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盏从门缝底下透来的昏黄的灯光,猛地跳了跳,终于熄灭了。
地底的天牢之中,再次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京城外,卢辞与杨陵见到金蚕丝与字条的一刻,心猛然收紧了起来。
从字条背面,他们也能看到上面斑斑的血迹。
卢辞双手颤抖地打开了这张字条。
字条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深褐色,然而一笔一划,血迹之深,足以见当时戚玉霜落下血书时,用了何等的力度。
白色的纸背,血迹如锋,写下了四个骨力遒劲的大字:
“不死不休。”
卢辞哑声道:“不死不休……”
他与杨陵对视一眼, 在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含义。
杨陵道:“文藻兄长,我去。”
卢辞沉吟了半晌, 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京城的一切, 就交给我吧。”
二人兄弟多年,不须再多的话, 已然心意相通。杨陵没有再作停留,猛然转身, 大踏步向着门外走去。
那团金蚕丝, 被他缠在了手腕上,袖子一掩, 了无踪迹。
卢辞缓缓抬起头, 望向了宫禁的方向。
此时,牢狱之中的戚玉霜,还好吗?
押解高良与高庆的队伍, 是在一个灰暗的阴霾天气中启程的。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也没有什么人前来送行,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下,解差押送着身负枷锁的高良与高庆走出了京城的南门。
高家一案,天奉帝的怒火,如同风一般,席卷了整个京城。
炙手可热,煊赫数十年的高家,一朝获罪,过往的荣华富贵仿佛泥沙铸就的高台楼阁, 在帝王之怒下, 也不过是短短一瞬间, 就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当此盛怒之下,高家已经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往日里门庭若市的高府大门,被摘掉了金漆的匾额,草草扔在泥里。府中乱成一团,被羽林军查抄殆尽,物品散落一地。
若不是顾忌高贵妃的哭求与颜面,高家理应满门获罪,男子斩首,女子为奴。幸而有高贵妃在宫中周旋求情,天奉帝与她夫妻多年,情分非同寻常,终于被高贵妃的眼泪哭软了心肠,犹豫着提起御笔,修改了旨意:
高良、高庆父子流放岭南,高家其余一干子弟,革去官职,贬为庶民,永不重用。
高良的头发早已披散下来,露出花白的斑驳颜色,蓬头垢面,沾满了灰尘与泥土。
数十年养尊处优的面相,仿佛在短短几天里,就被痛苦与悔恨摧残得不成样子。所有精气也像是在一夕间耗尽,再看之时,高良已经完全是一个枯槁绝望、了无生机的垂暮老人了。
他的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松弛的纹路深深地垂了下来,干枯的皮肤宛如皲裂的树皮,目光中也像是丢了三魂六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解差的押解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泥土里。
这是他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看到外面的天空。
可惜,这却是他与京城最后的一面了。
高良慢慢转过头,望着京城巍峨的城墙,眼中逐渐涌上浑浊的泪意。
这时,在出城的官道上,一匹快马以极快的速度绝尘而来。
来人看到高良一行人,快速翻身跳下马,走上前来。
负责押解高良、高庆的解差早已被高贵妃打点好,见到有人来送,并不阻拦,十分识相地退到一旁,背对着一行人,做出一副不看也不听的样子。
来人上前两步,走近高良,道:“宫里娘娘命小的来送送二位爷。”
他语速很快,没有太多的停顿:“娘娘与殿下如今自顾不暇,不便来送,特让小的为二位爷备下一些吃食与衣物。解差与路上的所在,娘娘都已经派人打点干净,请二位爷放心,一路千万珍重自身,等待归来之日。”
他将最后几个字压得非常低,几乎已经变成了气音。
高良连连点头,眼中的泪水再一次蓄积起来。
危难之时,方知真情。高贵妃毕竟是她的亲妹子,在这种时候,也只有自己的妹妹与外甥才愿意施以援手了。
高家虽然倒了,但所幸没有牵扯到外甥周昂。周昂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依然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若是未来周昂能登大宝之位,高家何愁没有再次兴盛的一天?
高良明白高贵妃话语中的未竟之意。他与儿子高庆,这一路上所要做的,就是保全自身。等到了岭南之后,在流放之地静静等待,蛰伏待机。只要周昂登上皇位,他们一定还有洗雪冤仇,回归京城的一日。
那时,荣华富贵依旧会像曾经一样,重新送到他们的眼前。那些疏远他们,顺势踩一脚他们的人,也早晚会重新跪在他们的脚下。
来人见四下的解差都已经背过身去,这才附耳过去,在高良的耳畔,用极轻的声音低语道:“娘娘还命小的问爷,那千两官银的去向,爷……是怎么交代的?”
