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眉坐在矮草垛上,抬头看漫天各式简易风鸢,她记得儿时母亲也陪她玩过,后来母亲不在了,再玩什么都了无滋味。
陆迟从手边折了两片芦苇叶,扶地坐在苏轻眉身边,“怎么不去和他们一起放风筝?”
“不用,看他们玩就很高兴,再说我都及笄了。对了。”
女子想了想,平缓道:“上次在庙里,你记不记得我们喝的水被下了药,其实不是我的,是你的水囊。”
“所以,你最近小心,别再着了恶人的道。”
其余的,苏轻眉什么都没问,或许是哪一方知晓他身份的人下的毒手,反正和她无关,问了没有意义。
陆迟早想好应付她的说辞,却未见她追问,手上动作稍停,应了一声。
苏轻眉侧过头,看到男子正在用叶子编物件,他敛着深眸,一心二用,“苏轻眉。”
“嗯?”
“许久没问你,我现下可否去你家提亲。”他还有七日要回京,这七日,他有事必须离开扬州,下次回来,就不再是如今的身份。
对此,她应当也很清楚。
苏轻眉微怔,都过了好些日子,她真没想到陆迟会再提及此事。
在他还有七日将恢复记忆的时候,书生说他还是想娶她。
苏轻眉沉默了几息,摇头拒绝的很坚定:“不行。”
男人的神色如常,嗓音听不出喜怒,如同早预料到她的回答一般,“为什么呢,不信我能让你过得好?”在她明知他是国公府世子的情况下。
苏轻眉其实有很多理由可寻,但她突然不想再说一些诸如嫌贫爱富之流的蹩脚借口。
她轻轻笑了笑:“不是不信,陆迟,是我不喜欢你啊。”
这段时日的相处中,对于温柔体贴,救过她的书生,她难掩偶尔些许的感动,但她终究无法喜欢上他,哪怕这一刻他完全是另一副脾性,他也始终是陆迟。
因为他是他,她就不可能喜欢。
陆迟闻言,心口有一瞬钝痛,动作一顿,扳折了一片叶茎。
苏轻眉没有察觉,继续柔声道:“你不要觉得必须对我负责。那日破庙,姑且当你牵累我,如今你也救了我两次,已完全扯平了。”
“我不恨嫁,就想慢慢找个我心悦,也心悦我的普通人。”女子低头笑得微微娇羞,“赘婿就更好了,我想多陪陪我的外祖母。”
“陆迟,你……会遇到适合你的女子。”
秋风吹过,陆迟的语调听起来也似乎泛起了冷意,“苏姑娘怎知,你不适合。”
苏轻眉笑着摇头,她当然知道。
以她对陆迟认识的那三年,他唯一做过的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就是于落魄际娶了她这位毫无助力的商家女子,当她被嫉妒怨恨的同时,他也被满京城的男人暗暗视作笑柄。
若是让他自己权衡利弊,他绝对不会娶她。
的确,陆迟从一开始想的就是将苏轻眉纳为外室,倒不是为了所谓助力,他不爱与人太过亲近,习惯距离需由他掌控,他想要的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一种消遣。
可是,他突然发觉,好像苏轻眉于他,不仅仅是消遣。
“好,我明白了,祝苏姑娘,觅得佳偶。”
片刻后,男子的脸上再不见不悦,他态度温和,将做好的东西递给苏轻眉,托在手心的原来是只精致的小风车。
入手细直枝杆,顶上缀着碧翠的四角芦苇风车。
苏轻眉高举起手放在半空,风一吹过,风车旋转地飞快,快成一个首尾相衔的虚圈。
他们之间走了一圈,回到了原点,她的人生也是。
苏轻眉眼里淬有光芒,她晃了晃风车,意有所指,“书生,谢谢你。”
是书生,不是陆迟。
这一世,他救了她也好,帮过她也好,她无以回报,不嫁他就是她的谢礼。
陆迟看着面对面的女子笑靥如花,她周身带着彻底释怀的轻松感。
他们靠得那么近,却给他一种再也无法触及的错觉,明明那是他不会允许的,他的头疼之症和离奇梦境尚未寻到根源,他不可能放她走。
那种隐约担忧失去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看来,他必须有所准备了。
张成魁回到城中知府后衙,听了他爹一整个下午的训,无非是老调重弹,与他说些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之类的废话。
他得了大赦便如鱼得水地溜进城北最有名的瘦马巷子,找了间相熟的桂音馆,本意想寻女子好好泄泄欲,谁知挑了半天,离开扬州前还顺眼的多位老相好,一下子全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满脑子只挂念乡间野道马车里的美女子。
张成魁躺在木榻上,闭眼不断回忆女子的样貌身段,想的通体发热。
不多时,他的小厮刘权敲门,得进后谄媚地跪在榻前的脚踏边,面露谄媚:“爷,书生那等小人物查不到,不过最要紧美人查到了,一查一个准儿。”
张成魁从床上弹坐起,激动道:“快说,哪家的?我动不动得?”
