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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恶女(实颖)


萧童和李慎爬上高坡,把恣虐发怒的山河抛在身后。
“哥哥!”她忽然想起还在河边的田江,要折返回去,被李慎拦下。
“你现在下去,无异于送死!”
“可是我哥哥在那儿!”她指着漆黑的河边。
“田群牧身手好,会没事的。”他抱住她,试图用肢体平息她的焦躁。
二人坐在坡地上,李慎把萧童护在怀中,暴雨像软鞭打在他们身上,唯有彼此的身体是热的。
雷电大作,伴着马蹄踢踏般的雨点,在没有遮蔽的山腰上,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他们不得不坦然接受上苍的一切施予,无处回避。又一棵树被闪电劈裂,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就算雷殛,他也要和她死在一起,一起进入下一个轮回,他已经受够了孤单的滋味。
萧童脸贴着李慎的胸膛,汲取他的温度和力量,他有力的心跳与天地的狂颤形成和谐的韵律,困在她胸腔多年的呼喊怒吼慢慢平息下去。她想,如果她必须离开这个世界,身边有李慎作陪,似乎也不算一件坏事。这一刻,她相信生死是一场轮回。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在困意袭来之际,雷电俱退,雨势渐渐收敛。
李慎心下稍定,在她耳边道:“别睡,会着凉。”
“我好困。”
“等天亮了,我们就走。”
她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天亮后,我叫翻羽去找人来接我们。”
“好。”
萧童半晌没接茬,雨几乎完全停了,李慎拍拍她的背,“阿鸢?”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茫茫漆黑夜色中,听到他说:“阿鸢,别睡,和我说说话。”
“说什么?”她语气倦怠,但还是坐了起来。
月亮尚未现身,天空满布着乌黑的厚云。四周安静下来,偶尔划过鸟雀啁哳和拍翅之声,更显山野空寂。
她打了个喷嚏。
李慎摸了摸她的额头,急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冷吗?”
“我身子骨好着呢,淋点雨算什么!”她故作轻松,随即又萎了下去,叹道:“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天亮我们就去找他。”李慎搂紧怀中人,试图用身体焐热她。
“哥哥会杀了宇文谅吗?”
李慎眼帘一颤,“你比我了解田江。”
“我知道哥哥不算个好人,我也不是。”她自嘲道。
“世上不是只有好人或坏人,也不是人人都得做好人。”
萧童蹙眉,“郎君真这么想吗?”
“你知道永定帝吗?”
“嗯,阿耶常提起她。”
“祖父驾崩那夜,我和父亲受召进宫,我虽然只有三岁,却记得些片段。淮王叔和禁军作乱,姑母派萧都督——不对,令尊当时是左监门卫将军——血洗紫宸殿,镇压叛军。淮王叔兵败,姑母作为太子,顺利继位。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淮王叔当夜就自尽了。”
他说得很淡定,因为萧童能听到他的心跳仍是平稳有力的。
“那一夜,宫人和宦官洗刷至天明,可紫宸殿的血腥气怎么也散不去。你说,姑母她算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呢?”
萧童暗想,我阿耶杀人无数,他算好人还是坏人呢?