天奉帝疑心高家叛通犬戎,那笔官银的下落也是用以资敌,于是在这一问题上严加审讯,上下彻查那笔官银的去向。
高良想着妹妹的挂念,心中感动,于是眼中含泪,哽咽道:
“劳烦转告娘娘,请她放心,官银的去向,我已全部认下,就说都是我……给贪墨了。”
听到这句话,来人的目光骤然一松,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娘娘……一定会感念爷这份恩德。”
阴暗的天空之中,浓云仿佛越聚越厚,黑沉如墨的颜色完全挡住了天上稀薄的日光。
解差看着来人离开的背影,向目光怔然的高良提醒道:“高大人,请上路吧。”
虽有高贵妃的前后打点,但流放途中时限森严,囚犯须徒步日行五十里才能赶到下一程州所,登记造册,以防犯人潜逃。
高庆尚且还好,高良人过中年,一向养尊处优,不事生产,连日的苦行赶路,顶着枷锁与风雪,让他苦不堪言,迅速地继续消瘦下去。
自京城南下,向岭南的路上,要翻过重重山岭,不仅是高良父子,就连几位解差也走得疲惫不堪,口干舌燥。
如今,刚刚行至冀州地界。
蜿蜒起伏的山丘连成一片,看不到尽头,夜色逐渐笼罩下来,解差与高良二人刚想要席地而坐,暂做修整,忽然,风声之中,仿佛隐隐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什么声音?”解差率先警醒起来。
“不好!是冀州路匪!”
冀州因为黄河多年水患,民不聊生,匪患猖獗。纵使太子周显年前巡查两岸,惩办吏治,许多已经落草为寇的悍匪却依然啸聚山林,为祸一方。
这条路明明是官道,怎么会赶上山中悍匪?
数名解差猛地起身,拔出刀来。他们受了高贵妃金银打点,自然要为人办事,保护这两位爷的性命。
马蹄声如同掠过的狂风,一队黑衣蒙面的山匪呼啸而过,几名解差甚至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倒转的刀柄打晕在地,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高良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山匪。
这时,高庆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高良转身回望,只见儿子高庆的眼中,露出了极度的恐惧之色。
他握住高良衣角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高良猛地愣住。
高庆的眼中,倒映着领头的黑衣人的身影。
他努力地张开嘴,想要告诉父亲这群人的非同寻常,但他的喉咙之中,最终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啊啊”声。
这样的马上功夫,这样隐隐然透出的阵势,即使这群人在阵型上故作随意,高庆却依然能够从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刀上,嗅到一股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血气。
那是真正杀过人、见过血的人,不是谋财害命的路匪,而是真正训练有素的杀人精兵!
一种源自骨髓的战栗,从高庆的手指传递到了高良的身上。他不由自主地缓缓后退,口中急促地说道:
“各位、各位大爷,我们也是被朝廷判罪的苦命之人,您若是要银钱,我们身上只有这么多,愿意全都孝敬给各位,请大爷们放我们一马!”
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从黑衣人群中缓缓踏步而出。
马上坐着一位身形颀长的青年,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寒光逼人的眼睛。
高良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高庆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身体猛然向后,就想要逃走!
“拦住他。”青年声音平淡,语气中蕴含着一股寒意。
数匹战马瞬间挡在了高庆逃跑的路上,将他们两个人团团围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高良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猛然睁大双目。
青年轻轻地笑了一声:
“取你命的人——”
“高大人。”
高良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绝望的恐惧:“你、你们是戚玉霜的人?”
只有戚玉霜的人,才会对他们如此赶尽杀绝!
不对,戚玉霜如今正在牢里,那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戚玉霜又是如何给监牢之外的人下的命令?
青年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两个奸贼,还不配脏了我们大将军的手。”
“高良老贼,请——上路吧。”
战马猛然前跨一步,青年的手中却没有举起什么金铁制成的武器,仿佛两手空空地抬起手腕。
然而,在阳光下,他的双手之间,有一条极为细微的金光,骤然一闪!
高良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一道极细的细丝如同鬼魅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
细丝深深勒入他的喉咙之中,高良猛地挣扎了两下,喉管却瞬间漏入了大量的空气!
他圆睁着双眼,喉咙中“咯咯”响了两下,终于不甘地重重砸在了地上!
青年缓缓转过头,看向了瘫在地上,不断瑟缩着的高庆。
他的双眼中,露出一股浓烈的厌恶与恨意:
“你……知罪了吗?”
高庆口中无法发声,只能疯狂地点着头。
青年深深地望着高庆,金蚕丝从高良的颈间缓缓抽了出来,瞬间缠上了高庆的右手。
高庆的右手,从手腕处齐根断折!
“这只手,是为了卢老将军。”
“你贪功冒进,被擒后背弃同袍,将卢老将军引出邙谷,万箭穿心而死!”
高庆发出一声极为惨烈的尖叫。
金蚕丝再次抽出,高庆的左手如法炮制,“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这只手,是为了戚老将军。”
“你泄露大计,隐姓埋名,不敢露面。戚老将军引咎自责,无颜见同袍父老,自尽而亡!”
鲜血如同泉水一样喷发而出!
