绪宛若疯狂生长的藤蔓,几欲缠住她所有思绪,煞是灼人。
卫姝瑶心脏狂跳,感到微微的刺麻,心房酸胀得厉害,全身都在这莫名的悸动中坠入麻木。
在她过往的印象中,谢明翊一直是理智且漠然的,即便那几次亲吻她,也抽离得甚快。但此刻——
她第一次见谢明翊毫无保留地朝她表露情绪。
他的唇瓣,他的舌尖,他的十指全部在疯狂地占有她,好似狩猎者对上了自投罗网的猎物,彻底丧失了一直刻意压抑的冷静淡漠。
她感到了他的失控。
那种失控带着她一起坠落,他时而蛮横时而温柔,又酸又甜的涨麻感充斥着她的世界。
“婵婵,留在我的身边。”
他低沉的声线带着点醇厚的微醺酒意似的,传入她耳中时,令她骨子里都颤栗起来。
卫姝瑶被他亲得浑身发软,根本无暇思考。
她不知,
一片阴影中,谢明翊睁着眼盯着她,冷清的眼眸逐渐变得发红,臂上绷起了青筋。
他甚至想咬她。
想让她从此只能属于他。
心底对她的独占欲如疯长的野火,燎原殆尽。
半晌,谢明翊才松开卫姝瑶,直直盯着她因动情而微红的眼尾,极力遏制着不去再贴近她。
他说:“这回让你处于危险是我失责,南下之时必定不会再让你再涉险。”
涪州涪水县。
大雨欲停,青山麓谷之间的小路泥泞不堪。
一个身披蓑衣的年轻男子走在路上,头上戴着遮雨的斗笠,按在腰间的手忽然顿了顿。
他抬起头,笠檐犹自滴落着雨珠。即便用灰麻布遮住了下半张脸,也能看出他俊朗不凡的面廓,尤其是那双鹰隼似的眸子,望向前方时,沉稳中透着锐利的锋芒。
他身量高挑,宽肩瘦腰,搭在腰间的手略有些粗糙,但只要懂行人细细一看,便会知道这是个练家子,紧绷着的小臂随时能迸发出矫健力量。
这人正是南下的卫鸣。
自从在青渔镇和谢钧等人分别后,他马不停蹄地朝南出发,只身赶往曲州,一路行来倒也算顺利。
彼时他不顾父亲劝说,执意南下,卫蒙问:“南下不过是宁王给太子设的障眼法,咱们半道就会转向,你何必再折腾一番?”
卫鸣垂着眼,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想治病,我总不能连母亲都忘了。”
他虽然恢复了不少记忆,可大多是零碎的片段,连母亲的往事都记不大清楚了。卫鸣不想一辈子做个脑袋空空的人。
思及爱妻,卫蒙面色也僵硬了,沉默了半晌才颔首,“你素来是个有主见的,去吧。”
卫蒙再三叮嘱,只等他治好了脑伤,务必急急赶回肃州,与宁王等人汇合。
卫鸣蹙眉,低声问:“父亲果真要跟随宁王?”
他记得,父亲一向不喜宁王,若说是因这次救命之恩投靠宁王,倒也是情有可原……
可紧接着,他却听见卫蒙冷哼了一声,“竖子不可与之相谋。为父只是想解开一个埋藏多年的谜团,此事与宁王息息相关,唯有他是突破口。”
卫鸣不解,卫蒙却也没有多说,转而问道:“三州舆图,当真损毁了?”
卫鸣艰难点了点头,朝天阙乱石崩裂时,他亲眼看见那张图脱身而飞,随着碎石破成数片,被彻底埋葬进深泥里了。
卫蒙神色惆怅不少,重重叹了口气。卫鸣欲言又止,最后默默目送父亲背影远去。
自重逢以来,父子二人皆是心照不宣,无论何时谈及何事,都不敢提起小妹。
卫鸣没有告诉父亲的是:既然宁王选择南下做障眼法,他不如将计就计,引太子南下。
他要救小妹。
天色将晚,雨势彻底停了。
卫鸣翻开怀中信笺,展开来又看了一遍。
“师父召我,我已踏上回程,你若想再治脑子,来曲州。”言辞简洁,落款是娟秀的蝇头小楷“芫华”。
这位名叫芫华的女子正是当时救治卫鸣的医女,他也不知对方从何而来师从何人,只知道此女医术高明,可起死回骸妙手回春。
当时他被人从朝天阙捡回来时,只吊着一口气了,众人都说他没救,是芫华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信是他初到京城时收到的,想必芫华已经比他先一步到了曲州。
卫鸣迭起信放进怀中,眺望前方。
他看见山脚下飘起丝丝缕缕的青烟,袅娜而上渐融于山间雾岚。
今夜落脚处应是有了。卫鸣思忖着,按了按腰侧佩剑,大步朝前走去。
离村口尚有半里路,卫鸣已经看到了村中零星灯火。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却在这时,身后一列人马疾驰从他旁边行过,溅起的泥点子几乎飞到了他面孔上。
卫鸣皱了皱眉,看见那群人在村头古树处下了马。
他止住了步子,侧身藏进一处断墙处。
为首的兵头一声令下,所有人冲进了村子里,四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很快,村里所有人悉数被驱赶出来。
所有男子无论青壮老叟,皆被捆缚了手腕,齐齐立在树下,其中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约莫十岁出头。他们的家人围圈站在外围,抹着泪叹气。
“军爷饶命啊……”最前面的老婆子跪在地上,不住地哭求:“我四个儿子,三个入伍死在了北境,幼子去年被征丁修堤,被山洪冲走尸骨无存。如今家中只剩下这么个老头子,他旧病缠身,确实没有用处啊……”
兵头怒喝道:“知府大人命我等征用兵丁防洪救堤,乃是造福民生,尔等休得托词!”
