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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恶女(实颖)


萧童坐了下来,喝了口冷掉的茶,缓缓道:“两年前,银杏园,我也在。”
她微扬着下巴,端详自己的父亲,虽然依旧威武高大,但不知从何时起,背好像驼了一些,发须也白了不少,被风沙吹皱的皮肤也更加粗粝了。
萧恕胡须微颤,“你阿娘知道吗?”
他也看着女儿,姣好面庞傲然昂立,一双利目似能看透世间虚伪。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不怕自己的人,他甚至没见女儿怕过谁。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恰恰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爱女儿的叛逆,爱她的骄傲,爱她的聪颖,爱她敢想敢做的气势,他无法不纵容她,无法不助长其气焰,为其堆积目中无人的本钱,用权势和宠爱作肥土,养出了这朵世间最娇艳的长满刺的花。
她摇头,笑得极甜,“这是我和阿耶的秘密。”

他指指旁边,盯着她坐下,看得她心里发毛。
“哥哥有话就说,看我做甚?”她喝了口饮子缓解尴尬。
田江收回视线,以目视地,“当真不回去?”
“嗯。”
“我本打算留下陪你,但幽州那边……我必须走。”
萧童笑,“哥哥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和我一样玩耍虚度光阴。”
“京城待腻了,就早些回家。”他站了起来。
“哥哥走了?不再坐坐?”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大步走向房门。
萧童没有送他,手里端着碗,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流失。
如今,她的父亲成了真正的辽东之主,节制范阳、河东、平卢三镇以及安东都护府,天下十大节镇,萧氏独占其三,麾下强兵十九万,是帝国边防军总数十之四。田江,她同母异父的哥哥,心计深沉的哥哥,怎么能在这种关头掉链子呢?何况,他们母亲的肚子里还有萧家未来的嫡子,是她的弟弟,也是他的弟弟。
萧恕夫妇离京这日,万里无云,风夹着秋老虎的余热,有点燥。
儿女送到灞桥,站在柳树下依依惜别,待长长的队伍逐渐变成黑点,才上车离去。
萧童出城时还坐在父母车里,回城和大哥大嫂同乘一驾,不免有些低落。
萧邗见她郁郁不快,用胳膊肘抵了抵妻子,平乐不接茬,瞪了他一眼,二人小动作小表情几番来回,落入萧童眼中,不耐道:“要不我下去,腾地方给你们俩?”
“咳咳咳……”萧邗佯嗽,“待会去曲江好好散散心,越王府宴一向有趣,听说还有驴鞠呢。”
“驴鞠?”萧童翻了个白眼,“我只骑马,不骑驴。”
“那你就骑马!把那些妇人杀得人仰驴翻。”
萧童不禁扑哧一笑。
平乐县主也笑说:“今日还有男宾,咱们家就别太出风头了,真比起来,马球场上只怕小妹大杀四方。”
“是是是,娘子说得是,阿鸢你就点到为止。”
萧童得了嫂子的吹捧,难掩神气,“你们怎么不早说有击鞠?早知道,我就不穿这身了。”她今日盛装打扮,长长的齐腰裙极尽奢丽。
“不仅有击鞠,还有拔河呢,是吧,娘子?”萧邗转头问平乐。
平乐点点头,她现在和萧童的关系有些微妙,既不像原来那样互相瞧不上,也还没到亲近的地步,大概处于过渡时期,常常需要第三人来缓冲,这个人一般就是萧邗。
“大哥也去吗?”萧童问。
“我公务在身,没有这等闲情逸致。再说,我都娶妻了,人家请我做甚?”
“大嫂不是也嫁人了?”
萧邗夫妇相视一笑,“傻妹妹,那能一样吗?”
“哪儿不一样……”她嘟囔道。
“实话告诉你吧,”平乐解释,“越王府世子建安郡王回京了,他比你大一岁。越王妃办这宴会,只为让世子相看各家贵女,也给我们送了帖子来。母亲不在,咱们萧家自然由我带你去赴宴。”
萧童越听脸色越难看,平乐赶紧道:“不过,你别多心,越王妃只是为了场面请我们,她绝不会有意与萧家结亲。”
“真的?”
