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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长明(云华渺渺)


“怎么,婵婵有了意中人?”卫蒙眸色一沉,问道:“若是门当户对的好儿郎,说与父亲听听,也好与他家中长辈商议。”
卫姝瑶全身霎时绷紧,眼前莫名闪过少年抱剑站立在夜色下的一幕。
她没由来有点心虚,深吸了一口气,索性转过身去。
“总之我不想现在就定亲,我谁也不嫁!”
话毕,不等卫蒙再开口,便见卫姝瑶已经拎着裙摆疾步冲出了屋子。
卫姝瑶不知自己是如何冲回了自己院中的。
因着父亲突然提起要给她定亲,她满脑子烦杂思绪皆被抛之脑后,只剩下这一桩心烦意乱的难题。
她躺在榻上,闷闷不乐,辗转反侧。
第二日晨起后,卫鸣得知此事,特意叫卫姝瑶过去,好生安抚了几句。
末了,他温柔摸了摸卫姝瑶的头,笑道:“你放心,阿哥替你去和父亲求情。”
卫姝瑶瘪着嘴,愁眉苦脸地颔首。
这日学堂下课后,卫姝瑶没有按时回府。
她一个人走到了沈府后院的小竹林里,垂头丧气地在石桌前坐下来,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天色渐暗,竹影婆娑。
她盯着晃动的竹林,脑子里乱糟糟的,所有事情拧成一团乱麻,叫她颇感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卫姝瑶忽然察觉竹林对面隐约有人。
沈府侍从甚少,这片竹林也极少有人来往。卫姝瑶心中发紧,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
她悄悄起身,拨开竹林,凝眸朝前望去。
却见一道瘦削身影立在竹林空地间,手挽剑花,出招行云流水,身姿翩若惊鸿。
是谢明翊。
卫姝瑶睁大了眼,莫名觉得心跳得有点快。
她猫着腰,攥着竹杆,就这么愣愣盯着他。
看他腾跃起跳,身似烈风,剑气如云。
直至夜色坠临,她站得有些乏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昨日受了那么重的伤,怎的今日就起来练剑了?
听见卫姝瑶一声清喝时,谢明翊动作停顿了下,而后缓慢收起了剑。
“有事?”他眼眸清冷,侧眸睨了一眼。
卫姝瑶低咳了一声,道:“你、你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谢明翊早知她在林间盯着自己半晌,本不想理会,却不知为何又将练剑的时刻推迟了半刻钟,直至卫姝瑶出声喊他。
现下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与前两日大相径庭,他不由得心中微紧。
谢明翊声音软了一分,应道:“伤势无碍了。”
卫姝瑶诧异地盯了他片刻,回想他方才练剑招式确实看不出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她愣愣看着他,脑中不知何故又想起昨夜父亲提亲之事。
见卫姝瑶情绪不大对劲,无精打采的,谢明翊薄唇轻抿,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听闻,那连环命案的凶徒有了新线索。”
卫姝瑶脸色微变,轻轻点头,“罗指挥使这次必定不会让他逃脱了。”
话落,她又垂下头去,盯着自己足尖发愣。
临近八月中旬,天气比昨日又凉爽了几分。
今夜月色露面甚早,柔和光芒照在身上,宛若轻盈薄纱。
不远处传来馥郁的木樨香气。
谢明翊闻到浓香之中,融进了一丝淡淡的清甜香气。
是她身上惯有的甜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怎么了?”他终是忍不住开口,低声问话。
卫姝瑶愣愣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清冷的漆眸太过干净,如宝石纯粹,又似黢黑的深潭,随时能把她吸进去似的。
卫姝瑶脸色微变,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不远处的木樨树,目光落在浓密枝头细碎的黄蕊上。
她有点儿恍惚。
谢明翊静静等着。
片刻后,卫姝瑶才道:“我家中……要为我定亲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和一个生性孤傲的人说这些话,何况他还不是她的好友。只是觉得心里闷得发慌,好像只有说出口才会松快点儿。
谢明翊眸光凝视了她半晌,才慢腾腾开口道:“恭贺卫七姑娘。”
卫姝瑶眉头轻蹙。
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直强压着的委屈霎时从心坎汹涌而出,化作了眼底的涩意。
谢明翊全然不知她为何眼中泛起泪花,素来不动如山的神色也带上了些许无措。
“……喏。”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低声道:“是你昨日忘记的。”
卫姝瑶自知失态,忙接过帕子背过身去,用那已经洗得洁净如新的绣帕胡乱按了按眼角。
“我、我要回去了。”她再转过身时,已经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只是声音里带着点鼻音,“今日之事,你不许告诉别人。”
语气有点儿凶。
谢明翊却觉得暗自松了口气,如雨过天晴。
他道:“我送你回去罢,那凶徒尚未捉住,你今日也没带护卫。”
卫姝瑶愣了一下,惊异他为何知道自己今日没有带护卫。
“沈将军知你没有带护卫,本就吩咐我今日送你。”谢明翊道。
卫姝瑶“哦”了一声,轻轻颔首,转过身往外走去。
谢明翊望着她的背影,深吸了口气,按紧剑柄,这才跟上去。
远处是黑黢黢的深夜,小巷里也黑得浓郁。
穿过这条巷子,前面就是英国公府了。
卫姝瑶望着公府门口摇晃的灯笼,光线影影绰绰的,在一片寂静中如海浪上的灯塔。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谢明翊忽然轻轻咳了一声。
他脚步放缓,低沉问道:“卫老将军给你择的夫婿,品行如何?”