身形佝偻的老头子也忍不住落泪,哀泣道:“军爷,我摔断了双手,您看看,端碗吃饭都成问题,如何修堤啊……况且我老婆子又是个瞎子,我若走了她可……”
其余人等也纷纷求饶,哀嚎哭泣声连成一片。
兵头神色厌烦,径直将长枪抵上了老头后背,“双手不便又如何,只要能走能喘气,就得去!”
话落,枪尖又刺进半分,老头后背鲜血直涌,痛得大呼。众人更是面色惊骇,硬生生掐断了喉咙中的呼号声。
卫鸣蹙紧眉头,从兵头和村民的对话中弄清了来龙去脉。
涪州每逢雨季,必发洪涝。原先每年都是朝廷拨款治水赈灾,去年新知府走马上任,决意大修河堤,可修了一半又遇上北狄战事朝廷征兵,知府看劳力不够,便命人强征兵丁修堤治水。
如今北狄大军压境,兵源本就匮乏,壮丁大多入伍北上,留在本地老叟幼童竟也成了修堤的劳力。
卫鸣握紧了拳头。
他看见那和自己小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压抑着哀泣,手指捏得咯吱作响。
他眼皮突然跳得厉害。
同一日,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卫姝瑶收拾好了行李,刚刚踏上了南下的马车,朝着涪州出发了。

第54章 南下
卫鸣立在墙后,微抬起笠檐,看见兵头身后哭泣的姑娘和佝偻老朽,又将目光扫过面色枯黄的瘦小孩童。
官府之事他现在并不适合插手,卫鸣最终只能是沉下眼,往后退了两步。
那厢,兵头上了马,招呼着手下领着被捆缚的众人往村外走,身后跟着一片低低的哽咽哭泣声。
“又不是整日把脑袋拴裤腰带上,哭什么哭,比起入伍的那些人,你们可庆幸多了。”
兵头冷笑:“太子殿下即将南巡,势必路过涪州视察治水之效,待河堤铸成,知府大人凭功升迁,自然有你等好处。”
眼看着兵头领人朝卫鸣这边越走越近,卫鸣压了压掌中剑柄,转过身子,加快了脚步。
兵头敏锐察觉到墙后的衣摆,策马横了过来,一下挡住了卫鸣的去路,“站住!”
卫鸣站着不动,眉眼低垂下去。
“你是何人?”
卫鸣敛了目光,沉声道:“在下乡野樵夫,路过此处,望军爷饶过。”
卫鸣正想离开,一柄长枪挑来,直刺他斗笠。
“让你站住还敢往前走?”
卫鸣抽剑转身,银光闪过,那马登时跪摔在地,兵头随之摔了下来,滚进泥里。
“给我捉了他!”兵头怒吼,挣扎起身。
卫鸣蹙眉,剑尖微动,跃身闯进数十个兵士之中。
只闻刀枪相碰铮铮声和众人嚎叫痛呼声此起彼伏。不多时,卫鸣已将众人砍翻在地,抖了抖手腕,拎剑迈步朝兵头走来。
兵头拖着伤躯,一边在泥泞里惊骇着倒爬,一边抖着嗓子怒骂:“你这刁民,可知我是谁!”
“曹文炳大人乃是我的干爹,你今日动我,大人定会将你锉骨削皮杀你全家!”
