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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将台(虚坛)


“……还没有。”
尤班单于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南方遥远的天空,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他细长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抬起,悬在夜色之中。惨淡的月光投射在他的指尖上,仿佛浮也起了一层阴冷的光泽。
长风吹过,没过人高的野草,随风向下倒伏。
铺天盖地的犬戎骑兵,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缓缓显露出了黑压压的影子。
尤班单于的手,骤然挥下!
黑暗中,戚玉霜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种不安的预感,如同猛烈的鼓点,在她的心中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周围绝对的寂静与黑暗,让她的感官在这一刻无限制地放大,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在这间斗室之中,大得仿佛能震聋人的耳朵。
虽说是扣押宫中,却只是为了安抚军心的说法罢了。这里是大孟皇宫地底的秘密天牢,只有一个出口,位置绝密,进出极为严格,人一旦进来,就几乎不可能再与外界联络。
戚玉霜强行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再次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
饮食住所一应俱全,单间独户就更不必说了——这宫内秘牢多少年没开启过了,为了关押她,还特意单独打开尘封已久的门,皇家内卫们拿着扫帚清水吭哧吭哧地打扰了半天,才让这尊大神愿意迈开尊步自己走进来。
只可惜,戚玉霜刚才盘着腿坐在木制的床上,稍微挪动了下,年久失修的木板床立刻发出了吱呀吱呀的抗议声。
一重又一重厚重的铁门外,立刻有人大声道:“戚将军,可想好要交代什么了?”
戚玉霜:“……”
她又挪了挪腿,恢复成了一个放松的姿势,双手摆成喇叭,同样回以大声的呐喊:“臣冤枉啊——”
外面的人似乎被呛了一下,却依旧不死心地好言劝说道:“大将军,何必做无谓的抵抗呢?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满门老小考虑啊。”
戚家满门,如今可都在镇国公府中软禁着呢。
戚玉霜掰着指头数了数他们“戚家满门”有哪几个人。
因为她弃剑入狱,态度良好,留在宫宴上的戚玉云大概没有遭到什么为难,定然是回到在镇国公府中一同被软禁着。
回雁堂主那个老怪物既然认了玉云做弟子,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徒弟倒霉。他这种江湖神医,有的是法子——如今镇国公府中的戚玉云,多半已经不是本人了。
剩下的“戚家满门”,戚玉霜点了点,嗯,柳姨娘,戚定省,柳氏,还有戚胜。
这些“满门老小”,还是自己各安天命吧。
房门骤然打开,门外的阳光直射进来,带着一股灼灼逼人的气势。
逆光中,杨陵的影子直直地站立在门口。
昏暗的屋内,一道五花大绑的人影瑟缩在墙角。看到杨陵到来的一刻,他的喉咙中猛然发出一声尖叫。
杨陵背着光,一步一步缓缓前踏,向那道人影越逼越近。
“永先!”杨陵背后,忽然有人厉喝一声。
杨陵猛然转过头:“文藻兄长?”
杨陵想问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然而犹豫了一下,这句话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卢辞快步上前,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屋中那道人影,半晌后,语气低缓地问道:“这……是她的意思吗?”
“是。”杨陵的手紧紧握成拳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卢辞。
卢辞目光中露出一丝怔然:“她为何……”
为何没有和自己提起过,反而是将这样的大事,托付给了杨陵?
然而如今事态紧急,已经没有时间计较这个了。卢辞的目光只是怔然了一瞬,眨眼间就迅速恢复了果决,他转向杨陵,道:“他现在这样,不行。”
“不错。”杨陵道,“我这里已经备好了……该用的药,是她提前准备的。”
卢辞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好,还是让我来吧。”
杨陵的拳头慢慢松开,旋即点了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纸包,递到了卢辞手中。
卢辞没有再犹豫,迈步向前,修长的手指死死卡住了墙角之人的咽喉,另一只手直接卸掉了此人的下颌,将药包中漆黑的粉末猛地灌了进去。
杨陵站在门外,听到屋内骤然爆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嘶鸣与哀嚎。
卢辞很快走了出来,用帕子擦了擦手,随手扔掉,语气急促地道:“直接将他献上,恐惹人怀疑,我们还需做个局,将他合情合理地……”
“不必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卢辞、杨陵二人的交谈。
两个人一愣,猛然向声音来处的方向看去。
来人竟然是——周显。
周显站在院墙门口,漆黑的双瞳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轻声道:
“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砰!”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形物什被猛地掼在地上。
仔细看去, 竟然是一个佝偻萎缩的中年男人。
他猛地抬起脸,长大了嘴巴,喉咙中却发出了一串嘶哑的“啊啊”声。
天奉帝的右手紧紧捏住桌案一角, 居高临下地看去, 浑浊的眼瞳在这一刻猛然收缩!