金蚕丝终于轻轻地环上高庆的脖颈。
“今日,用你的命,祭奠我十万大军的冤魂。”
“若诸位同袍泉下有知,从今日起,可以安息矣。”
地底天牢中,戚玉霜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为什么,仿佛突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在她眼前,静静立着一道魁梧而高挑的男人身影。
男人背对着她,沉沉的影子拖的很长,几乎延伸到她的脚下。
戚玉霜猛然从床上站起,声音颤抖,几乎稳不住身形:
“父亲……?”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
他浓眉朗目,即使过了不惑之年,依然带着一身巍峨沉稳的气质,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充满了压迫感。
这才是真正一代名将的气度。
戚玉霜上前两步,大声道:
“父亲!”
男人严肃至极的面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他似乎一向严肃惯了,并不习惯这个表情,做出来有些许的僵硬。
他轻声道:“霜儿。”
戚玉霜再也控制不住,向前跨出,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戚老将军似乎有些无奈,轻轻用宽大的手掌拍着她的后背,道:“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戚玉霜大声道:“我没有哭。”
戚老将军微笑着摇了摇头。
戚玉霜想抬起头,看一看父亲的表情,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凝固住了一般,丝毫无法动弹。
戚老将军轻轻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将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她的耳后。
“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当年留下你和你妹妹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
戚玉霜的喉咙猛地堵塞了起来。
她有一种预感,她不应该再让父亲说下去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她努力地想抬起头,看一看父亲尚未苍老的容貌,可戚老将军的语速却越来越快,仿佛这一场美好的梦境,很快就要走到尽头。
戚玉霜急切地打断道:“父亲!”
也许是午夜梦回,请让女儿……再多看您一眼。
然而,戚老将军却坚定地,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为父这一生,少年丧父母,弟兄阵亡尽。所求万事,皆不如愿。唯有一事,足慰平生。”
“是……什么?”戚玉霜在心里颤声问道。
戚老将军似乎知道她的心里在问什么,用一种罕见的、极为温和的语调回答道:
“生守河山,死殉同袍。”
他温暖的手掌拍着戚玉霜的肩膀,叹息道:
“霜儿,这些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从今而后,戍守江山,匡扶社稷。怨仇种种,不必再执着于心。”
那一道身影,慢慢地变得虚幻。
戚玉霜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喉咙中的哽咽,含泪道:“父亲!”
然而,戚老将军的身影,终于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戚玉霜猛地睁开眼睛。
熟悉的牢房,熟悉的黑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泡影。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冰冷的梦境。
戚玉霜慢慢站起身,脚步轻微踉跄了一下。
她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这间牢房,当年也曾是戚老将军的关押之所。
在这样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当年的戚老将军,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戚玉霜从袖中,抽出最后一小截金蚕丝,缓缓放在屋子正北面的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她的额头触在地面上,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父兄同袍,大仇已报。”
“紫檀弓从此,永不复用。”
第85章 以镇邪祟
宫宴刺杀一案告破, 高家一夜倾覆。天奉帝本就心虚,如今真相大白,纵然心中有万般不情愿, 也只能选择暂时将戚玉霜的事情放下。
高家流配岭南, 同一日,戚玉霜获释。碍于戚玉霜与戚家的声威, 天奉帝不能处置,却也不敢再启用戚家。此时的他才戚玉霜人在镇国公府, 名为养病, 实为软禁。门口的羽林军明岗暗哨密密麻麻,日夜监视着镇国公府。
天奉帝其人, 一生都在进退两难中挣扎,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欲狠下心肠,为太子铺平道路, 又恐惧北疆之外盘踞的遮天蔽日的狼群。欲彻底放手, 将天下托付给忠臣良将,每到夜半时分,又疑窦暗生,辗转反侧,不得安寝。
如今十年大梦,一朝戳破,暴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鲜血淋漓的惨烈现实。
天奉帝悔恨交加,一口气郁结在心中,从此一病不起。
交缠纷乱的幻影在他的梦中张开了狰狞的巨口, 旧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陡然化作了魑魅恶鬼, 轮番向他扑来, 深夜之中,皇宫寝殿外,总能闻得天奉帝身在梦魇之中发出的凄厉惨叫之声。
寝殿之外,周显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
一个面容平凡至极的小太监跪在地上,低声道:“殿下,安魂香已燃了三日了,陛下每晚睡得……很好。”
周显面容冷淡,微微点了点头,小太监深深地低着脑袋,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下去。
周显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撩袍拾级而上,步入了寝殿之中。
天奉帝的额头上布满了一层又一层冷汗,几乎将锦褥浸透,在周显踏入殿门的一刻,天奉帝猛然坐起,双目惊恐地睁到了最大,双手用力前伸,仿佛要抓住什么:
“来人,来人,他、他们……要杀朕!”
周显道:“父皇?”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在试探,又似乎是一声提示。天奉帝的双耳轰鸣了几声,终于慢慢听到了从身边传来的声音。
是太子周显。
心头浮起这个念头,天奉帝的心这才仿佛落回了真实的胸膛里,溺水般恐怖的窒息感的渐渐退去,天奉帝剧烈地喘息了两声,一把握住了周显伸出来的手。
周显坐在榻边,道:“父皇,这是怎么了?”
天奉帝的胸膛不断起伏着,被周显这么一询问,似乎又回到了方才梦中令人惊怖的画面,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握紧,颤抖着大声道:“他们,是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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