卫姝瑶只是昨日听父亲提了一嘴,尚未有中意的人选。
她自己对此事实则并不期待,反而还心生抵触。
她曾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夫君,想了许久也没有得出满意的模样。
“应是哪个世家公子,光风霁月温润如玉。”卫姝瑶随口扯谎。
她并未察觉到身侧少年的呼吸微顿了一下。
“你见过么?”他嗓音愈发低沉。
卫姝瑶蹙眉,小声道:“没有,不过能入父亲眼中的,自然是人中龙凤。”
谢明翊屏息了片刻,才缓慢舒出一口气。
他步伐越发慢了下来,几乎与卫姝瑶并肩而行。
良久,他又低声问:“卫七姑娘会中意怎样的男儿郎?”
卫姝瑶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他身上莫名的情绪让她也发觉了端倪。
她本不想和谢明翊谈及这等儿女情长之事,可她抬眼对上那双凝眸望着她的黑瞳,到了嘴边的话怎样也说不出口了。
她莫名觉得脸有点热,轻声道:“自古以来,嫁娶需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自然是听父兄的。”
夜风轻拂,雨丝忽落。
卫姝瑶和谢明翊并肩站在屋檐下。
她望着雨珠溅在地上,又迅速浸进了青石板砖里。
良久的沉默。
为了化解尴尬,卫姝瑶只得随口寻了个话题。
“对了,你是哪个奕呀?”
谢明翊默了一阵,忽然轻轻拉住她的手。
这一刻,四周雨落声似是戛然而止。
他的指尖在她的掌心轻轻划过。
一笔一划。
他掌心托着她的手背,热意传过来。
卫姝瑶屏住呼吸,听见她身侧的少年轻声问她——
“朝阳之奕,会了么?”
卫姝瑶彻底愣住了。
他手心递来的热意,灼得她心脏怦怦乱跳,快得像要从口中蹦出来。
远处突然传来平安大声呼喊她的声音。
卫姝瑶猛然回神,用力挣脱了他的手。
她顾不上滂沱大雨,拎着裙摆疾步冲上了青石板路,朝着巷口飞奔而去。
谢一:是心动啊

夜色阴沉,雨后空气微冷。
谢明翊抱剑站在巷口处,凝眸望着那道绯红身影急匆匆冲进了公府大门。
冷风拂面,他望了许久。
直到公府大门重新闭紧,谢明翊才转过身,快步遁入黢黑的黑夜深处。
卫姝瑶回府之时,卫蒙和卫鸣都等在门口。
听闻她放学后迟迟没有回来,又赌气没带护卫,父子二人连晚膳都没用,眼巴巴地等着。
虽然沈兴良早就派人来送信,说留卫姝瑶在沈府用过膳,也会派人送她回来,但卫蒙心中仍是难掩焦虑。
看平安领着卫姝瑶进院,卫蒙叹了口气,眸色一沉。
“下回再这么晚回来,说什么也不准你出门了。”
卫姝瑶自知自己逗留得太晚,确实不妥。又见父兄皆是愁眉苦脸,满眼担忧,也不好再赌气下去,便上前两步,挽住了父亲的胳膊。
“父亲宽心,女儿再不会这么晚回府了。”
“外面那凶徒仍在逍遥法外,你独自出门,叫为父怎能不担心?”