“你嫂嫂能骗你?”萧邗说。
平乐县主还真没骗她。
姑嫂俩到了曲江,越王妃周玥亲自迎接,客气极了。平乐县主跟着几个熟识闺友走了,周玥则拉着萧童的手往围好的场地去。
“上次在永王府看到你这孩子就觉得喜欢,今日,你一定好生玩玩。”
萧童笑着道谢,心知自己是沾了父亲和萧家的光,让越王妃这般热情。萧家经过诬告案,扳倒了多年政敌宇文氏,一揽辽东大权,正是春风得意时。
她不知道的是,她还沾了另一个人的光。
越王妃朝远处招了招手,少女小步而来,抱着王妃,对着萧童笑。
“萧童见过公主。”
衡山公主忙道“免礼”。
越王妃把她俩的手叠到一起,“公主一早便问我是否请了你,她一直在等你呢。你比公主大两岁,算起来,我第一次见你时,公主尚未出生。”
“是吗?叔母认识兰陵县主比我还早?”衡山公主仰脸看着越王妃。
“可不,那时县主刚会走路,也是在曲江,应该是……斗花宴吧,你永王兄还陪她玩了半天呢。”
听到这话,萧童才释然,越王妃这种人精,大庭广众之下提及此话,想来完全无意于让她做儿媳。
衡山公主像听了笑话“咯咯”笑,一抹揶揄之色从她脸上划过。
越王妃把萧童的手交到衡山公主手里,“猊奴,你带县主转转,我去那边看看。”猊奴是李寿宁的小字。
萧童微微屈身行礼送人,还未完全直起身,就被衡山公主拽走,脚步极快。
“公主要去哪儿?”
李寿宁回头,神秘兮兮道:“永王兄来了,我带你去见他。”
萧童驻足不前,“我不去。”
“为何?你不想见他?”
“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你猜?”
萧童理了理裙子,悠哉道:“定然是公主自己的主意。”
李寿宁嘿嘿一笑,“你不想看看都来了哪些郎君吗?”
“不想。”无人处,萧童懒得和衡山公主做尊卑有别的戏。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与她齐名的西贵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她萧童虽然胆大妄为,但不好管闲事,也不爱凑热闹,与这位弱不禁风的公主迥然不同。
衡山公主也不恼,“今日是给越王叔的庶长子办的宴席,这个云州来的庶子一副蛮相,我几位兄长还要亲自陪他。”
“你不也是庶女吗?”萧童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说错了话。
衡山公主愣了一下,有些羞怒,“我母亲是皇后!”
萧童挑眉,心里反驳,赵贵妃是死后才被追封为后的。但她并不想与十三岁的公主多嘴,便自己走开了。
李寿宁却跟了过去,“你方才所言,万不可再说。若被我父兄知道,我可保不了你。”
“多谢公主。”萧童怪腔怪调地敷衍道。她礼仪规矩不废,但或许因为自小在幽州,不像京城人,对皇族有深入骨髓的敬畏。
李寿宁与其并行,“其实我不是瞧不起庶子庶女,我很喜欢永王兄。义阳姐姐虽然与我不亲,我也不讨厌她。”
萧童听不下去了,“永王原本并非庶子,就算是庶子又如何?是嫡是庶,非人力所能及。如果你我是庶出,不一定活得比他们强。”
少女呆呆地看着她,脸上是赞成的,口中却试图扳回一城:“看来姐姐已经做好了日后和令堂在庶兄屋檐下过活的准备?”
萧童果然面色微变,“依朝廷法度,女子亦有继承之权。”
“那是无兄弟之女,姐姐可是有五位庶兄呢。”
二人较起了劲。
“这世道,女子左右都是仰男子鼻息讨生活,权、钱、身份,皆由男人赐予,依靠庶子庶兄和依靠嫡子胞兄又有何区别呢?家兄与家母亲情甚笃,不劳公主操心。”
她素来尖锐,李寿宁却是个和善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没了较劲的心,说道:“世人都讲孝道,却不知孝字前面应有个情字,无情,孝便成了形式和做戏,有情,就算没有血缘,也是亲人。”
闻言,萧童脸色稍霁,对这个小公主也生出几分欣赏。
从这一刻起,她们才真的把彼此当成了朋友,仅仅因为她们嗅出了同类的气息,交换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
李寿宁觑她一眼,忽踮起脚尖朝远处挥手。萧童顺着望过去,从围障附近的人群里一眼辨出永王。对面似乎也在看她们。
她扭头就走。
衡山公主追上来,调侃道:“我看你还嘴硬!”