“说来也是巧,您猜猜是哪个?”刘权见张成魁急的一脚快踢上心窝子来,不敢再卖关子,“就是您老早看中的苏家大小姐!”
苏轻眉在江南,为人低调,甚少出门,然则见过的人没有说她不美的。
张成魁早就心痒难耐的想染指,奈何苏轻眉和沈家有婚约,他再风流也有尺度,一城知府和皇商,明眼当然是知府厉害,可皇商在京城盘根错节,苏轻眉正经人家的姑娘作为沈家掌事的嫡媳,他不得不断了念头,看都不敢看,省的吃不到糟心。
至于苏轻眉在山上闹出的传闻,张成魁正好在外县花天酒地,日日饮醉,竟是错过没听过那些。
“也就是说,她现在清白有损,沈家绝对不能再娶了?”
“何止,根本嫁不出去啦,日日去西郊做善事博名气呢,不就被爷您遇上了。”
张成魁喜形于色,手一拍床,“好,我要纳她为妾!你马上回去告诉我爹,他不是要我收心么,只要纳她为妾,我就收心,天天呆家中!”玩个足月!
刘权拱手退出,嘻嘻道:“好嘞,奴才领命。”
张成魁一想到马上就能一亲大美人芳泽,心里别提多舒畅,珍馐美食即将到手,桂音馆里的开胃菜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他喊来老鸨,老鸨笑呵呵带着妆容艳丽的外邦女子跑上二楼。
“魁爷,蛮地来的新货,您给掌掌眼,权当送您的。”
张成魁不信,“有这等好事?”
平常精得跟猴儿似的老妓,今儿居然舍得给他割肉。
“魁爷您可是知府的儿子啊,暗地里都帮衬咱们桂音馆多少次了,奴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送个把女子是应份。”
老鸨说完推了外邦舞女一把,舞女顺势软绵绵栽倒在张成魁身上。
“奴见过爷,求爷垂怜。”
不流利的大朔话,别有一番异族风味。
张成魁瞧她的丰乳肥臀,身上立马起了反应,一把将人揽上了床,雅阁中淫|笑声不绝。
老鸨冷冷看了一眼,讥笑着合上了大门。
作者有话说:
陆狗开始狗。
第18章
苏轻眉听得心中大惊。
府衙之子张成魁,不就是去城西遇到挡她路的那名恶霸。
她略有印象前世张知府过了大半年后因为查出买官一事流放边疆,他的儿子更是下落不明,没想到这一世会撞了她的马车,惹上祸事。
最坏程度,倘若她当真被逼嫁过去,她或许试试看用此事作筹码……
苏轻眉思及此,端碗的手一时脱力,白粥翻落在桌上,滚烫的粥液溅出几滴在她手背,她浑然不觉,语气镇定,嘴唇却微颤:“还说了什么?”
“还说知府大人不想声张,路上契书掉了,要老爷这边做一份给他,官府印戳后补。”
纳妾不比娶妻,下的不是聘书,是和买奴相似的契书,甚至有许多不计较的小商户,连契都不用立,将人从后门抬进去直接成为姨娘。
府衙的人这样说,想来是张成魁心急糊弄,托给苏文安做,反正猜他也是着急卖女儿。
“他们都走了吗?”
绿桃对此也不确定,苏轻眉带着丫鬟先去了趟前厅发现无人,辗转去主院找苏文安。
一路上,苏轻眉心底不断盘算,该如何才能劝服父亲拒绝,用她手上所有的铺子能换吗?
