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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长明(云华渺渺)


他竟是一回来就去找了她?
卫姝瑶有些诧异,攥着图纸的手又紧了两分。
谢明翊早已松了手,自行转去屏风后换衣裳了。
卫姝瑶侯在外面,许是为了缓解方才波动的心绪,许是不想细听他换衣服时的细微声响,她掀开垂帘,朝外四下打量。
屋内,一张长案模模糊糊地隐在帘子后面,壁上挂着长弓箭筒。里间装饰古朴素净,左侧的博古架零散置放着几样对象,除去摆在前方的一张长案,便只有对面的一张小榻。
待她再细看,却见榻上散落着衣衫,满是血迹,不免又是一怔。
谢明翊受了伤?
卫姝瑶心尖莫名疼了下,闷闷的有些难受。
她刚低下眼,就听见谢明翊已经走了出来。
“你今日究竟找孤何事?”谢明翊慢条细理地抬手,将散落长发束在脖颈后。
他换了身宝蓝衣裳,还未来得及系腰带,长衫松散,半露出雪色中衣,几缕墨发垂在额前,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多出几分怡然神态。
卫姝瑶悄悄侧眸,看他的脸,莫名觉得……他瞧着挺疲惫的,像是常年紧绷的弓弦现出了磨损。
卫姝瑶抿了抿唇,刚想展开草图,屋外忽然传来了长顺的说话声。
“殿下正要安歇,陆大人不如明日再来?”
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不卑不亢。
“崔公公,非是我要故意打扰殿下歇息,实在是事出紧急,烦请你通传一声。”
卫姝瑶心中大惊,垂在身侧的细指猛地收缩,指甲一下蜷进掌心里,噼啪断了。
她听出来了。
外面的人,是陆太傅之子。
她曾想投奔的,与她有过婚约的,陆青泽。
门外的声响让卫姝瑶瞬间慌了神。
她急匆匆转身,就想从暗道再回去。
谢明翊却用力拽住她,将她往榻上一推,转过身去,扯下了床帐。
他动作行云流水,甚至让她没来得及反应逃脱。
卫姝瑶只得忐忑地等在榻上,听着谢明翊脚步远去。
很快,她便听见门“咯吱”一声开了。

月色渐升,陆青泽立在阶前,竹青长衫在月光下泛出亮泽。
两个婢女落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正交头接耳说着话。
他眉头轻拧,大丫鬟忙趋步过来,小声开口:“婉贵人遣人来请公子,公子还要等候多久?奴婢也好回个话。”
陆青泽垂着眼,眼睑下一片青色阴影愈加浓郁。
他知道陆青婉为何来请他,与他一样,都是为了那道明艳灿烂的身影。
耳畔不由得又回荡起了少女的软声软语,想起第一次见卫姝瑶时——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陆青婉拽着他,穿过密密山林,邀他去打猎玩。他立在青苔石块间,看茂林翠绿浓郁,鸟鸣回响溪涧,春意盎然,万物苏生。
他视野所及不远处,卫姝瑶和陆青婉坐在枯木上,一面烤鱼一面说话。
“那个小哑巴被你爹送去边疆了?你当真不想留他……”
“啧啧,其实我瞧你对他也挺上心的。”
“你既说不在乎,又叫我出来陪你打猎,偏选的鹿谷山,我记得……当年他便是在这里救过你吧?”
“瑶瑶,你只消找你爹服个软,认个错,他也不会大发雷霆非要把那小子打发走。再说那小子……就你一句话的事,你哪怕骗骗他,说自己心悦他……”
潺潺溪水挟着她们的对话顺流而下,陆青泽听得断断续续,不免多望了几眼。
他茫然地听着两个小姑娘嘀咕,察觉到原是在谈少女情怀,转身正要离远些。
他忽地又听见卫姝瑶叹了口气,似是尤为惋惜。
“你休要管我,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近来神思不安,是为的谁?”