萧童坐到秋千上,李寿宁贴着她坐下,一副亲昵的样子。
“萧姐姐,难怪永王兄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从来没见过他像对你那样对旁人,以前赵姐姐在时——”李寿宁捂住嘴。
萧童并未如她所料生气,而是颇有兴味道:“赵姐姐?之前的永王妃?”
“你不生气?”李寿宁放下手。
“我为何生气?给我讲讲她。”
“萧姐姐真想听?”
“说吧。”
李寿宁环顾四周,“赵姐姐呢,漂亮,端庄,温柔,宫里宫外,没人不喜欢她。大家都说她和永王兄是天生一对。她虽然规矩多,但一点架子都没有,对我们这些孩子都很好。”
“那永王呢?”
“你说永王兄和她?”李寿宁一脸狡黠,“你猜?”
萧童撇嘴,“我才懒得猜。”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怎么会对我们说?”李寿宁歪着脑袋,“但是吧,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和对我们这些人没什么不同,或许世上夫妇都是这样的?”
萧童回想父母平时相处的细节,心里不认可这个猜测,便问:“你父亲对你母亲也是这样?”
李寿宁笑,“家父对后宫甚为冷淡,那些人多怕他。不过,他对家母并非如此。”
“你怎么知道?”萧童心道,皇后逝时你不是个婴孩么?
李寿宁轻轻晃着腿,“听别人说的,家父对家母‘用情至深,世所罕见’。”她加重了最后八个字,显然是从他人口中听来的。
她继续道:“他们都说,我们李家出情种。祖父宠爱卢后,爱屋及乌,立广陵姑母为太子。广陵姑母情系一人,后宫空置,后来甚至退位。家父曾风流不羁,却爱上家母。越王叔掳走姑祖母府中的鲜卑婢,在云州十几年,生儿育女,弃我叔母于不顾,如今儿子长大了,还要叔母给庶子操持婚事。”
萧童这才意识到,李寿宁对那位“庶子”堂兄的敌意来自何处。
“可是,祖父和卢后之外,还有我的祖母太后。家父和家母之外,是永王兄的母亲和董娘娘。越王叔和鲜卑婢奇情之余,是我独守空房十五载的叔母。她们的故事,又有谁关心呢?这些人里,我最欣赏广陵姑母,最有风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萧童侧首看着她。
李寿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笑容,“不对,不是欣赏,是羡慕。”
“羡慕什么?羡慕她做皇帝?”萧童的话也开始放肆起来。
对方摆首,“羡慕她有祖父和卢后那样的耶娘,羡慕她既能做自己想做之事,又能承担责任。”
“可圣人对你……”
“我不是说家父不好,相反,他对我太好了,就像萧都督对姐姐你一样好。”
“这样不好吗?我听说,崇宣帝对永定帝很严厉,卢后常年居于宫外,与永定帝也并不亲近。”
“爱之深,责之切。祖父崇宣帝把广陵姑母当作储君养育,自然严厉,可谁不说他最爱广陵公主远胜其余三子?我们的父亲纵容我们,可对他们属意的儿子呢?萧姐姐养过猫狗鹦鹉吗?我有一只鹦鹉,我时常想,父亲他们对我的喜爱,和我对鹦鹉的喜爱很像吧。怜惜,疼爱,没有期待。”
李寿宁这番话像一连串的冰雹子砸在萧童耳膜上,把她一直以来尘封的心事砸开了口子,透出里面晦暗不明的天地。
“我这些话从未与人说过,他们不会懂,还会说矫情。上苍对我不薄,有时想太多并无益处,”衡山公主托腮看向她,“萧姐姐,我说这么多,不会把你吓走吧?”