她手里的把柄,最多能约束刘氏给她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平民姻缘,约束不了张成魁,即使她威胁报官,知府和他们沆瀣一气,就轻易把她逼的毫无转圜余地。
但是说到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属良籍,大朔例法规定不能强迫,所以只要苏文安坚持不同意女儿做妾,她就不用嫁。
主仆二人刚到主院,苏文安和刘氏的连串欢笑不停传出墙来。
苏轻眉心下一凉,反而比前一刻冷静不少,她站在门口缝隙,偷看里面场景。
刘慧娘正在给苏文安捶背,端是笑容满面,“我道轻眉昨日梗着脖子不肯嫁我亲侄,原是有这番机遇,她真是有天大的福气。”
苏文安眯眼享受,“是啊!”
他一直贪图女儿的嫁妆,不惜将她嫁给刘贵,可要是能攀附上官宦人家,与权相比,钱就显得无足轻重。
此番顺利和知府结亲,往后在扬州,他苏文安的绸缎庄绝对能横着走,赚大钱的机会比比皆是,那点嫁妆不够瞧的。
刘慧娘笑的眉眼温柔,话里话外夸赞,“老爷,知府他就一个独子,张成魁房中无正妻,轻眉到时争气再添个儿子……”
“咱们春霖的科考和秋雪的婚事,都不必着急了。”
有了这层关系,她可不满足于做富商的岳母。
苏文安听到儿子,心里同样沉甸甸的,“你倒是提醒我了,下个月让春霖回家一趟,和我一道去府衙看看他姐姐姐夫。”
“好呢!”
刘慧娘从男人的肩敲到男人的腿,跪在地上柔声细语,“哎,可惜毕竟是让轻眉做妾,我这做母亲的,心里不好受。”
苏文安无所谓地摆手,“你呀就是太心善,她真将你当母亲,也不会对外编排你的不是。往官家做妾还能委屈她了?”
刘慧娘温顺点头,“老爷说的是,知府的面子不能驳,总不好将全家拖进牢里去。”
这话就是故意提起昨晚苏轻眉说的狠话,果然苏文安一听到,立马脸色黑沉。
“那个不孝女,她不肯嫁刘贵,我没逼她,知府公子可不一样,她别想求我松口!”
刘慧娘嘴角勾起,手上加了点力道,“舒服吗,老爷。”
苏轻眉不想再看下去。
可笑,来之前,她竟还抱着希望。
最可怕的不是苏文安有意图利用她攀附权贵,他原本就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而是他打心底里的理所当然,对此毫无愧色。
扬州城没有人不知道张成魁镇日沉缅酒色,昨年纳了五名妾室,开春弄死了三个,城中闺秀提起他都是恐惧摇头。
她父亲觉得这是良配。
苏轻眉转身前,往门缝里最后看了父亲一眼,那一眼,真的是全然对他死了心,从此她只当没了父亲。
苏轻眉回到樨香院,外祖母住的屋子已被围困起来,范妈妈带人把守,严防她和林琼英逃走。
不必问,是刘慧娘的吩咐,怕她们逃跑,提前对她禁足。
绿桃急的上火,苏轻眉何尝不焦虑,她重来一次,以为避开了国公府就好,没成想即将踏进另一个更大的火坑。
白猫在绿桃腿边欢快地绕来绕去,绿桃抹了把泪,瘪着嘴道:“小姐,我们把呜圆还给陆公子吧,呜圆挠过那个坏蛋,若带过去,它肯定活不了的。”
苏轻眉无奈应了声。
世事难料,早知有今日的事,她对陆迟就不该说的那般不留余地,否则,她现在兴许能想办法好好同他聊一聊,看能不能刺激他提前恢复记忆,借他的势逃脱。
苏轻眉看着猫咪发呆,看到它脖子里还挂着的红牌,想到它的来历,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绿桃,你把李焱喊来。”
“是。”
绿桃立刻小跑出去找李焱,苏轻眉从木柜中拿出宣纸笔墨,全摊在桌上摆好,她想通了,提醒陆迟本来就不一定要她本人去,匿名更好,还省的解释她是从何知晓的。
苏轻眉抿唇想了想,将笔换到了左手中。
她详细地将自己前世所得,陆迟提过的国公府儿时回忆全写了出来,想以此来唤醒他的回忆,因着是匿名,她畅所欲言,恨不得连他该去找徽州知府都写上去。
苏轻眉用不惯左手,写完两页信纸,手酸的额角冒出了层薄汗。
等李焱到来时,她已经叠好放入信封。
“小姐,您喊我来是什么事。”李焱站在门口,他虽未及冠,也不方便进女子闺房。
苏轻眉走到他面前,将信笺塞到他手中,“李焱,我出不去,你帮我把这封信去徽州送给陆迟,但是切记托人转交,不能让他看见你,更不能让他知道是我给的。”
李焱当然晓得世子在何处,可是,“小姐,您知道陆公子在徽州哪儿吗?”
