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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铜雀鸣(凤凰栖)


旋即,他身后的朱颜轻轻对沈渡做了一个揖,答道:“妾身怎敢。”
吴泰明立时呆住了。刑部书令史忙,上司便更无偷懒的机会。大半月了,今日还是吴泰明第一次回到家能有闲空与家人话家常,可没聊到半个时辰,他便又急赴西明寺,自然没听说过朱家要嫁女沈渡的事。
朱颜没空同他解释,任着陆垂垂给吴泰明小声补课,对沈渡道:“妾身好歹是刑部一九品书令史,此处发生命案,上司急召,怎么也不能渎职。大阁领只管安心,妾身不必以穿着喜服的方式宣扬自己是沈夫人,长安诸人也会知道今日白阎王娶妻。”
“妾身不会学您,明明冷落放任无视却拦轿警告,尽做多此一举的事。妾身……”
朱颜抬起双睫,道:“也没那么稀罕大阁领,不必为大阁领劳心费神。”
说罢,她作揖,横跨一步,走到了现场里。
一袭喜服的十八岁少女毫无惊慌不安地蹲在了埋尸坑边,指尖碾着尸坑里的土,光摸光看还不够,她甚至捻起一撮颜色稍深的黑土就往嘴里尝。
了了还咋吧了两下嘴。
似乎没觉得不同,她又站起来,提着喜服曳长的裙摆小心地在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去侦查林间,看有无可疑的行迹。
最后她终于觉得碍事,把裙摆一捞在腰间挽成一朵乱花。
自此没再回过头,如同她亲口所说一般,对他毫无兴趣。
沈渡皱了皱眉,对场中其他内卫指了指朱颜。
没待内卫动,朱颜已经注意到了动静,把按在一根竹子上的手拿下来,她大步走回吴泰明身边。
腰间那朵乱花照旧没解下来。
沈渡转首,景林从尸坑里爬上来,汇报道:“检查了坑底的铲痕,不像是这几日挖的,应是有些时间,但不好判断是何时。”
景林递上手里的一瓶土,“血量很少,大多是尸液,梁邝二人,应当是死后血干得差不多,才被运到此处。”
“不过,没见到车辙。”
景林严肃道,“脚印倒是许多。但是此处京寺,香客无数,多的是人赏竹闲行,便连英王永安公主也是此处贵客,若是以脚印下查,恐怕陛下那处……会龙颜大怒。”
沈渡嗯了一声,吩咐道:“差户部着人来看看坑底。”
不定出挖坑时日,便无法自来客那儿排查。
景林明白,正准备安排下去,边上的朱颜轻飘飘道:“四月十五。”
挖坑的时日。
沈渡蹙眉:“你怎知道?”
“土坑边沿下薄上厚,落点尖边缘圆,凶手,又或是帮凶使用的是随处可见的圆头锹。坑下泥土边缘松散中心重,坑底泥土凝紧,当是雨后土壤的表现。今日是五月初八,上一次下雨,便是四月十五。”

第7章 佛吞罪(4)
朱颜答完,指了指靠近坑最近的一支竹子大约三尺八寸左右的地方,道:“那个位置有一道土痕,是泥水飞溅而致。西明寺内竹乃是黄槽竹,雨后一日可长一寸至二寸。溅痕直对尸坑,痕迹下厚上薄,是当日所造成无疑。”
她说完,景林和内卫都愣了好半会儿,有人还抻出脖子去看留下溅痕的竹子。
沈渡微哼了一声,似乎有笑:“陈瘟还会教你这种东西?”
“师傅不会。”朱颜把腰间的花解下来,“我娘爱竹,父亲好种花,帮过几次。”
沈渡毫不好奇,内卫府的累累长牍里,除了朱父的爱好外,还有的是朱颜不知道的另一个父亲。
沈渡有兴趣的是,朱颜为何会把这件事告诉他:“夫人不是讨厌我?”
接亲到现在有好半日了,沈渡还是第一次叫她做“夫人”。
虽然是用讽刺的语气。
他记不得她了。
朱颜看着双手上的土痕,意想之中又失落道:“我只想尽早破案,将凶手抓获,下狱审理,是刑部之责。”
“是么。”沈渡嘲笑道,“夫人不过刑部九品书令史,区区一个芝麻官,也懂什么,刑部之责?”
语气轻佻漫不经心,这是实打实的刺她了!