卫姝瑶迟疑了片刻,道 :“沈将军命人送我回来的,那人身手极好,所以女儿并不害怕。”
卫鸣闻言,神色略显复杂,目光越过卫姝瑶的头顶,眺望门外的漆黑夜色。
沈兴良府上身手最好的那小子,他是知道的。
听宝月回禀说,那夜在灵山寺,就是他护送小妹出了山。而昨日小妹逗留沈府没有及时回来,也是因为去探望他。
父亲执意给小妹定亲,虽说是因为宫里的事情,但……或许也有这考虑在其中。英国公千金,怎能下嫁给无父无母的穷苦小子?
卫鸣心事重重,不知小妹究竟如何作想。
这夜,谢明翊睡得不大安稳。
他睡眠向来极浅,但今夜破天荒做了梦。
梦中,娇艳的小姑娘站在木樨树下,一袭海棠春红的衣裳,朝着他嫣然莞尔。
“沈哥哥,过来呀。”她轻声唤他,声音又娇又甜。
谢明翊怔愣了半晌,不由自主抬脚朝她行去。
行至她身前,她身上的清甜香气和浓郁桂香将他笼罩得严严实实,令他莫名头晕目眩。
小姑娘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手。
她踮起脚尖,攀上他的肩膀,柔声低语:“沈奕,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女儿家说话的微热气息擦着耳垂而过,挠得他心尖发颤。
谢明翊猛然惊醒,瞳孔微缩。
梦中的躁动似是尚有残余,他睁着眼,愣愣望着房梁,全身僵硬着一动不动。
谢明翊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呼出浊气,才稍稍从这可怕的梦中缓过来。
他垂下眼眸,薄唇紧抿。
英国公千金么……
他早知自己和她已经不是一路人,这辈子本不应再有交集。
他不应再与她走近。
谢明翊重新闭上了眼,缓缓入眠。
可长夜漫漫,他总是想起梦中小姑娘甜甜唤他的声音,好像又闻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清甜香气。
第二日晨曦微亮,康伯领着人来寻谢明翊时,发觉他正在小院里练剑,眼下一片乌青,瞧着应是没睡好。
“沈小将军,老爷担心你这回伤势过重,寻了个小厮来照顾你。”康伯命身后的少年上前。
谢明翊眉梢微挑,收了剑,随后转头看到康伯身后衣衫褴褛的少年。
他蹙眉,沉声道:“我不需要服侍的人。”
不等康伯出声,那少年已经仓皇跪了下来,拼命磕头道:“小人手脚麻利,又听话又能干,吃得了苦,受得了累,求大人留下我。”
谢明翊心生诧异。
康伯凑在他身边,小声道:“这人原是宁康伯府九姑娘院里的杂活小厮,九姑娘去世后,宁康伯大发雷霆,狠惩了仆从,小厮丫头们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发卖了,只剩下这孩子。将军觉得……这案子或能从此处突破,想法子将人弄了回来。”
谢明翊眉心拧得愈紧。
等康伯走了许久,那少年仍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谢明翊一语未发,仰头望天。
乌云蔽日,天色沉闷得随时会压垮下来。
半晌后,他才伸手拽住了那少年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对方年纪虽然和他相仿,却骨瘦如柴,身子轻飘飘的。谢明翊毫不费力地将他拎进了屋子里。
“去打水,把身上的伤处理了。若是饿了,自己去后厨做饭。”他淡淡开口。
少年怔愣了一下,不知他怎么看出自己身上有伤。
他低下眼,连连点头,瑟缩地往后门走去。
谢明翊刚走出门,听到少年的痛呼声,又回过头来。
他抿了抿唇,走回去,抬眼却见那人脸色发白,全身抖个不停,摇摇欲坠。
谢明翊眉头轻跳,俯身查看。
少年破烂的衣衫下,身上伤痕交错,鞭笞、烫伤、刀割等新伤旧痕重迭,瞧着触目惊心。因他实在瘦骨嶙峋,肋骨分明,皮肉松松垮垮地盖在骨架上,格外心惊。
谢明翊眸光微沉。
少年蜷缩着指尖,正用掌心夹着帕子,笨拙地擦拭腿上的血痕。
谢明翊这才发现,他的指甲已经被悉数拔掉,碰了水愈发显得血肉模糊。
