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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长明(云华渺渺)


卫姝瑶咬了咬舌尖,声音艰涩,轻声道:“昔年姝瑶年少无知,对殿下多有冒犯,我不敢奢求您原谅……待我画完图,任凭殿下处置,只是——”
她声音颤得更厉害,嗓音越来越低,哽咽道,“念在昔年卫家对您的救命之恩,念在姝瑶将功折罪护住北境百姓安危,万望殿下,不要把我交给董兴。”
卫姝瑶自知这是穷途末路的无奈之举。
可她不得不赌。
她的鬓角渗出薄汗,屏息等着谢明翊的答复。
然而——
眼前那人久立未动,一语不发。
卫姝瑶从未觉得这样漫长难熬过。
额上疼痛越来越频繁,几缕青丝松散开来,将她的视线割得七零八落,卫姝瑶不由得抬眼,悄悄望向站立的男人。
那人薄唇微抿,眼底始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偏她仔细分辨时,那点儿波澜又消散不见。
半晌,才见谢明翊辗然一笑,“孤记得,正是你兄长大意轻敌,才致使河州失守。”
他慢条斯理拢了拢大氅,“而今,你却以三州舆图为挟,这般恬不知耻?”
卫姝瑶神色微变,想解释什么,却是徒劳无力。
她惶惶无措,垂下眼,藏起翻涌的委屈。
她真想收回方才的恳求,索性被他直接送去锦仪卫,去争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也好过这种煎熬。
自从公府倾覆,卫姝瑶从天上云端跌落泥泞,经历诸多,自觉已经安如盘石宠辱不惊。
可当下,眼眶蓄满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滚落下来,模糊了视线。
冬日明朗,光从甬道外的缝隙落进来,照得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如温润白玉。一滴一滴鲜血从她眉尾滑落,顺着苍白的脸和泪珠一起滑下去,没入衣领里。
少顷,一片阴影遮住了她全部的视野。
修长匀称的五指倏然探了过来,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何况,卫七姑娘给的筹码,未免太少了些。”
粗粝指腹摩挲了下雪腻肌肤,他指尖热意灼得她心跳漏了几拍。
卫姝瑶神思逐渐涣散,疼痛裹挟着寒气,钻进裂开的伤口里。不等应声,她突然急促喘息,难遏地咳嗽起来。
咳血和伤口溢出的血汇合,从唇角边坠下。那张本就憔悴的面容,没有了昔日艳冠京华的半点娇艳,只剩下可怖的苍白。
谢明翊眸光下移,落在指尖粘稠的点点嫣红上。
扣住光润下颌的手倏地松开了束缚,他指腹捻了捻那抹血色,微微侧眸。一直守在身后的小宦官趋步上前,递上一方帕子。
谢明翊漫不经心擦了擦指尖,忽地低低笑了一声。
“想求孤护着你?那要看……你还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卫姝瑶意识昏沉,浑身如浸滚水般,体内的燥热灼得她皮肤一寸一寸的难受。
她耳边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在哭喊,好像是自己沙哑的声音。
鹿谷山烧成了一片火海,红光映照得整座山都泛着诡异的艳丽。
浓烟滚滚中,卫姝瑶淌着泪,闻到灼热的枯焦味。她被树干倒下的巨响吓得心惊肉跳,绝望地盯着大火逼近,忍不住又哭起来。
有人将她搂得很紧,她窝在他怀里,脖颈上全是他沉重呼吸带出的薄热。在自己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里,她听见他轻咳了一声。
“别哭了。”少年声音很低,似是极不耐烦。
卫姝瑶听见他声音虚弱得不成样子,眼泪吧嗒吧嗒直掉,泪水在漆黑的脸上滑出两道痕迹。
“沈奕。”她小声啜泣,“你、你别死……”
少年胳膊收紧了些,喉咙滑动了下,“没事,活着呢。”
“沈奕,你说说话。”
“沈奕,我怕。”
“沈奕。”
少年重叹了口气,“好吵。”
俄顷,他沉默着,像是嫌她烦似的,将脑袋重重搁在她肩上,再也没出声了。
卫姝瑶瘪着嘴,想掰开他的手臂,反手摸到他的脸,却摸到一手触目惊心的红。她彻底慌了神,一个劲儿抽泣。
她后悔了,不应该独自上山来打猎,还连累了那个小哑巴上山来寻她,现在他也要陪她送死了。
她真的知错了。
她好害怕。
想回家。
卫姝瑶是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
乍然的亮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晨曦暖意打在窗纱上,模糊看去像是荡漾在碧波的星光。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小榻上,四周陈设简朴素雅,桌上还点了盏檀香,散着淡淡香气。
“哟,您醒啦?”