天奉帝沉重地发出一声惊愕的喘息,左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指着地上那佝偻男人的脸,舌头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些僵硬起来, 一个简单至极的名字, 却仿佛让天奉帝耗费了巨大的气力,不可置信地从嘴里慢慢地吐了出来:
“高、高……高庆!”
这张脸, 天奉帝太熟悉了。眼前的男人, 正是多年前被他派去北疆牵制戚家,在邙谷一战中以身殉国的高庆!
当年高庆战死,高贵妃几乎哭得晕死过去——她的兄长, 中书侍郎高良只有这个一个独子, 被天奉帝亲手送到战场上,最终埋骨北疆,在邙谷的大火中尸骨无存,连具遗骸也没有留下。天奉帝被高贵妃哭得后悔不已,心中万分歉疚,于是只能给高庆追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封赏,从今往后,对高贵妃与高家加倍地进行补偿。
高庆早就应该死在多年前的战场之上,可眼前这个又是谁?
天奉帝虽然已经老眼昏花, 却自认绝对不会犯下这样严重的糊涂。如今地上这个男人, 虽说身形佝偻, 形容枯槁,但五官样貌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这个人就是高贵妃的亲侄,当年他亲封为车骑将军的高庆!
难道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不成?天奉帝目光中如同见了鬼一般,就连握住桌角的手指也开始不着痕迹地轻微抖动了起来。
“启禀陛下。”御案前,羽林军校尉恭敬地垂着头,一板一眼地道,“卑职奉陛下旨意,巡查京中及京畿,搜捕犬戎密探与同党,在京郊一处宅邸中抓捕了此人。此人行踪诡秘,在三日前曾与犬戎使团有所交集。卑职严刑审问之下,此人供认不讳,说自己正是犬戎密探。”
一连串的话如同连珠炮一样落了下来,天奉帝感觉自己的脑袋被砸得更加昏沉了。
高庆“死而复生”的事情尚且不说,为何这个他又出现在了京城之中,与犬戎人有所交集,这一切又是怎么一回事?
天奉帝愈发觉得自己被病榻消磨的头脑昏沉起来,他伸出干枯的手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内心中剧烈地消化着眼前一波三折的消息,口中依然坚持着状若轻松的状态,随口道:“嗯,羽林军此番有功,当重赏,你……”
天奉帝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羽林军的校尉似乎有些面熟,他迟疑了一下,下面恭敬垂首的青年就极为自然地接道:“回陛下的话,卑职姓窦,名克孝,先父曾忝列羽林军,随事陛下。”
哦……天奉帝迟钝的思维终于有点回过了神,经窦克孝这么一提醒,他也想了起来。
眼前这个青年,原来是曾经的羽林军大将窦存锡的儿子。居然已经这么大了?说到这个,似乎两年前镇北关内护驾的镇北军左右校尉之一,就是眼前的窦克孝。
——难怪他方才觉得如此眼熟。
天奉帝轻轻咳了一声,心中的疑云如同一团有一团翻涌的阴霾,再一次逐渐涌了上来。
高庆竟然没有死,那么当年邙谷大败之中,他在哪里?