卫鸣神色微顿,冷不丁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原来去年新上任的涪州知府,竟然是徐相得意门生曹文炳。
这人原是吏部侍郎,曾在宫宴上当众轻薄了个小宫女,以至于那宫女投井自尽,激起众怒,对徐相早就不满的诸位臣子谏言纷纷严惩,可最后在徐相周旋下,皇帝只将他贬斥下放,不曾想竟是来了涪州。
卫鸣眉心拧起,提着长剑不再犹豫,直接捅穿了兵头的胸腔。登时鲜血直溅,长剑血痕淋漓,殷红血水从剑尖上滴落入泥,染成一片暗沉颜色。
仅活的几个将士见状,连滚带爬落荒而逃,一瞬间便上马逃窜远去了。
卫鸣快速收了剑,压低笠檐,毫不在意身后一地狼藉。他没有丝毫停留,夺了一匹落单的马,策马朝着反向远去,改道前往涪州。
剩余民众早已吓呆,遥遥望着远去的高大身影,恍惚了好半晌才互相搀扶着,纷纷喊着“多谢壮士”。
卫鸣策马已经奔远,身影消失在浓郁夜色中。
他得尽快找个地方给父亲报信——
“父亲,见信展颜。
恕儿子回肃州之时需再延迟几日。害死母亲的曹狗,需由我亲手了结……“
马车自皇城启程已有数日。
此番南下,因是太子微服私访,随行人士并不多。只是谢明翊南下的消息仍是走漏了,沿途偶有官员试图上来讨好这位东宫储君。
谢明翊浑不在意,消息走漏对他而言并无大碍,他另有打算。
但为了避人耳目,他最终还是吩咐让卫姝瑶和梁锦共乘一辆马车,自己单独坐了一辆。
得知不必与他同乘,卫姝瑶倒落得个自在。只是细算下来,也有五六日不曾见过他了。
临行前,那夜是卫姝瑶最后见到谢明翊的时候。
她最终挣脱了他的双臂禁锢,落荒而逃,连头也不敢回,顾不得身上伤痛,一路狂奔回了藏书阁。
谢明翊倒也没有再追上来,她多少松了口气。
此后两日,她好生在藏书阁养着伤。虽说藏书阁不便燃炭,但长顺还是搬来了个小小的铜炉,说是春寒料峭,让她夜里别染了寒气。
出发前一夜,卫姝瑶心事重重,独自坐在藏书阁榻上,发愣到大半夜。
近来事情繁多,让卫姝瑶倍感疲惫,她很想找人说说话。
她甚至有点害怕睡觉,怕自己梦魇。
养伤那几日晚上梦魇的时候,她知道谢明翊握着她的手,心里莫名安稳了不少。
可今夜……
卫姝瑶抱臂独坐了许久,最后对宝枝说:“有话本子看吗?”
长顺恰好进来给她送炭,闻言特意搭了梯子,去书架高处给她取了几本。
卫姝瑶坐在榻前,略微迟疑了片刻,指腹划开书页。那些话本子多是民间搜罗来的,长顺见她心绪不佳,给她挑的滑稽戏本,还特意表演了几句,逗得一旁的宝枝哈哈大笑。
卫姝瑶安静坐在那里,看他二人时不时地搭话谈笑,面上始终挂着浅淡微笑。
可她笑得实在勉强。
夜色已深,长顺和宝枝仍在说着话,只是连着打了几个哈欠。
卫姝瑶很努力地想去顺着他们的期盼,开怀大笑。可她做不到。
于是,在宝枝又打了个哈欠时,卫姝瑶站起身来。
“都歇息着吧,你们也累了,明日还要出行。”她微微一笑。
“姑娘呢?”
“不必担心我,我一会儿就睡。”卫姝瑶轻声道。
长顺踱步走出藏书阁前,悄悄回头打量了榻上安静看书的卫姝瑶。
不知为何,他觉得卫姝瑶似是很难过。
是因为殿下忙于事务,没能多来看她么?
长顺蹙着眉,小心关了门出去了。
已是深夜。
卫姝瑶打了个哈欠,起身去关窗户。
她稍稍侧眸,看见东宫寝殿那边一片寂静,今夜谢明翊也没有回来。
卫姝瑶正要关上窗户,却见有人从那边过来。
没等她急忙后退,便看见了贺祈年提着药箱站在廊下,冲她挥了挥手。
“卫七姑娘。”贺祈年温和笑了笑。
卫姝瑶回过神来,颇为吃惊。
“大半夜的,贺太医怎么过来了?”她甚为奇怪。
贺祈年笑道:“明日在下随同殿下南行,殿下吩咐我过来取些东西,没想到却见你还未就寝,便过来看看。”
卫姝瑶轻轻“哦”了一声。
“姑娘既睡不着,要不要出来走走?”他忽然问。
卫姝瑶沉默了片刻,咬了咬唇瓣,又叹了口气,才小声道:“不了吧,深夜与您同行,怕有损您的清名。”
“……是长顺让我过来看看,姑娘是否有何不适。”贺祈年笑起来,“医者仁心,无畏流言。在下能医伤病,却医不了心病。可若是能替姑娘纾解一二,有益于身体康健,倒也无妨。”
卫姝瑶迟疑了一会儿,披上外裳,小步走出了屋子。
拂面的春风有点凉意。苍穹之下,唯有微弱的星光点点闪烁。
两个人走向藏书阁前庭的小亭,烛光将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很长。
“姑娘近来遇到什么为难的事?”贺祈年落后她几步,声音温和。
卫姝瑶脚步一顿,笑了笑,“我遇到的事儿,一直都挺为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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