云层透出了缕缕月光,他们能看见彼此的五官。
李慎的眼睛和月光一样皎洁,说出的话和月光一样寒冷:“权力是鲜血豢养的蛊毒,他们冷漠,高高在上,所作所为皆都为利益。他们驾驭权力,也被权力驾驭,早已不是完整的人。正所谓‘外物虽丰,哀亦备矣。’”
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惊世骇俗之语,萧童震惊无言,困意全消。
二人说了一夜的话,天色微明时,他们的衣服已经被身体捂干,心也热烘烘的。
如果说昨日的李慎还处在一团黑暗中看不清道路,经过这场豪雨的冲刷,他的心反而清亮起来,冥冥中有股力量把他往前推了一步,只这一步,足够让他豁然开朗。
蓝灰色的天空散落着大片低低的云和黯淡的光斑,只有天边横亘一条橙红色的光带,那是日升的前奏。
精悍的烈焰般的霞光正一点点唤醒大地山川,萧童站了起来,举目望去,对面的山坡上裸露着白花花的沙石土砾,如同被剥去骨肉、抽干鲜血的骷髅。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试图抹去寒意激出的鸡皮疙瘩。
视线转下,浑浊的河水里飘着植被树木,淹没了原本的山道。
仿佛末日的景象,令她汗毛倒立,身子一晃,被李慎及时扶住。
“秦岭多产美木,人们索需无度,毁林开荒,贵家多在郊外大兴土木,以致砍伐加剧,赤土裸露,年年夏季爆发山洪,冲垮民居,淹死百姓。”
“这是上苍示警。”萧童喃喃道。
李慎低下头,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出一枚圆形带銙 kuǎ,“既然上苍显灵,那请上苍为我们做个见证吧。”
萧童自幼含珠唾玉,认出这条白玉带乃西域雕刻的和阗玉。她身为县主,十分清楚朝廷的绔带制度,李慎作为王,本应饰玄玉,这条玉带想必是赏赐之物。
他掌心摊着那枚白玉带銙,盯着萧童的眼睛说:“今日,我以此为信物,交予阿鸢你。”
“郎君……”
李慎把洁白莹润的圆玉放入她手心,“阿鸢,你愿意吗?”
萧童喉咙发紧,小腹酥麻,“郎君是想娶我吗?”
他郑重其事地颔首,“是。”
萧童挑眉笑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李慎逆光而立,看着朝霞映照下的萧童的脸,连绒毛都看得清楚。
“你会答应的。”
“为何?”
“因为阿鸢是最聪明的,知道我才是世上最在乎你的人。”
萧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又绽开更明媚的笑意,人跳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说:“如果你变了,我就杀了你。”
李慎闻言,神色不惊,仍笑着说:“一言为定。”
那轮红日终于浮出天际。
萧童吹响口哨,白鹰盘旋着降落,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又放走了它。约莫两个时辰后,田江带了人来,还有些官差。
田江立刻将臂弯里的披风展开,系到妹妹肩上,对李慎则视若无睹。后者并不在意,仔细询问差人,观察沿途灾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快到城门时,田江问他:“前方就进城了,大王还不离去?”
李慎当然不会怪罪他的不逊,“萧都督抱恙,我一直想过府探望,择日不如撞日,还请田群牧通传一声。”
“不请自来,大王不觉失礼,臣也无话可说。”
萧童观他二人对话,虽然表面上仍不对付,却又透着古怪的妥协之感。
她脑中灵光一闪,问李慎:“郎君,你那日是怎么知道我被困于宇文府的?”
后者如实作答:“有人以宇文谅的名义给我递了消息。”
萧童看向田江,感受到她猜疑的目光,田江忿然道:“不是我。”说完猛一拍马,负气离去。

萧恕让仆人传话,说身份有别,理应避嫌。
萧童刚要发作,被李慎拦下,他倒是十分泰然,“令尊所言,不无道理,是我莽撞了。”
“什么呀,他就是对你拿架子,换了雍王魏王,看他敢不敢拒客。”萧童低声埋怨。
“好了,快进去吧,”他把缰绳递给她,“昨夜淋了雨,记得用些姜汤驱寒。”
她点点头,“你也是。”
李慎笑了笑,要转身之际,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昨日遇到苏朗,他说宇文谅的表弟窦中唯已经下狱,等秋后处斩。他虽都招了,但宇文氏没有留下证据参与奴婢买卖,如果不是宇文一族被抄,窦中唯恐怕不会供出他们。”
他顿了顿,“还有一点很奇怪,窦中唯说,牙郎安攀咬你们萧家,是他被窦中唯从大理寺救出来后自己主动提出的。”
萧童直接去了花园寻父母。
自雨亭里,萧恕躺在席上闭目养神,高氏趺坐在侧烹茶,两个婢女在后面打扇。
凉风习习,鸟雀啁啾,好不惬意。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突然大声问安,把高氏吓得一哆嗦,捂着胸口转过头,“你这孩子!”
萧恕睁开眼,笑骂了句“鬼丫头”。
高氏瞧她浑身脏兮兮,疑道:“你昨日不是说出城去别业玩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还搞成这样?”
萧童恶作剧得逞,满脸堆着讨好乖巧的笑容,上前给父母端茶。
“昨晚下大雨,我被山洪困住,是永王和哥哥送我回来的。阿耶还不让人家进门,哪有这样待客的?”