若是突围落单或是身受重伤,高庆也早该在这些年中回到大孟,断然不会一直杳无音讯,让高家乃至于他都以为高庆已然殉国。
若是被犬戎所擒,擒获敌方大将,犬戎必然不可能毫无声息,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张扬出来,一来打击大孟的士气,二来借此与大孟谈判谋取利益。可在犬戎的一方,也没有丝毫的消息。
若说高庆是在战场上失散或受伤,流落于犬戎之手,那犬戎人多半是不知其身份,把他当成了普通的俘虏。高庆大可以隐姓埋名,寻一机会逃回大孟,即使被严加看管,那么两年前他御驾亲征北疆,犬戎军队倾巢出动,与大孟短兵相接,正是高庆逃回大孟的最好机会。
可是,高庆一次都没有。
天奉帝松弛的眼皮不动声色地垂了下来,透过一道眯起的缝隙,仔细地打量着蜷缩在地上的高庆,终于开口问道:“高庆,你有何话说?”
高庆听到天奉帝叫出了他的名字,猛然抬起头,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浓重的血丝仿佛要爆裂开来,剧烈颤抖着身体,被五花大绑的身体努力地拱了起来,向天奉帝的方向拼命蹭去。
“高庆?”天奉帝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些怪异。
“回答朕的问题。”
高庆的身体骤然僵住,他缓缓抬起下巴,张开了嘴,喉咙努力地震动着,却只发出了几声极度嘶哑的“啊啊”声。那声音凄厉难听如同夜枭一般,就连御案后的天奉帝,心中也悚然一惊,背后猛地浮起一丝恐惧的凉意。
天奉帝右手支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子,目光死死锁定在高庆的脸上,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的喉咙怎么了?”
窦克孝躬身抱拳道:“回禀陛下,卑职发现此人之时,他的喉咙已经无法发声,审讯中由羽林军军中的郎中诊断,这一症状,恐怕是有人特意将他毒哑的。”
“下手之人所用毒药,正是犬戎毒草三日红的粉末。”
“此药服下,三日内会令人的咽喉气嗓化为一摊血水,虽不伤人性命,却会使人变为哑巴,无药可解,从此无法再开口说话。”
天奉帝惊愕出声:“从此以后,都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正是。”窦克孝恭恭敬敬地说道,“如果是三日内服下的三日红,尚还有救治的可能。只是看此人咽喉的状态,该药应当是许多年前所下的,如今药效早已尽数发作,恐怕是……无药可救了。”
高庆的双眼猛地再度睁大,拼命地挣扎起来,头左摇右晃,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窦克孝看了他一眼,十分可惜地道:“此人或许是本案一个关键的证人,只是他不能开口……”
“启禀陛下!”羽林军在门外跪地回报,语气极为急促地高声道,“犬戎使臣,在狱中服毒自尽了!”
“什么!”天奉帝与窦克孝同时惊呼出声。
天奉帝努力地维持着站在御案前的姿势,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极为名贵的木料之中,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哮:“你们、你们……你们这群羽林军,是干什么吃的!”
门外的羽林军跪在地上不断叩首,道:“卑职等罪该万死!”
天奉帝努力地压抑下心中的怒火,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都在不断脱离着他的掌控,高庆……犬戎……使臣……
一件又一件事情的爆发,宛如逐渐升起的迷雾,让他本就浑浊的眼睛越发昏暗,这种看不清前路的迷茫,让天奉帝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剧烈地喘息着,再次开口问道:“犬戎使臣之死,可有留下什么?”
门外的羽林军禀报道:“我等从他死前最后一餐饭食中,搜出了他妄图借送餐之人传递出去的一点消息,是一张字条,请陛下过目。”
门从外面打开,一名内侍从羽林军军士的手中接过那张染血的字条,躬着身低头迈步进屋,亦步亦趋走到御案前,跪在地上,双手将字条呈上给了天奉帝。
天奉帝一把将字条拿了起来,却发现上面书写的是犬戎文字,如同蚯蚓般纠缠扭曲的字迹,根本无法辨认。
天奉帝道:“这上面书写的犬戎文字,是什么意思?”