朱颜抬起头,那些拐着弯骂人都不见脏字的脏话呼之欲出,沈渡却悠悠道:“你知不知,内卫府为何插手刑部之事?”
沈渡伸手,勾起她鬓边一缕流苏搅在手里,用流苏缠绕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脸,冷笑道:“因为此事涉及梁家内务,很可能是梁家二房杀害长房嫡子,可不巧,陛下偏要保梁家二房。”
“小小一条池中鱼,进了江河,偏安一隅也就罢了,钻出来,你是想尸骨无存?”
沈渡的指尖轻轻下划,碰了碰她喉间要害的血管。
朱颜提着气,缓缓问:“若是梁氏二房杀人,又何必杀了邝盏心?”
沈渡松手,淡道:“死便死了,又何必问那么多?你听不懂我说的么,不是内卫府要瞒,而是陛下,要保梁氏二房。”
而是陛下。
四字,挑明一切。
长安铜雀鸣,秋稼与云平。拥有这等繁荣盛景的长安,实际藏了多少腌臜的权利斗争,朱颜都知道。
但她还是很不舒服,仅为了拢权,戕害活生生的性命,再用权力掩盖一切。
而沈渡还说,死便死了。
“你从前不是这般告诉我。”朱颜捏紧拳,宽大的喜服下身躯气抖,“我知道时过境迁,你已是内卫府大阁领,可我时常会忘了你现在的样子,总想着你……”
还是我以前遇上的沈渡。
朱颜望着他,沉沉道:“如是梁氏二房所为,二房又为何要毁掉邝盏心的脸?此案疑点重重,或也有可能不是二房所为呢?”
虐尸毁脸之行,多为两种可能,一,毁去容貌,增重官差调查难度,不能辨认尸身;二,便是发泄私欲。
若是按沈渡所言,二房虐尸的目的便唯有认尸不能,如此,邝盏心脸上便不该是刀刀见骨,而是火油一把,梁尘重的脸也不能幸免。

第8章 佛吞罪(5)
“大阁领,你少年英才,甫入京就是鼎鼎大名御林军左使之子,你不该看不出来,此事与梁家未必有关,甚至很可能,是梁家二房杀——”
“六姑娘。”沈渡打断了她高声质问,“慎言。”
沈渡按在刀柄上的手换做了紧握的姿态,相当明了的告诫朱颜,要么做一个死人说不出话,要么做一个活人噤声。
朱颜咬紧了牙关,上颚紧绷绷地拉扯住了呼吸。
“……要是另有凶手,沈大阁领,你便是姑息养奸。”朱颜道,“他杀害官家子弟,便是不畏天子凤颜,你压下此案,会激起凶手杀戮之心,假使他目标特定,下一位目标亦是官家子弟,朝中必然人心惶惶,到那时,你又如何?”
沈渡凝视着她,微微眯着轮廓深硬的双目。
冰冰凉凉的审视,很快又沾上对她一腔正义的戏谑。
“再是怎么聪明伶俐,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儿家。”
沈渡道:“内卫府创立之初,便是意在为圣上排忧解难,除此之外,内卫府不必考虑其他。凶手?与我何干。我只知陛下示旨,梁家二房不能下狱。莫非,你想顶撞陛下?”
“张行微的意思吗?”
看他说起了张相,朱颜又想起早晨被拦轿子的事,心间的气便像是窄房里放进了一头巨象,本身被挤得憋闷,却又被人塞进来一头象,嘭一声窄房装不下,炸成四分五裂。
望着沈渡转身的背影,朱颜三五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了沈渡的衣襟。
“我不是张相的人。”铿锵一片拔刀声里,朱颜拉低了沈渡,愤道,“你怀疑我,无视案情疑点只顾权争,那是你,是你沈大阁领的事。我和你……我不会顺从,变成你如今的模样!”
恶狠狠甩掉沈渡,朱颜回首向外走去,百灵珠冠的流苏勾住了肩上的霞帔,她伸手一取,便将珠冠拿了下来,嘭一声丢在了地上。
珠冠轱辘到沈渡身前,冠上支支珍珠颤动,流苏凌乱。
穿过回廊,朱颜依旧步履不停,直到追出的陆垂垂实在赶不上她的步子,远远喊了一声“朱颜”,朱颜方才停下了脚步。
微弱的霞光里,朱颜抱着袖回首,沉重道:“二娘,我还是想查此案。”
陆垂垂扬眼,还没说话,回头看向了身后脚步声的来源,愣了愣:“主事,你怎也出来了?”