“不是让你们别见面了吗?”高氏接过茶盏。
萧恕嗤了声,什么也没说。
萧童的视线从父亲身上转回母亲,“阿娘能回避一下吗?我有话和阿耶说。”
夫妻俩对视一眼,“有什么话你就说,还要避着我?”
萧童不语,给自己舀了盏茶。
萧恕使了个眼色,高氏只好扶着腰站了起来,她怀胎四月,尚未显怀,却格外小心。
“行,我走,让你们父女俩说体己话。”她酸溜溜道。
萧童看了眼母亲的肚子,放下茶勺,虚虚抱住母亲的胳膊,挤出个笑脸,“晚间我再去找阿娘说体己话。”
高氏对女儿的乖巧模样很是受用,扶着婢女走出自雨亭。
待其走远,萧童才到父亲身后,双手放在他肩上,捶了捶,捏了捏。
萧恕挑眉,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转了性了?这还是我女儿吗?”
“阿耶!”萧童嗔道,手下多注入三分力道,萧恕却直喊舒服,还让女儿多使劲。
萧童偏不听他的,缓了力,语似闲谈道:“阿耶受诬入狱时,我心焦如焚,还以为哥哥和宇文家合谋,我谁都不敢说,真不知道那几天怎么过来的。要是早知道他演戏,我还瞎操什么心。”
萧恕的肩僵了一下,“你能和你大哥面见雍王,递交证据,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不愧是我女儿。”他低声而笑。
“就算没有我,你们也胜券在握,大哥想法子把证据送到御前就是了。还有哥哥,戏演得真好,恐怕宇文庆入京时献给圣人的所谓萧家罪证,也是哥哥授意下属泄露出去的吧?”
萧恕不语。
萧童的手未停,“所以,从始至终,都是阿耶和哥哥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阿娘知道吗?就算原先不知,现在也知道了吧?只瞒着我一个人。”
她轻笑,弯下腰,在父亲耳边轻声道:“那牙郎安到底是谁的人?他真的是在诬陷我们萧家吗?”
话被四周水帘的流声掩了一半,落到其父耳里,变得隐隐约约轻飘飘的。
他按住女儿的手,沉声道:“为父可以告诉你,我们萧家从来不缺钱,就算缺钱,也不会去卖女人。这里面的水很深,不是你能猜测的。”
萧童抽出手,“那为何牙郎安主动诬陷萧家?大理寺那边说,他不是受人指使的。”
“我怎么知道?”萧恕闭上眼假寐。
“他前脚被诏卫抓走,阿耶后脚就进了诏狱,他和宇文家的诬陷正好呼应,理所当然地把奴婢失踪案牵扯进了党争中。”
“我的小阿鸢,你到底在说什么?一条宇文氏的走狗,都死在诏狱里了,有什么好关心的。”萧恕拍了拍脑门,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无奈。
“阿耶不必把我当傻子!其实你和史夫人早就知道宇文家在京城拐卖美婢,于是将计就计,一边让哥哥的下属泄露些帐目给宇文庆,引其上钩,一边收买了牙郎安。待宇文庆进京,你们继续让哥哥做诱饵,另一边暗中引导大理寺逮捕牙郎安,窦家、宇文家必然会救他,他适时主动献计,诬告萧家,那帮人自然乐见其成。但是,只要大哥拿出真正的帐册和礼单,牙郎安反咬出宇文庆,就算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奴婢买卖和宇文家有关,诏卫和皇帝也会断定奴婢失踪案是宇文氏幕后指使,这也恰恰是他们结党的证据。”
这一通话听得萧恕脑子嗡嗡响。
他睁开眼,嘴角噙笑,“我和史夫人若知道宇文家拐卖奴婢,何不直接告知大理寺?”
萧童正色道:“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宇文家牵涉此案,只会查到窦中唯为止,宇文庆可没那么傻,窦中唯本是个替罪羊。就算你们收买了牙郎安,让他攀咬宇文庆,没有证据,大理寺也不会定案,他们可不是诏卫,凭诛心断案。这也是你们一定要把诏卫拉进来的原因,所以才有了哥哥那边引蛇出洞的好戏。”
萧恕摊手,“那也可以报案啊,或者和大理寺合作,给他们奴婢案的线索,只要把牙郎安抓进去,还愁他背后的人没动静?”
