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戚玉霜叹息着打断了她,“我都知道。”
孝真公主“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向前一扑,猛地扑进了戚玉霜的怀里。戚玉霜双臂一搂,将她瘦小的身子抱在了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脑,轻声道:
“好孩子,不要怕。”
“只要有臣在,有北疆三军尚在,就不会让公主去国离乡,远嫁犬戎。”
“请公主,相信微臣。”
“戚大将军。”
紫宸殿前, 宫宴尚未开始。天奉帝与诸皇子都还没有现身。戚玉霜落座入席,周围诸多王公大臣纷纷主动站起来向她示好。
戚玉霜面色不动,一一回礼。随后撩袍落座, 坐到了武将之首的位置。
对面, 老尚书郑弘看着这一切,心中不由得微微感叹。
他还记得当年, 年少的戚玉霜跟在戚老将军身后时活泼跳脱的样子。也记得七年后北疆初见,戚玉霜一身素袍, 锋芒内敛的模样。从人人景仰的忠烈将门, 到隐姓埋名的乡野之人,戚玉霜经历了过来, 被风雨摧磨得褪去了所有轻狂的少年意气, 沉淀成了如今玄端朝服、权掌三军的戚大将军,真正继承了其父的位置与遗志。
只是这一颗心,是否还如当初呢?
郑弘遥遥地看着戚玉霜, 戚玉霜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目光, 眼神看向郑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一道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西向的坐席处传来,腔调带着一丝陌生而奇异的古怪味道:
“这位,就是戚大将军吗?真是……久仰大名啊。”
戚玉霜转身看去,那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扁平的颧骨显得他的面庞与大孟人格格不入,一双细长的眼睛中,眼珠一眨不眨,死死地锁定着戚玉霜。
戚玉霜只一眼, 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犬戎使臣。
这位尤班派来向大孟示好的使臣……戚玉霜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周身, 也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之处。
心中思索, 戚玉霜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和蔼地问候道:“许久不见,尤班单于身体可安好?”
使臣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传说中的白虎星态度居然如此温和,还开口问候他们的单于?
在他来到大孟之前,犬戎众臣对大孟的态度早就有所剖析——尤班单于希望与大孟暂时结盟,共同对抗娄邪单于。大孟的皇帝昏庸懦弱,缺乏主见,许多重大之事的决定,大多依赖朝中文武重臣。因此,北疆三军的主帅,大将军戚玉霜的态度,就非常重要了。
戚玉霜,或者说整个戚家,与娄邪单于可谓是仇深似海。家仇国恨累累堆积在一起,除非一方身死,否则绝无可能解开。在面对娄邪单于的问题上,戚玉霜一定是主战派。
那么她是否可能同意与尤班单于联合,共同对付娄邪部呢?
当时尤班单于只是冷眼看着帐下的诸多谋臣争论不休。
眼下,使臣在看到戚玉霜态度竟然这么好的时候,顿时感觉有点讶异。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平静地回应道:“多谢戚大将军挂心,单于陛下一切安好。”
“不错。”戚玉霜点了点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神色,“他那条断了的右腿,竟然能正常走路了?”
使臣喉咙猛地一哽,差点没被气得喷出一口血来。
尤班单于断了的那条右腿,几乎是客铁与丹轶两部不可提起的绝对禁忌!两年前戚玉霜火烧邙谷,数万犬戎大军,连带着大将忽勒古都殒命于邙谷之中,仅有尤班单于一人逃脱。然而,纵然尤班单于身骑着高姚马王,却依然没有能完全避开滚落而下的巨石,被石块砸中,右腿直接被压得粉碎。
这也是为什么尤班单于从小路逃回犬戎三部,却依旧耽搁了近一个月时间的原因。
尤班单于秉性狠辣,有“疯子”之称,不仅对旁人心狠手辣,对自己更是下得去狠手。那条血肉模糊的右腿终究落下了残疾,尤班单于每每看到,都无法控制心中的暴怒与杀意。因此,尤班单于在治伤的时候,直接命人将右腿齐膝砍下,换上了用铜钉钉死的铁制假腿。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于议论尤班单于的右腿。即使臣下在面见尤班单于之时,目光也绝对不能与他的右腿有所接触。曾经有一个人因为紧张,目光无意识地在尤班单于右腿的方向多停留了几息的时间,当即被尤班单于命人拉出去乱刀分尸,抛入狼群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戚玉霜她竟然敢当众揭这道伤疤!