吴泰明望着朱颜:“你想查,可想好后果?一旦并无其他真凶,任凭刑部尚书出马,也不能从陛下手中救你。”
朱颜颔首:“我知道。我明白您担心什么……若是真凶指向梁氏二房,我会收手的。”
长安风云诡谲,既是官家之女,她又怎会不知触怒君上是什么后果。她有阿娘,有阿爷,有姐姐兄长还有家人,她不会用亲人性命做赌。
见她明了,吴泰明望着天,眼珠动了动,叹了一声,伸手入袖中,拿出一块令牌。
准备交给朱颜,他又收了手,不安道:“你对凶手不是梁氏二房,有几层把握?”

第9章 佛吞罪(6)
“剖心挖肝之行无非巫术邪法,虐尸变态,二房谋害梁尘重,已用了下毒之法,故并无此倾向。”朱颜道,“您仔细想想,慢性毒杀,为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二房如有悄然诛杀之意,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杀人挖坑埋尸在人来人往陛下重视的西明寺?这岂不是自讨苦吃。”
吴泰明把牌子递去:“可此事同样有疑点,梁氏长房两子,梁氏更看重嫡长子,二房为何要杀不学无术毫无继承家业可能的梁尘重?未免不是私仇,你看今日长房夫妇,见尸即剖,观毒便走,应当积怨已久。”
朱颜沉吟。
气喘吁吁的陆垂垂直起腰身:“既然这样,我可以替你去打听打听。近日丰乐坊上报了好几起失踪案,黄主事叫纳兰莘和我去那儿瞧瞧情况,顺道问问不良人和百姓们梁家之事。”
书令史在刑部地位最低,跑腿查案端茶倒水什么都得做。便是如今进来的新任书令史里有女子,上司们也都是一视同仁,甚至还因为是女子,还比男书令史们做得更多一些。
一想到休沐这一日大半晌都泡在案子里,回头还要处理录入刑部桌案上无数案宗,陆垂垂险些腰都直不起来。
可反观朱颜,虽工作繁重,但旁的闲事是一点也不用做的。
正想玩笑抱怨抱怨是不是主事偏爱朱颜,连这次朱颜要违逆陛下查案他都协助,朱颜便问了:“主事这块令牌,若是不慎,便会被牵连。”
朱颜看着吴泰明:“主事为何帮我?”
吴泰明睨着她,脸皮上挂了一串讪然的别扭:“我那外室的事,你别说出去。”
陆垂垂立刻睁大了眼:“外……外室?”
吴泰明觑了陆垂垂一眼,用不快的眼神示意陆垂垂问得太大声了。
“我与那外室并未生儿育女,仅仅可怜她,待过些时日……我会将她送走。你万莫告诉你娘,我不愿让夫人知道。这块令牌是尚书所给,能让你违禁夜行不被阻拦,有什么也能立刻调用不良人,本是为了刑部要员方便刑部查案之用,你可万莫弄丢了。”
金氏脾气爽直,交好的友人通四海,朱颜要是告诉金氏,明日吴夫人必能边将吴泰明打成猪头边回娘家说和离。
朱颜心知吴泰明家中住着母老虎,微微轻笑,同意了。
吴泰明这才放心的回去,陆垂垂吓了个魂飞魄散,见朱颜要走,拔步追上,想要问,忽然又理清了来龙去脉。
“是那朵小黄花!”
“针脚细腻,图样柔婉,且绣于袖内,有意藏起来不让人知。”朱颜道,“我从前也告知过你许多次,你却当随耳一闻,否则何必做那么多无用之事。”
陆垂垂后悔万分,扼腕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脑子不灵光,你那么说我怎听得懂,话说此处是什么地方——等等等等!这这这这不是仵作借来的剖尸的小院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来看尸体,你不饿吗,我想吃饭了六娘……”
一脚跨进门,看见木床上横躺的颜容腐烂生蛆、穿着锦衣玉镯的女尸,陆垂垂猛地跳起一步弹出门外,巴着门哀嚎。

第10章 通明馆(1)
朱颜已经和看守说明了来意,接过手套戴上,朱颜把邝盏心的头颅抬起,边查看边毫无感情哄道:“好好好,等会儿我便去定八宝楼——你过来搭把手,我这手伸不进她的胸骨,帮我扶一下。”
陆垂垂大哭:“我不,我是书令史又不是仵作,你再这样我就跟你长兄告发你,说去年他床下的那罐干扑棱蛾子是你放的!”