长顺从屋外进来,怀里拿了个药箱,笑吟吟道:“这是治伤的药,您随意用。”
长顺明白,这姑娘虽然今非昔比,可主子既然把人带了回来,他总得好生照顾着。
“有劳了。”卫姝瑶稍稍颔首,小声应了。
长顺望着她瑟缩的样子,不由得生出慨然。
去年除夕夜宴,这位公府贵女坐在皇后身侧,尚是所有人仰望的苍穹明月,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宁王也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然,世事难料呵。
那明月终究是坠落入尘,成了太子的掌中雀。
“姑娘好生歇着,咱家不打扰了。”长顺眯眼一笑,忙不迭地出去了。
见他走了,卫姝瑶正要下榻,却察觉一道森冷目光淡淡扫了过来。
谢明翊负手立在门前,眼中冷意令人心悸。
卫姝瑶骤然一退,几乎将所有力气都倚靠上背后的墙壁。
他何时进来的?
卫姝瑶悄悄吸了口气,勉强镇定下来,小声开口:“今日,多谢殿下相救。”
嗓音沙沙的,还带着些鼻音,听起来格外委屈。
谢明翊踱步进了几尺。
他身量甚高,黑狐大氅披在肩头,挡在前面像一堵墙遮住了所有日光,让她惶惶不安。
被子被有些大,她心惊胆战地拽了拽,将自己又裹得更紧,像一只窝在雪洞里受惊的小狐狸。
谢明翊极快地扫了她一眼,眸光在她额上的伤口上掠过时,微顿了一下。
“孤给你三日时间,你可在东宫安心画图。”他淡淡开口。
“北线战事吃紧,三州百姓危在旦夕,想来卫七姑娘不会故意拖延,三日足够了。”
他声线平淡,极少有情绪起伏,听上去却并不温和,反倒像是带着凉意的玉石。
这是答应了她的交易了?
卫姝瑶心中惊讶,虽说她确实熟知那张舆图,但提出画堪舆图只是权宜之计,她实则并无十分把握说服谢明翊。彼时那样的情况下,哪里还顾得上深思熟虑,只是想争一点转圜余地。
等等,他说什么,东宫?
这里是东宫!
卫姝瑶吓白了脸。
她不过是想拖一拖,万万没想到谢明翊应了她的条件,却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有何异议?”谢明翊没有错过她这一丝错愕,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漆色黑眸仿佛一眼看穿了她。
他慢悠悠问:“难不成,卫七姑娘是故意诓骗人的?”
卫姝瑶慌忙摇头,“我岂敢欺瞒殿下。”
她的确见过那份舆图。
那是十三岁时,她借着生辰宴,缠着父亲进了他的书房。她在最高的架子上打开了一个锦盒,以为是缴获的藏宝图,趁着父亲没发现,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牢记在心。
回去后,她悄悄问兄长,才知那是不能提及的三州舆图。
所幸她自幼便过目不忘,在这性命攸关时竟成了她最后的护身符。
卫姝瑶浑身绷得愈紧,嗫嚅道:“……殿下思虑周全,我必当竭力。”
她没有细想谢明翊是如何带她回了东宫,她现在只想赶紧离他远远的。
——他看她的目光,又冷又凉,冻得她骨子里都发毛。
谢明翊没有多话,甚至未曾多给她半分眼色,便拂袖离去了。
等他走了后,卫姝瑶绷着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赶忙扯开了被子。
她浑身汗出如浆,早已浸透了里衣,额头刚结的痂又裂了,疼得她小脸苦巴巴的。
她摸索着从药箱取出个药罐,沾了药膏胡乱涂了两下,疼得龇牙咧嘴,又剧烈咳喘起来。
卫姝瑶从怀里摸出个玉瓶,颤着手倒出颗药丸吃下,才勉强缓过气来。
寻常她最怕吃这药的。这药入口后苦涩异常,舌根上的苦味整日都不会消散。但现在矫情不得,卫姝瑶暗自咬着牙,又吃了一颗。