“……”
苏轻眉真是急昏了头,忘了最关键的。
她记得前世听陆迟说过,他会去一个叫靖水楼会见好友,此番贸然让李焱前去,到了那他真的还在吗?
罢了,她别无选择,试试再说。
“李焱,你就去徽州的靖水楼找他,找不到就等,若是等不到……”苏轻眉垂下眼睑,“那就回来,我自会想别的办法。”
她准备的最后一步,就是用前世所知和张知府谈条件。
“是。”
李焱行事干脆,离开樨香院直往后门取马车,搬开辔头,他利落地翻身上马,一路毫无耽搁地狂奔,力求最快送信到达世子身边。
大约过了四五个时辰,李焱到徽州府已近黄昏。
靖水楼的二楼临窗雅阁,桌上的精致紫铜离兽香炉正袅袅生烟,散发幽香。
陆迟展开信笺,从右往左地逐句看,屏风后的贺思远踱步走出,抱臂站在他身边砸了咂舌,摇头道:“你的苏姑娘,字是真丑啊。”
“你用左手,写的会比她还难看。”
贺思远故意夸张道:“哦,这是苏姑娘用左手写的啊!”
陆迟知他为人不大正经,轻笑着踢了他小腿一脚,被贺思远笑嘻嘻地闪躲开,“话说,苏轻眉到底如何猜到你的身份,竟连你八岁时和我在国公府爬树摘到颗烂桃都写得出?”
“那次是你和我一起?”
陆迟抬头,他不笑起来盯人,一双眼瞳深邃如寒潭,看得贺思远心里发憷,向后躲一步,“你、你看我干嘛,我发誓,不是我说的!”
“也没和旁人提过?”
“陆世子,这又不是多光彩的战绩,我何必到处宣扬,不过将来等我娶了妻,闲聊时她要是问我儿时趣事,那我大概会透露一点。”
陆迟点头,“看来,她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
“有手段也无用,民不能与官斗,还不是被张知礼的那个恶霸儿子垂涎。”贺思远坐在桌边,斟了杯茶给对过,“你不能因为她拒绝你,就怀恨在心,任由她被欺负吧。”
陆迟垂眸没答,左臂舒展搭在桌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桌台,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思远不甚在意,自顾自说道:“我随便说的,我猜你肯定有后手,不过我最看不得美人伤心,要不然我吃个亏,堂堂大朔第一状元,史上最年轻阁老——的儿子,我帮你抢亲得了。”
陆迟回过神,笑道:“我有安排,你别多事。”
昨日她划清界限的情景历历在目,不知她现在可后悔半分,但不管她后不后悔,他对她从来都是势在必得,那些拦路的狗东西,弄残弄死,轻而易举。
“谁让七日后才是你恢复成世子的日子,你该不会为了苏轻眉,打乱计划提前认祖归宗吧。”
倒不是说差几日有多关键,而是他很了解老友陆迟,没人能让他改变既定的决定。
男人吃了口茶,闻言笑道:“自然不会。”
第19章
苏轻眉听得脸色倏然惨白。
府衙之子张成魁,不就是昨日去城西遇到挡她路的恶心男子,那么很明显,她是他想要纳的妾。
苏轻眉思及此,端碗的手没了气力,白粥翻落在桌上,滚烫的粥液溅出几滴在她手背,她浑然不觉,嘴唇颤颤:“还、还说了什么?”
“还说知府大人不想声张,路上契书掉了,要老爷这边做一份给他,官府印戳后补。”
纳妾不比娶妻,下的不是聘书,是和买奴相似的契书,当然也有许多不计较的小商户,甚至连契都不用立,将人从后门抬进去直接成为姨娘。
府衙的人这样说,想来是张成魁心急懒得弄,托给苏文安做,反正猜他也是急着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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