犬戎使臣的面色阴沉一片,然而,还没有等他再说出什么,紫宸殿内就传来一声拖着长音的通报:
“陛下驾到——”
众臣起身,跪地行礼,天奉帝苍老的声音从上手传了下来:“众卿免礼。”
戚玉霜带领着武将一齐起身,重新归座。她的目光落在天奉帝的身上,目光逐渐深沉。
天奉帝确实是老了。
几年前镇北关中,天奉帝虽然性情昏懦,却能看出,天奉帝虽然年近五旬,身子骨却很硬朗,眼睛中流露出矍铄的精光,出入之时骑马乘车,都不在话下。而如今的天奉帝,面对这么一场宫宴的距离,竟然就已经需要周显在一旁搀扶了。
戚玉霜微微抬起眼睛,在这一瞬间,正好对上了周显的目光。
第76章 杀机乍现
周显正站在天奉帝身侧, 修长的手轻轻地搀扶着天奉帝颤抖的手臂。大皇子周昂站在天奉帝侧后方,面色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神色晦暗难辨。
戚玉霜的目光却完全被周显所吸引了。
她知道周显从小就生得好, 那一副眉眼, 精致得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美人胚子,让人移不开眼睛。
但如今长大之后的周显, 竟然能好看到这个地步,这就远远出乎戚玉霜的意料了。
也许是因为之前周显无论是来镇国公府找她, 还是去香积寺寻她, 都是白龙鱼服,衣着轻简, 纵使带着一身清贵之气, 也显得温和清煦,令人可亲。
但如今满朝文武俱在,在这宫宴之上, 周显终于换上了一身正经的、符合他身份的衮衣华服。玄黑如墨的太子衮袍洒落而下, 在月光与灯光的照耀下浮动着隐然的暗金色,日月星龙等八种章文以贵重至极的金线绣于礼服之上,衣摆下端层层叠叠镶绣的海水江崖纹如同浪涛涌起,朱丝绶带悬于腰间,白璧双珮与玉具佩剑自腰侧垂下,随着步履的前进,发出轻微的剑佩撞击之声。
每一步,姿态都极挺拔、极贵重,渊渟岳峙, 如同凤尾青竹, 萧萧肃肃。周显微微抬起眼睛, 青玉双纩由鬓角垂落而下,悬于两耳旁,更显得他清冷高华,贵不可言。
这才是东宫主人,位尊而贵的国之储君。
戚玉霜目光微微一顿,如同触了电般,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心里不受控制地胡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好看了?”
天奉帝落座入席,周显随着坐在了天奉帝的下手位置,大皇子周昂坐在了另一边。天奉帝沉重地抬起层层褶皱的眼皮,向下扫视了一圈,向身旁的内侍点了点头。
宫宴正式开始了。
戚玉霜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弄着眼前的酒杯,听着场中的丝竹管弦之声,心思却早已经飞到了天外。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这种金玉堆砌而成的堂皇富丽,从里到外,透露着一种冰冷的温度。这种冰冷,远比北疆的遇雪、塞上的风沙,要更令人感觉砭入肌骨,无孔不透。
身边的人向戚玉霜敬酒,戚玉霜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以袖掩面,左手端起酒杯靠在唇边,微微向后一仰,以示一饮而尽,然后向对方微笑致意。
实际上,袖内笼着的满满一杯酒,戚玉霜只是略微沾了一下嘴唇,唇瓣稍稍湿润,却连一滴也没有真正送进嘴里。
——戚玉霜位高权重,旁人敬酒是一回事,又有谁敢真正上前查看,戚大将军有没有真的把酒喝干净?