见他折返回来,少年仓皇低头,连连后退,移开视线,不敢看他。
谢明翊沉默了一瞬,淡淡开口:“去那边坐着。”
少年回过神来,立即退到一侧的长凳上,安静坐下来。他本想开口解释,说自己绝对不会再痛得叫出声来,只求不要赶走自己。
可下一瞬,却见谢明翊伸手拧了帕子,抬手来给他擦伤痕。
谢明翊擦完他身上的伤,又拿了药来,轻车熟路地给他上药。
约莫是伤口剧痛,少年的唇咬得甚紧,却始终一声不吭,鬓角全是冷汗。
谢明翊睨了一眼,将药罐子扔过去。
“你身下血味更浓,早些处理,否则难以痊愈。”他嗓音平淡,像是司空见惯。
却见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谢明翊懒得理会,他走到水盆前,手指浸进冷水里,仔仔细细地搓洗手上的血味。
等他洗净了手,仍不见对方有动静,他正要走出去,却见少年低声开了口。
“我用不着这个了,身下的伤再也不会好了。”
少年拿着药罐的手轻颤,沉默了许久,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谢明翊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又极快地敛去。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声回话,“我不知自己原本的名字,他们给我取的名叫仁善。”
谢明翊嘲讽道:“就宁康伯府做的这等龌龊事,也能叫仁善?”
少年垂着头,攥着手里的药罐子,眼睛有点发红。
谢明翊盯着他满头乱糟糟的头发,越看越觉得不顺,走到柜前翻出一把剪刀。
少年浑身紧绷,不自觉发起抖来。
谢明翊淡淡解释,“想跟着我可以,总要拾掇干净了。”
他大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揪起少年被灼烧过的脏污头发,大剪落下,剔了个干净。
“行了。”谢明翊用冷水给他擦干净了脑袋,吩咐到:“这几日就在这小院里,别出去叫人看见。”
少年大大的眼眸满是疑惑。
谢明翊冷声嗤笑,“想死,现在就可以出门。”
少年连忙拼命摇头,“一切都听大人的吩咐。”
等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大亮。谢明翊拎起剑,转身出门。
直到这时候,少年才敢畏畏缩缩地悄悄抬眼看谢明翊。
他第一次看清谢明翊的模样。
长眉如墨,漆眸似星,笔挺的鼻子,薄唇始终轻抿。虽是一身简朴劲装,却姿态傲然,令他一瞬自惭形秽,本能生出了敬畏之感。
“以后,你就叫……”临行前,谢明翊脚步停顿了下,冲少年抬了抬下巴。
“崔长顺。”
少年愣了半晌,直到谢明翊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才慢慢回过神来。
日光从窗外投落在他身上,灼目的光线刺得他微微眯起眼。
暖风中,他声音低哑,“崔……长顺?”
长命百岁,顺遂顺意。
是极好的名字。
崔长顺坐在桌前,一勺一勺地挖着软糯甜粥,大口吞咽,眼泪却大颗落了下来。
这是谢明翊出门前,亲手给他熬的。
这日晨起后,卫姝瑶刚准备出门去学堂,就被告知学堂暂且停课了。
“听闻昨夜又出了案子,凶徒杀害了宁康伯府的一个婢女。”宝月心惊胆战地回来告诉卫姝瑶。
如今京中人心惶惶,遑论世家贵女们,连普通人家的孩子们也几乎都不出门了。
卫鸣养伤多日,身上已经好了大半,听闻此事后特意叫卫姝瑶过去,再三叮嘱,叫她近来少出门。
卫姝瑶轻轻颔首,知道不能再任性妄为。
“只是,怎的又是宁康伯府?”她也心生疑窦。
卫鸣沉默了半晌,道:“那婢女原先是九姑娘院里的,两年前她向宁康伯揭发,说秦绥轻薄九姑娘,宁康伯怒不可遏,这才将秦绥打了一顿赶出京城。”
“但罗淮英已经提审过秦绥,他既不会武艺,也有不在场的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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