“回禀陛下。”门外恭敬跪着的羽林军慢慢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冷静而缓慢地念道,“刺杀失败,我们已然暴露。”
“保护‘三日红’,即刻撤离京城。”
天奉帝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陡然凝固。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死死地看向了蜷缩在地面上,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的高庆。
“陛下!”门外一个小内侍匆匆出现,轻声道,“中书侍郎高大人求见。”
天奉帝眼角下垂的褶皱慢慢地挤在了一起,他斜过眼睛,压住御案上不住颤抖的指尖,嘴角竟然浮上了一丝怒极的冷笑:
“居然在这个时候……很好,很好。”
天奉帝反复重复了几遍,仿佛终于将胸口的怒气短暂地压制下去,冷声道:
“让他进来。”
“是。”内侍得了旨意,走到门边,对外高声道,“宣——中书侍郎——高良——觐见!”
高良步履匆匆,一边擦着汗,以一种几乎快要跑起来的速度,在宫中的道路上飞快地迈着步伐。一进门,看到被五花大绑蜷缩在地上的高庆,高良的眼眶瞬间通红,嘴里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我的儿!!!”
天奉帝已经坐回了龙椅之上。
仿佛方才站了那短暂的一会,已经耗尽了天奉帝所有的气力。他坐在龙椅中,脊背重重地依靠在靠背上,露出了一个似乎极为放松的姿势。
然而,他几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之中,却跳跃着极为冰冷的寒意与一点审视的精光。
高良此时却全心全意沉浸在得知儿子“死而复生”的狂喜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天奉帝不同寻常的目光。——他如今年事已高,膝下只有高良这一个儿子。当年为了光宗耀祖,为高家撑起门面,他狠下心肠将从小学习兵法的儿子送上了北疆前线。
本以为有戚定远那个老家伙在,就算戚家军不能百战百胜,他儿子也能捞到一份战功。毕竟戚定远镇守北疆多年,鲜有败绩,那时的天奉帝又需要一枚制衡戚家的棋子,他的儿子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是这枚棋子最合适的人选。
高良与高贵妃都知道,如今高家的风光,全仰仗的是圣上对高贵妃的宠爱。这份宠爱如同空中楼阁,全无根基。一旦高贵妃年老色衰,或是皇帝移情别爱,喜新厌旧,那么曾经炙手可热的高家,就会瞬间沦为人人可欺的活靶子。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短短的十几年里,迅速地让高家的子弟掌握上权力,或科举,或参军,在朝中拉拢属于自己的势力,在军中掌握起真正的兵权。只有这样,高家才能真正做到长盛不衰。
高庆自小熟读兵书,请来教他的先生都称赞他极有用兵天赋,不愧是开国大将军高禁之后,果然有其先祖遗风,生来就是适合率兵打仗的料子。
高良为此感到激动与欣喜,这也导致他最终答应了妹妹的计划,将自己的儿子作为天奉帝制衡戚家的棋子,送往了北疆。
谁知,就在他的儿子被封为车骑将军,镇守在北疆前线之时,犬戎再一次大举来袭。
娄邪单于带着雄心勃勃的数万大军,黑藤甲、高姚马,如同席卷而来的黑色风暴,直直地撞上了大孟最精锐的戚家军。
高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前方传来的捷报。
戚定远纵横沙场数十年,沙场宿将,战功彪炳。当年戚家满门殉国之时,戚定远都能作为世子戴孝出征,数月内平定北疆,将娄邪单于打得近十年不敢再犯大孟北疆疆界。
这一次,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谁知,来自北疆的噩耗,如同惊雷一般,在一个雪夜,被浑身染血的军中信使快马传回京城。
戚定远遭遇了几十年为将生涯中的第一场大败,或者说是,惨败。
正是这一场大败,断送了他儿子的性命。

高良一张橘皮似的老脸之上, 几乎快要老泪纵横。
天奉帝坐在御案之后,忽然猝不及防地出言道:
“高爱卿,今日求见朕——所为何事?”
他嘶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森冷, 语气却仿佛平静无波, 幽幽地在空荡的殿中低沉地响起。
高良正抹着眼泪的手忽然一顿。
他的思维终于从得知儿子“死而复生”的狂喜之中被迫抽离了出来,方才滔天的激动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 让他后知后觉地忽略了天奉帝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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