她幼时体弱多病,染了几次风寒都咳出血来,父亲特意找名医给她配了这药,常年服用从未离身。
父亲……卫姝瑶一时恍惚,思绪又回到了三个月前。
九月,宫中为徐贵妃大肆操办生辰宴,皇帝更是在太极殿设宴款待群臣,以贺贵妃芳诞。
宁王正是在这场盛宴上骤然发难,挟持了皇帝。兵部尚书邓衍随即领兵入宫,将贵妃及内外命妇软禁为人质,以令关外诸位武将不能轻举妄动。
那时河州刚刚失守,太子自请亲征,正欲领兵北上。收到疾报,太子率军疾驰六百里,夜渡冰河折返回京,及时入宫救驾,才平息了这场祸乱。
自此宁王事败,牵连其中的臣子们悉数落狱,父亲也在其中。
若不是卫姝瑶临行前染了风寒未能去成宫中,也不至对宫变个中细节一无所知。她并无实证,可直觉父亲是冤枉的。
她印象里,父亲和宁王关系一直不好。
宁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父亲素来不喜结党攀附,自然避讳。
有一回,兄长说宁王邀他秋猎,父亲还厉声呵斥了一番,言谈间对宁王颇有微词。后来她及笄,宁王亲自上门贺礼,她没见到对方,只听兄长说父亲几乎是黑着脸送走了宁王。
于情于理,父亲都不会与宁王走近,怎会勾结谋反?
卫姝瑶百思不得其解。
总要知道个来龙去脉,才能想法子救父亲。
可眼下,她自己也是朝不保夕。
虽说现下她尚且有两分值得利用,不必担心谢明翊杀了她,暂且算是安全了。
只是,三日后,又该如何是好?
卫姝瑶抬手揉了揉眼,略平复了心绪。
想了又想,还是得攥紧手里这个舆图的筹码。不若先找那小太监要了文房四宝,好歹摆出诚意,先缓缓东宫的敌意。
她起身出了房门,就见长顺守在门前。
“殿下去了干元殿,您先歇歇吧。”长春以为她要寻谢明翊,躬身回话。
卫姝瑶先是一愣,还没来得及解释,外头就传来个脆生生的女声。
“崔公公,汤池备好了,请公公过去看看。”
长顺朗声应了一句,又瞥向卫姝瑶,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可巧了,姑娘请吧。殿下每次从干元殿回来都要沐浴的,您跟着咱家过去。”
他沐浴……让她过去作甚?要把她当奴婢一样使唤?
卫姝瑶彻底懵了。
————
谢明翊到了干元殿,便闻到殿内焚着浓烈的丹药香气,辛辣刺鼻。
“董兴怎么办的差事!朕分明叫他抄家拿人,他倒自作主张!那群酸腐文人亦是反了天了,竟敢妄议朕,说朕残暴嗜杀,不应将功臣赶尽杀绝!”
皇帝正在翻看奏折,气得将折子摔了一地,犹自不解气,又抄起桌上茶碗,狠砸了下去。
英国公两朝功臣,朝野上下威望甚高,此次虽被卷入谋反案,但苦于没有关键证据,皇帝并不想落人口舌。谋反案本就闹得人心涣散,大魏已经不起更多变故。
跪地的宫人们胆战心惊垂着脑袋,惶惶无言。谢明翊眼角余光扫了眼桌旁等人高的鎏金铜炉,挥手屏退了众人。
皇帝见他来了,强压下怒意,冷声叱问:“昨夜究竟如何,你竟连董兴也管束不住?”
“儿臣赶到时已阻拦不及……”谢明翊蹙起眉头,似是无奈道:“此人行事莽撞,儿臣劝诫怕是无济于事。”
“休要托词,他一介锦仪卫指挥使,难不成还能凌驾于太子之上?”皇帝面色骤然沉下。
“父皇可曾听过,虎随狐同行,百兽见之皆走,百兽当真畏狐焉?”谢明翊垂眸跪着,语调缓缓,只是脊背不曾弯下半分。
皇帝面上一怔,却又皱眉,略显不悦,“朕知道徐瞻疼爱他的侄儿,但他素来忠君重义,断不会故意纵容。”
谢明翊抬起眼,面上带起一抹极浅的歉意,慢声道:“父皇明鉴,是儿臣失言了。”
“罢了,你起来。”皇帝冷静了些许,复又道:“董兴性子冲动,也该给他点教训。明日起,让他闭门思过。”
谢明翊应了,皇帝又问:“昨夜搜到现在,可有找到卫家女?”