朱颜失笑:什么脑袋不灵光,这要挟之法,她不是相当活学活用吗?
既说好要查案,朱颜第二日便前往了平康坊。
平康坊落在东市,穿过亲仁坊向前,入了坊门,坊市内热闹非常。
长长的街道花红柳绿,掩在小贩摊位后的小院高楼里时常传出暧昧的欢声笑语,便是酒肆食店里,也常常能见到带着四五位女伴的公子、对冷漠而妆容华美的女郎讨好的文人、携着横抱琵琶的歌舞伎千叮咛万嘱咐的胖富商。
纵然同样也有许多因为好奇而来的闺中娘子,但朱颜仍是与陆垂垂一早约了一道而来。
坐在通明馆室内,朱颜端详着屋内的摆设。
邝盏心的屋子颇为宽敞,一间卧室通着左右两间耳房,一间待客,一间大约是洗浴所用。卧室隔着帘,朱颜看不大清,但她身处待客小室的布置十分风雅,璧上挂着松鹤图,隔绝茶桌的屏风上画着梅兰竹菊,角落上盖“盏心”字样的红印。
坐下前,侍女还从她们面前的桌案上收走了一沓史书,翻开的那页上,能看见邝盏心留下的脚注。
世上妓子大多觉得有美色便是能力,故而读书习字多不用心。像平康坊这处遍地是妓馆的地方,便更没有几个妓子是真真拥有才学。
像名妓柳沉沉那样以才女之名闻世的,多也是鸨母大把大把的砸银子下去让她自小学习陶冶情操。
正想着,通明馆的鸨母荣追一边抹泪一边入了门。
荣追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丰腴容俪,嗓音软成一把水,据说接任前任鸨母掌管通明馆前,也是平康坊顶顶有名的花魁。
“前边还有几个客人要招待,怠慢两位官娘子了。”荣追说着话,忍不住泪又落下来,她拿帕子一揩,翛然呜咽道:“我的盏心怎如此命苦,原想着姐姐好日子来了,你又遇见了梁家大公子终于能离开此地做个良籍妾室,到底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恶人,竟杀害了你……”
荣追言辞痛恨,泪把妆都洗净,朱颜听到她崩溃中的言语,宽慰道:“妈妈节哀,我此来,也是想弄清楚此案的情况。方才我听你所言,邝盏心与你的关系……”
朱颜端详着荣追的面容,虽有丰腴,但可见轮廓小巧。昨日她去检查邝盏心尸身时,邝盏心即使脸上刀刀见骨,可也能大略看出来长相……
荣追允首:“盏心是我亲妹妹,我十二岁被卖入通明馆时,盏心只有三岁。两年后我开始接客,又听闻我那杀千刀的爹欠了赌债,要把盏心也卖了。我没了娘,接客的每一笔钱都是给回家中,知晓此事后我苦求鸨母,这才让鸨母把盏心买进了通明馆。”
荣追啜泣:“我一直以为我们姐妹的好日子终于来了,却……”

第11章 通明馆(2)
陆垂垂抚了抚荣追,道:“我们本昨日便该过来的,但通明馆向来只认熟客,便只得今日过来。就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邝盏心失踪前发生过什么事,有无异常,或是,同人有过争执?”
荣追摇了摇头,“盏心性子素来温柔,成日除了诗书,便是作画,与梁尘重相见。在平康坊生活这些年,她除了前几年因我被揽澜烟的孔穗儿车马撞到,与孔穗儿红了一次脸外,从来与各姐妹近邻相处愉快……”
“揽澜烟便是入坊处那栋小楼吧,我方才来时,瞧见他们正在竞彩,似乎为的便是孔穗儿下一次的外出之权。”朱颜道,“我瞧她容貌艳丽,所受热捧,大约和邝盏心旗鼓相当?”
“盏心倒不及她。”荣追擦了擦泪,“她五年前一出世,便有了柳沉沉第二的远名。她才学有,骑射、捶丸、骰子,亦有精通,加之火辣又毫不避忌抢客的独特性子,从西域慕名而来见她的富商都不少。”
鸨母多年的察言观色起了作用,荣追察觉了朱颜的用意,问道:“官娘子问这个,是觉得孔穗儿会与盏心积怨吗?”
朱颜眉梢稍稍一扬:“邝盏心面容俱毁,我只是想,会不会是邝盏心遭人寻仇泄愤?”
陆垂垂合起了手上的茶盏,在室内扬起细碎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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