微风轻拂,将陆青婉面色上的绯红晕染开了些。
“萧家五哥。”陆青婉顿了一下,耿直道:“萧知言。”
陆青泽脚步凝滞,不知该如何告诉妹妹,父亲已经定了她入宫选秀的事。
他认得萧家五郎,是兵部尚书邓衍的外甥,生得俊朗非凡,又有军功在身意气风发,本也算是门当户对。
只是,可惜了。
待三人回去时,陆青泽便找了个机会,悄声将此事告之卫姝瑶,希望她劝慰一下妹妹。
暖风轻拂,树影婆娑,光斑落在卫姝瑶娇艳的面上,她弯起眼,长长的眼睫扑闪,眸子里蕴了一池清泉。
“青泽哥哥,你且放心,我去求求姨母,婉儿不会进宫的。”
陆青泽心底微颤,一时看出了神。
此后,父亲谈及与卫家结亲之事,陆青泽没有抵触,甚至隐隐生出了些期待。
陆青泽暗自咬了下牙。
几个月前,得知最疼爱的小妹最终仍是要入宫,他和父亲求情不成,负气离京。孰知,这一离开竟出了那样大的事。
他人在涪州,原不知京城之事,直至父亲说,给他另议了门亲事,他才惊觉晴天霹雳。
他千里迢迢,从涪州赶回京,遭过水匪,伤了胳膊,丢了盘缠,风雨兼程只想赶着见她一面。
可等他回京,却一直没能去公府。那夜公府抄家,他不顾父亲反对,连夜奔过去,还是晚了一步。
思及当时所见惨象,陆青泽一夜未眠。
只要闭眼,就会想起一双委屈巴巴的眼,宛如幼时娇嗔模样,似在埋怨他怎么没赶过去救她……
“公子,婉贵人那边到底如何回话?”
大丫鬟的话把他的思绪拉回。
陆青泽顿了顿,轻声道:“应当不是大事,贵人许是担心父亲腿疾,我稍后再过去回禀。”
在屋前又等了半刻钟,陆青泽才看见长顺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大人,殿下有请。”
一踏进屋里,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陆青泽眉心轻跳。
今日太子前去查探路况,回程时遭了刺杀。此事虽瞒得紧,却因父亲当时也在场,他才知晓。
陆青泽小心翼翼觑了眼座上之人。他分明比太子年长几岁,却觉得迫压迎面而来。
他欲言又止。
外人皆道,太子龙章凤姿,行事端肃得体,品性为人称道,才颇得圣上宠信,不负百官期许,短短几月坐稳了东宫之位。
可陆青泽却听父亲提过——
那副清润俊朗的外表下,是在苦寒之地磨砺过的冷硬心肠,锦缎衣袍更是沾染了无数反贼敌寇的血。
只一晃神的功夫,陆青泽已经恭敬行过了礼。
听见请安声,谢明翊将视线从话本中移开,落在陆青泽身上。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颔首:“陆大人深夜前来,不知有何事?”
陆青泽想起正事,顿了顿声,说:“臣的父亲腿疾复发,实在不宜再前行,恳求殿下,准许臣领着父亲回府。”
谢明翊合上书卷,眉心紧蹙,“怎么,陆太傅身子骨白日里瞧着倒还好。”
陆青泽本做好了满腹解释,尚未来得及开口,忽又听谢明翊淡淡道:“既是旧疾复发,也不便劳累,只是孤不好自作主张,待明日孤禀报于圣上。”
“如此,劳烦殿下了。”陆青泽稍定了心神,忽地低头跪下去,声音缓缓,“殿下,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明翊闻言并不回答,鼻尖逸出了淡淡一声:“嗯?”