谢明翊薄唇抿了下,面露愁容,“儿臣已追派人手。”
“前线探子说,在北狄见到了与卫鸣相似之人,若他当真活着,不会不管他的妹妹。你务必要找到卫家女,好引他出来。”皇帝缓缓坐下,冷声道:“卫鸣此人,将帅之才远超他父亲,决不能让他为北狄所用。”
末了,皇帝顿了顿,眼里杀伐之色浓烈——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谢明翊出了大殿,掌印太监陈全立刻上来,给他披了大氅。
“天寒地冻的,殿下当心路滑。”陈全躬身迎着他往外走,声音压低道:“今晨瑞王世子过来请安,在阶前险些摔了一跤,可吓坏了咱家。”
谢明翊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跳,淡淡哂笑,颔首道:“掌印留步。”
天色渐晚,落雪愈大。
陈全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咂了咂舌,也不知太子是否领自己的情。
旁人只道,东宫新主一贯温润。他却觉得:这位是整个大魏最捉摸不透的人。
太子生母虽然不受宠,可他刚被寻回就深得器重。天子不仅任命了左相徐瞻为太子少傅,大将军沈兴良为太子少保,前些日子更下诏,命一切政事先交由太子处理,再上奏于他。
一个身后毫无世家势力的皇子,莫说坐稳东宫,即便成了皇储也容易变作傀儡。
但这位流落在外多年的太子,却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拿捏住了权柄。
这得拥有何等的手段与深沉心思?
陈全知道,那是个心藏狠辣隐忍不发的猎手,远不是外人所见的平静温纯。
……要换天喽。
————
沐浴的汤池不远,卫姝瑶换了身小太监的衣裳,跟在长顺身后,低着头小步前行。
一路走来,却见侍卫寥寥无几,卫姝瑶正是疑惑,就听长顺道:“殿下喜欢清净,东宫内侍极少,多是咱家一个人服侍。”
不多时,已走到了汤池。
卫姝瑶微微颔首,压下紧张,深吸一口气,沿着青砖铺就的路面往里走。
汤池很大,主池是个四方形的池子,四面帷幔下都立着几丈高的屏风。
卫姝瑶便站在屏风这侧,等着。
汤池水汽氤氲,暖意弥漫四周,这里面的温度明显高了不少。
卫姝瑶只站了片刻,就觉得手心里汗涔涔的。
过了会儿,她终于听到了咯吱的推门声。
“殿下。”她听见长顺唤了一声,浑身绷得更紧了。

屏风那边,纵使谢明翊动作极轻,衣物摩擦的悉索声也格外让卫姝瑶紧张。
卫姝瑶始终静不下心,脑子里乱糟糟的。
若非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往日那个小哑巴和矜贵太子联想起来。
他年少时待人疏离,一副不懂人情世故的模样,后来凭借着一身好武艺才被沈兴良看中,带在身边。
那样的人,卫姝瑶能想象到他在沙场上鲜衣怒马大杀四方,却难以想象他在朝堂之上玩弄人心攘权夺利。
他怎会成了太子呢?
卫姝瑶听兄长说过,他是个孤儿,所有家人都在十三年前的平顺坊爆炸案里去世了。
那场爆炸后,兄长和沈兴良将军一同前去平顺坊收拾残局。
他们一眼就注意到了谢明翊。
毕竟,在一群撕心裂肺的灾民里,一个坐在路牙子上沉默喝粥的小男孩,很难不引人注目。
没有惊惶,没有痛哭,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全天下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填饱肚子。
当时卫鸣已在沙场纵横数年,见了这情况颇为惊讶。沈兴良也好奇,便上前去问:“家中可还有旁亲?我送你去亲戚那里。”
那七八岁的小孩只是轻轻抬眼,看了看高大威武的将军,而后垂下眼,轻声道:“没有了,全都死了。”
铺天盖地的哭喊声中,他平淡的嗓音听起来如此格格不入。
卫姝瑶听兄长提过,他说话的时候,什么情绪也没有。
又好像……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后面了。
沈兴良见他可怜,便带他回了军营,指给了伙夫收养,取名为沈奕。
许是因着爆炸案刺激太大,他刚到军营就生了场大病,醒来后竟不会说话了,直至十来岁时才重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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