“当然不会。”萧童邪气一笑。
“萧姐姐,你很幸运,有永王兄陪着你,他是世上顶好的人。”
“我知道。”

第48章 比试【今日双更】
萧童和李寿宁俨然失散多年的姐妹,一整日黏在一起,入席时,衡山公主特意吩咐把萧童的位置换到她身边。萧童击鞠赢来的彩头也转送给了李寿宁。众人见她们如此亲近,心下各有计较。
作为永王的伴读,卢岱与萧邗私交不错。今日,二人的娘子正好坐在一起。卢岱之妻乃太原王氏,悄悄对平乐县主道:“你小姑子不一般哪,竟与衡山公主这般亲睦。”
平乐莞尔,“想来是投缘吧。”
“除了魏王,公主从来没有玩伴,能入她的眼,绝非凡品。”
“行了,你不看着自家小姑子,倒来关照我家的。”
“咱们都是来陪衬的,何必操心。舅姑早就相中了崔家。”
平乐略一思索,试探道:“吉州长史崔钰之子?”
王氏喝了口茶,点点头,“大人念旧,不忘当年与崔钰的同窗之谊。三郎和崔家长女的婚事是祖父生前定下的,大人也乐见其成,不然又怎会把女儿嫁给崔家子?”
平乐瞥了眼场上的卢家嫡女,附和了几句,心想,卢家只与同为五姓的崔、郑、王、李通婚。越王府的世子虽记在王妃名下,受封为郡王,但说到底是婢女生的庶子,卢家怎会瞧得上?早点说明自家嫡女已与崔家定亲,绝了越王妃的心思。
但这些都是平乐猜的,王氏顾忌萧邗的庶子身份,不会在她面前多言。想到这儿,平乐心里有点堵得慌。
王氏浑然不觉闺友的肚皮官司,微微倾身过来,低语道:“快看。”
平乐县主抬首望去,只见少年郎翩翩而至,走到正位的越王妃面前行礼,“裴放见过王妃。”
越王妃笑道:“十三郎,你姗姗来迟,该怎么罚?”
裴放朗笑,“凭王妃处置。”
“听闻你近来潜心读书以备科考,我就不罚你了。去那边,自问建安王去。”越王妃指了指远处。
这些年轻郎君今日的主要职责是陪主角建安郡王,裴放见好就收,笑着告退,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脚尖一转,朝平乐县主走来。
“见过县主,府上近来安好?”他躬身行礼。
平乐措手不及,却镇定道:“一切都好,十三郎有心了。”
裴放直起身,这才在一众命妇注目中笑着退下。行经长长的过道,他的余光始终不离球场,追寻着那抹红色丽影。
越王妃叹道:“十三郎真是越发标致了。”
王氏与平乐对视一眼,露出暧昧的笑容,却什么也没说。
平乐是何人?面无波澜,只端茶饮。
裴放到时,射堋里爆发了一阵喝彩声。
帷帐前聚着一群青年,雍王李契众星捧月,他虽才十五岁,但生得高大,极擅骑射,每年围猎都能拔得头筹,更不消说这种射戏。
李契接过箭支,拉满弓,瞄准百步外的箭侯,右指一松。
仆人拿着拔下来的箭,小跑而来,大声报:“此箭获!”
“大王英武!”一人率先道:“大王连获十支,我等如何比得过?不玩了不玩了。”
李契手执长弓,叹了口气,“无趣!比那边驴鞠还无趣!”
东道主建安郡王解释道:“大王,此地潮湿柔软,不宜改为马球场。”
“我知道。”李契蹙着眉心,目光划过帷帐,唇边勾起一抹极短暂的笑,扬起下巴,对着远处高声道:“永王兄!”
帐中正与人闲聊的李慎抬头看去,放下茶盏,起身而来。
“永王兄,比试一场?”李契问。
李慎笑道:“却之不恭。”他轻展大袖,伸出五指,仆人立时递上长弓。
二人比下来,前九箭都正中靶心,直到最后一箭,李慎箭尖朝下,输了一局。
“还是雍王弟技高一筹。”李慎放下弓谦道。
面对众人恭维,李契并不高兴,指着酒案,不耐道:“永王兄既输了,罚酒吧。”
李慎笑道:“今日还要回馆阁,不可饮酒,先记下,下次一并罚。”
“大哥,酒哪有先记下的?三盏而已,又不会醉人。”李契来了兴致。
旁人也跟着起哄,“是啊大王!”
李慎看了弟弟一眼,走向酒案,自酌自饮,三盏酒后,李契喊了个“好”。
他走了过去,伸臂搭上李慎的肩,“大哥如此勤勉,今日还回弘文馆,修书进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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