“有关英国公之女失踪一事……臣觉得颇有蹊跷。”陆青泽声音不大,他知道座上之人能听到,“卫家女性子娇弱,绝不会违逆圣命妄自私逃,只怕是出了意外,诚望殿下查明此事。”
陆青泽压抑着的嗓音略高了两分,“殿下有所不知,锦仪卫指挥使与卫家曾有过节。或许是他蓄意藏匿,想将卫七姑娘……”
一直躲在榻上的卫姝瑶小脸儿立刻白得不行,揽住膝盖的手不由自主扣紧了些。
她多希望陆青泽就此闭口不言。
卫姝瑶抿紧了唇,颤颤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谢明翊笑意顿消,声音陡然沉下去,“陆大人,慎言。”
陆青泽唇色白了白,硬着头皮说下去,“年少时,董兴因冒犯了卫七姑娘,差点被卫将军打断腿,他一直怀恨在心。”
“公府出事后,他不止一次当街羞辱过卫七姑娘,甚至放言要强纳她为妾。上个月,他还曾醉酒闯入公府……”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青泽察觉到,谢明翊周身气度倏地寒了下去,令他生出莫名的战栗。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声音颤了颤,低声道:“若非卫七姑娘拿出长弓射伤了董兴,只怕……”
“长顺,送送陆大人。”
一句不轻不重的喝声,打断了陆青泽的话。
陆青泽面色发白,却见谢明翊瞥了他一眼,唇边挂着浅浅的笑。
“夜深寒重,陆大人早些回去歇息。”他掌心的话本拢成了一卷,敲了敲案桌。
陆青泽自知失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长顺请了出去。
卫姝瑶听见脚步声走远,眼底的泪涌动,一滴一滴烙印在手背上,烫得她难受。
她僵着身子,缩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与陆家的这门亲事她并不喜欢却也不算厌恶,她与陆青婉又是小时候一同长大的情谊,因此对这个虚长她五岁的温柔哥哥自然比旁人多几分亲近。
她只当陆青泽来为她求情,是陆青婉的原因。念及小姐妹困在深宫,还惦记着自己,卫姝瑶更是难过。
听到有人走近时,她才回过神来,极慢地眨了眨眼,带下最后几滴泪。
她手指收拢,素白的衣摆几乎要被她攥破。
厚重的幔帐缓缓拉起,床榻内渐渐透进一抹亮光。
“啧,陆大人当真是情深义重,分明已经退亲,还顾着给卫家求情。”
谢明翊墨色黑眸扫了她一眼,眼尾挑起,慢慢笑了。
卫姝瑶脸色苍白地低下头,只得嗫嚅道:“陆大人不过是愤慨董某卑劣行径,并非为我刻意求情。”
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她咬了咬舌尖,声音艰涩,轻声道:“陆家书香门第,文人清流,先前与我卫家的婚约早已作废。万望太子殿下,勿要将今日陆大人失言之事,奏与圣上……”
谢明翊神情淡淡,竖起了拇指,指腹轻按了按唇角,像是要把下压的弧度扯平似的。
昔年娇养的公府贵女,竟会有一日折尽傲骨,为了另一个男人求他。
谢明翊忽地跪上榻来,抬手慢悠悠勾住了她丝缎似的乌发。
他的手指修长且白净,不像寻常的习武之人,只指腹间有些粗茧,滑过她的乌发时粗粝指腹慢慢蹭上了她的脊背,令她背上传来一阵酥麻。
他薄唇轻抿,眸光冷淡,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她的长发。
卫姝瑶亦是紧了唇,越发忐忑。
她撑着手想要起身,还没来得及发力,忽又被他拽了回去。
却在这时,窗外猛地响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卫姝瑶尚未来得及挣脱,身子忽然晃了晃,一下撞进了谢明翊怀里,脑袋磕在他胸口处,磕得生疼。
紧接着,一支利箭“嗖”地从窗外射进,破空疾至。不等反应,又听得三道利箭声,直冲谢明翊而去。
“沈奕!”
卫姝瑶下意识张手,一下翻身扑倒了谢明翊。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因着肩膀疼痛得厉害,卫姝瑶已经重重滚落摔在地上。
她脑袋磕在床榻边沿,额上立即红肿了一大片,疼得浑身拧成了麻花。
饶是如此,她还不忘拽着谢明翊的胳膊,将他顺势压在身下。
她肩上中了一箭,血流如注,滴答落在谢明翊宝蓝的衣袍上,立即隐没不见,只余一小片湿漉漉的水渍痕迹。
虽说她早就对他心中有愧,但方才仅凭下意识做出的举动,令自己也颇有些诧异。
可谢明翊并未出声问询她,那双漆色眼眸沉如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独独目光落在他衣袍上那点濡湿的痕迹时,薄唇紧抿了下,似是紧咬了下牙关。
谢明翊扯开卫姝瑶,掀起锦被反手一扬,将她笼罩其中,而后抛了她留在屋里,一脚踢开了门扉。