“阿耶这是承认了白鱼也是你们的棋子?你们是不会让牙郎安以奴婢案的罪名进大理寺的,因为那样的话,他背后的人就不会管他了,甚至会直接杀人灭口。”
萧童自嘲一笑,“我和永王也使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本来,白鱼只要和牙郎安做出骗财杀人的戏码,让牙郎安进大理寺就行。可我出现了,你们只好顺水推舟,把我们也安放在这盘棋局里,我们俩的介入,使这出戏更天衣无缝,令宇文家深信不疑,宇文谅掳走我,不仅可以逼迫哥哥投诚,还可以阻止我继续查案,毕竟,他可不知道牙郎安早就被收买了,他还做着牙郎安咬死阿耶你的美梦呢。”
“这非我之意……”萧恕眼神闪烁,“我知道你和李慎的事后就让你回幽州,甚至让田江送你,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我当然要回来,我在乎的人都在京城!”萧童蕴着怒气,“可自家人把我当傻子,看着我着急,什么都不说,我被宇文谅关在密室时,你们在哪儿?出来后,我还傻乎乎地去查案,殊不知,只要牙郎安反口交代出真相,根本不需要我和永王忙活!”
萧恕也抬高音量:“没人把你当傻子,是你自己瞎操心、胡思乱想。我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非把诏卫引来、让宇文父子和奴婢案牵扯到一块?”
萧童气极反笑,原地走了几步,抬头道:“我们萧家不缺钱,宇文家就缺钱吗?我们萧家能和契丹人突厥人做生意,宇文家不能吗?借着安东都护府,他们比我们更方便!美婢价值千金,是门好生意,可他们犯不着在皇帝眼皮子下做这种险事,这很明显是京中贵人的生意,他们宇文家不过是配合行事!没有贵人相助,他们也不敢做。没有贵人相助,牙郎安能从大理寺狱逃出来?”
迎着父亲幽微的神情,她激动道:“我都能想得明白,诏卫想不明白?皇帝想不明白?再加上那份礼单,宇文家结党之罪几乎昭然若揭。阿耶,你太了解皇帝的猜忌之心了,所以才能设下这般精巧的局,骗了宇文家,骗了皇帝,骗了我和永王。”
萧恕眼神几变,俄而大笑,“你是怎么想明白的?”
“就在刚刚,进家门时。”
“哦?”
“永王告诉了我大理寺审窦中唯的供词。”
“看来那小子也猜到了,谁说他没心计?不过也是个伪君子。”
“永王是君子,不是傻子。阿耶把我们都当成傻子,就不怕皇帝也猜出来吗?”
萧恕无所谓道:“当局者迷。再说,买卖奴婢、结党营私是宇文庆自己干出来的,不是我逼着他干的。”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牙郎安在西市行商,私下的勾当,史夫人想查怎么都能查出来。她是聚团首领,要收买一条胡人的命为自己所用,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现在想到也不迟,”萧恕不加掩饰地露出赞赏之意,“阿鸢,我一直说,你才是最像我的,连缺点都像,如果你是个儿子……”他没再说下去。
“阿耶果然想要嫡子。”萧童冷笑道。
萧恕站了起来,想摸她的头,被她躲开。
“阿鸢就是阿鸢,岂是别人能替代的。”
他强行拉起女儿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虽然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营州正待接管,我明日启程先行,你和你阿娘还有田江随大队慢慢走。”
“我不回去。”她说得十分干脆。
萧恕皱起浓眉,横眼不悦道:“一个男人而已,有萧家重要吗?有我们重要吗?在京城有在幽州快活?”
萧童眼角一弯,“阿耶,你知道女儿的,我从不做选择,我都要。”
他气噎,出言强硬起来:“阿鸢,你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也可以嫁给任何你看中的男人,但绝对不能是李家人。”
“为何?”
“原因你清楚,我是为你好。”
她走近半步,微微仰起头,朝父亲撒娇般一笑,“为了阿耶好,我劝阿耶和丽娘断了,阿耶会听吗?”
眨眼之间,萧恕脸色剧变,许久,挤出了几个字:“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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