戚玉霜倒不是不能喝酒,虽然镇北军那帮草莽粗汉对她又爱又敬又惧,就算是偶尔节里军中放开禁令,这帮人吆五喝六地拼酒畅饮,也没人敢劝戚玉霜的酒。——大将军可是女子,日常切磋比斗是一回事,真到这种喝酒拼酒的时候,有的是人冲上去替戚玉霜挡酒,前仆后继,拦都拦不住。
这也就导致时常出现戚玉霜那一边醉了一地的将官,只剩她一个人无语凝噎地看着对面和自己这边喝得七荤八素的一群大老爷们。
不过戚玉霜不可能对自己的酒量毫无估测,为将为帅,许多极端的情况都要考虑到,不可能让自己有这么大的一个漏洞缺陷留成后患。戚玉霜对自己的酒量,也大致有个数。
——算不得海量,但应付一般的场合,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她酒量虽好,酒品却一般,喝醉了容易胡说八道,为所欲为。所以眼下这个情况,还是不沾酒为好。
戚玉霜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处于热闹的氛围之中,一边与人点头微笑,一边举杯畅饮,端着她那水位线从来没降低过一点的玲珑小酒杯左右打发,端的是坐怀不乱、威风八面。
坐上的周显看着她,嘴角忍不住悄悄地弯了起来。
他对戚玉霜的微表情与动作太熟悉了,每一分变化早就已经被他无数次地描摹,镌刻在他的记忆里。旁人看着戚玉霜云淡风轻、谈笑自若,但在他眼里,看到的是戚玉霜在推杯换盏之间那一点小小的不耐,还有她红润唇角勾起的半含不露的敷衍式假笑。
这种感觉,真是……
酒过三巡,天奉帝的神情似乎越来越疲乏,枯黄的脸色也浮上一丝微醺的红晕。他苍老的手指慢慢地握住了龙椅的扶手,身体微微倾斜,似乎有一点不胜酒力。
在一片酒盏歌喉之中,天奉帝藏在皱纹之中的眼睛缓慢地移动着,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群臣。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戚玉霜的身上。戚玉霜在武将之首的位置,与天奉帝离得并不太远。天奉帝看向她时,戚玉霜似有所感,在这一瞬间回过头,正好对上了天奉帝的目光。
天奉帝隔着两道桌案,露出几分和蔼的神色,道:“戚爱卿破犬戎,定北疆,于国有大功,这些年,多有劳碌了。”
戚玉霜站起躬身抱拳道:“臣不敢。”
天奉帝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如今犬戎来贡,尤班向我大孟俯首称臣,这着实是戚爱卿之功,爱卿不必推辞。”
戚玉霜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皱了皱。
尤班前来朝贺,明显是为了联合大孟对抗娄邪单于的权宜之计,以尤班的自傲与狠辣,怎么可能真心以臣下之礼侍奉大孟?他眼下如此隐忍,自然是有所图谋。天奉帝莫非被尤班单于的谦卑恭谨所打动,相信了他的鬼话?
天奉帝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我大孟自先高祖立国以来,已历五世,北疆从未真正宁定。朕继位以来,也未有一刻安心。”
戚玉霜垂首道:“此臣等之过也。”
天奉帝却没有怪罪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想,竟在朕知天命之年,看到了北疆永定的希望。”
听到这句话,戚玉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天奉帝半生庸碌,在位数十年,未尝有过什么值得铭记的功绩。即使在青史之上,恐怕也留不下太多的笔墨与赞颂。
身为帝王,坐拥天下,富贵已极,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所求的是什么?
戚玉霜非常清楚地知道——是青史留名,万古传颂!
天奉帝身体一日接着一日地衰败下去,沉疴消解着他的生命与气息,让这个曾经精神矍铄的帝王,终于感觉到了一种源自心底最深沉的无力感。天奉帝或许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天一天地流逝,距离未来的那个终点,似乎已经不再遥远。
他在恐惧。
迟暮帝王,最深沉的恐惧,是于社稷无寸功,于青史无可留名!
天奉帝急迫地想要一份沉甸甸的、有足够分量的功绩,书写在他晚年的功绩之中。尤班单于这个台阶递得太好了,好到此时的天奉帝根本无法拒绝。
如果能掌控尤班单于,相当于就是掌握了犬戎三部其中之二,只要再派戚玉霜出兵北上,与尤班一同灭掉娄邪部,犬戎这个困扰大孟五代的噩梦,就相当于终结在了天奉帝的手中。
这是何等分量的诱惑?
天奉帝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戚玉霜,缓缓道:“戚爱卿,可愿做这千古名将,为朕北伐娄邪,永定北疆?”
戚玉霜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两下,艰难地把心中的话扼在喉咙之中。
大孟此时,只宜坐山观虎斗,绝不能帮助娄邪或是尤班任何一方!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从天奉帝左侧传来:“父皇,今日正值除夕,何须言此杀伐之语?”