外面打斗声已是沸反盈天,空气里的血腥味带着凉意。地上散落的兵器反射着烛光,有些刺眼。
有几人冲破了护卫,举刀朝谢明翊杀来。
谢明翊浑不在意,只望了望远处层迭的屋檐,躲在那里射箭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他眉头微拧,掌心多出一把短刃,手腕轻动,尖刃利落地划破了刺客的脖颈。另一手扼住了近身刺客的胳膊,抬脚一踢,将那人直直踢飞出去。
长顺刚从另一侧屋里出来,便被血溅了一身。
不等他近身,却见自家主子随手拎起地上的一把长剑,唇边轻勾,眸中戾气凶狠。
剑锋所过之处,便连暗卫也要兀自小心,免得被误伤。
犹如修罗临世,几乎杀红了眼。
片刻功夫,满庭已经尸山血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血腥气,熏得人恶心反胃。
谢明翊手执长剑,眸光阴沉地盯着地上仅剩的一名刺客,一步步走过去。
剑刃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别、别杀我——!我全都交代!”唯一留下的活口显然不是个有骨气的,四肢已断,仍然在地上扭曲地蠕动,“是瑞王世子,是他……”
谢明翊目光阴冷,猛地挥剑,劈开了那人身躯,没有给他再出声的机会。
几滴血溅在他脸颊上,缓缓滑落,在那精致的面容上划出一道艳红痕迹,靡丽诡异。
谢明翊垂下眼,眼尾被杀气侵袭,染上了猩红。
他扔了剑,踱步进了屋里。
谢明翊一下扯开了锦被,目光凝在卫姝瑶雪肩的断箭上。
他眼神晦暗地盯着她,胸腔里一阵发紧,传来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伤势如何?”嗓音却是冷得渗人。
“只是有点疼……”卫姝瑶白着脸摇了摇头,咬紧了唇瓣。因着过分激动,唇瓣被咬得很重,透出怪异的嫣红。
谢明翊目光凝固在那抹娇嫩的红上,神情逐渐变得阴沉。
一整日,谢明翊实则都处于极端的阴郁状态。
晨起,他便知晓了谢明瑾对卫姝瑶生出了该死的龌龊心思,倍感厌恶。
夜里,他又听着别的男人为她求情,听着董兴昔日作为,愈发激起了心底深藏的戾气。
他本有更要紧的事处理。白日他去查探路况,是为解决那可笑肮脏的手段,护住陆太傅性命。即便去见她前一刻,他也在处理北狄细作之事。
但今夜……他最终还是决定先行过来见她。
谢明翊忽地上前,指腹慢慢从她的面颊上移到了她的脖颈上,慢慢摩挲她的颈侧。
他莫名想,是不是杀了她,便再也不会有那夜失控的感觉。
但,心底的躁动终究化作了简单的几个字:“可还有哪里受伤?”
卫姝瑶轻轻摇头,肩上的疼痛撕扯得她面色越发苍白。
谢明翊拇指抵上了她的面颊,轻轻擦了下她因惊恐滑落的泪痕。
卫姝瑶显然察觉到他的异样,但她无暇深思,肩上的伤势疼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勉强撑着身子,正要踉跄站起来,身上倏地传来了炙热的重量,热意从脊背处延展开来,像暖绒的大氅将她裹住——
谢明翊俯身下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他动作很轻,将她小心放在榻上。
卫姝瑶闻到他身上强烈的血腥气味,屏住了呼吸。
他必是杀了人,杀了很多人……与梦中那情形居然有几分重合。
卫姝瑶头皮发麻,耳边却倏然传来谢明翊热意喷薄的呼吸。他似是在她颈窝处低嗅了一下,几乎是贴在她耳畔出声。
“你且先回去,草图的事,明日再谈。孤今夜还有要事。”他嗓音低沉冷淡,听起来有点闷闷的,“长顺会来替你包扎伤口,你忍着些。”
见卫姝瑶颔首,谢明翊便离开了屋,将木门小心带上。
他正要转身离开长廊,脚步却倏地一顿,垂下眸,盯着满是血污的双手。
“端盆冷水来。”
长顺一愣,不敢耽搁,急匆匆端了水过来,伺候谢明翊净手。
谢明翊将双手放在水盆中,浸了许久,直至刺骨冷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凉到心底去,才堪堪压下了心中的怒意。
可脑中那声急促的惊呼却挥之不去,连同那道扑过来的纤薄身影,镌刻在眼底般,不断闪回。
“沈奕!”
谢明翊闭了闭眼,只觉她扑过来时,冰凉的手腕紧扣住他的胳膊,如映照在天穹的琼月。
分明是极冷的清辉,却让他血液生出几许沸腾。
飞箭射破窗户时的一瞬间,他便知道是冲着他来的,故而没有刻意去拉开卫姝瑶,心下连躲避的方位也已经算好。
但他万万没想到……
正想着,长顺匆匆迎上前来,低声道:“殿下,卫姑娘肩上的伤,伤势虽不重,但也怕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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