天奉帝神色微微一愣,看到周显正抬头看着他,面色也轻松了下来,哈哈笑道:“不过是玩笑罢了。”
他回过头,对着戚玉霜笑道:“朕这二子,秉性各不相同。长子气性刚猛,锋芒太胜,宜率军为将,征战沙场。太子乃朕之幼子,秉性柔弱,恐怕是守成之君,令朕着实放心不下啊。”
戚玉霜嘴角微微抽搐,心道:陛下,您这是对您这两个二子有多大的误解啊……
就大皇子那个德性,要是有一日率军为将,可千万别安排到我北疆来……
心中如此想,戚玉霜嘴上却只能应付道:“两位殿下龙章凤姿,各有擅场,实乃江山社稷之幸。”
刚才的话题,似乎被天奉帝与戚玉霜不约而同地暂时按下不提了。
就在此时,西向的桌案中,犬戎使臣忽然站了起来,依旧是操着那种腔调有些奇异的口音,朗声说道:“大孟的皇帝陛下,我单于陛下为恭贺时节,特命小臣贡上十八舞姬,愿在宴席之间,为皇帝陛下献舞。”
天奉帝看着犬戎使臣谦卑有礼的模样,心中颇为愉悦,他神态松缓地点了点头,表示许可。
旁边的内侍看到天奉帝点了头,立刻高声道:“传——犬戎舞姬献舞——”
戚玉霜的眉头却微微一蹙。
然而下一刻,悠长的绿松色绸缎飘扬而来,几乎将空中泼洒下的月光完全遮蔽而住。随风飘荡的绿绸巾带着草原上旷远朴实的药草香气,仿佛拂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鼻端。
十八名妙龄少女团簇而出,中间领舞的舞姬带着鹿神面具,金底黑角的鹿面张开弯曲的裂口,雪白的双目中落下两点浓烈的黑色,如同为鹿神的双眼点了一对怪异的眼瞳,随着舞姬身体的转动,那双瞳孔仿佛也不断变换着角度,投视着四面八方的观众。
舞姬们腰悬轻鼓,以绿绸击之,声音嗡鸣,充满灵性的鼓点与她们回旋的舞步交相辉映。正中间领舞的舞姬头顶、脖颈、腰间竟有三面小鼓,她双手皆持绿绸巾,手臂如同水蛇般抖动,不断击打在三面小鼓上,随着十八位舞姬的节奏不停地旋转着。
绿绸中似乎蕴含着一种柔中带刚的力道,敲击在鼓面上,随着十八名舞姬旋转围拢的速度越来越快,鼓点一声急似一声,如同越来越密集的狂风骤雨,肆虐在草原之上,掀起一波接着一波的风云涛浪!
犬戎使臣声音也高昂了起来,仿佛在压制着激动之意,大声道:“此乃我族献祭在乌那神前的查干额勒舞。在大孟话中,又名圈乐舞。这十八名舞者,皆是犬戎三部最纯洁的巫女,她们自愿为乌那神的庇佑、为两族的和平献上一切!”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鼓点仿佛急促到了极致!十八名舞姬齐齐旋转了起来,绿绸巾击打在鼓面上,她们如同一团团金绿色的的花瓣,不断向着中心处鹿神面具的舞姬围拢而回。
天奉帝面上也露出惊艳之色,忍不住赞叹道:“好舞!”
舞姬们越转越快,团团绿绸几乎成了一片虚影,此时,这朵花团锦簇的花苞围拢在一起,距离天奉帝已经不过十步之遥。
天奉帝抚掌道:“赏!”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这朵金绿色的花苞,骤然绽放!
围拢成一圈的舞姬猛地向后仰倒,腰肢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柔软角度,如同盛放的花瓣,向四面八方绽成一圈艳丽的弧度!
就在这朵花苞盛开的中心,那宛如花蕊一般戴着鹿神面具的舞姬,身影终于显露了出来。
绿绸巾在她的手腕抖动下,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绿色毒蛇一般,陡然发力!
在绿绸的顶端,系着一柄乌黑的匕首,极黯的颜色仿佛淬满了深沉的剧毒,在她身影暴露出来的那一霎,猛然向前刺来!
在场的无数人在这一刻惊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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