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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将台(虚坛)


戚玉霜一边一走,一边回头道:“你从镇北关来,应该知道这次陛下亲征,随军出征的大将都有谁吧?”
“啊?”孙万一脸迷茫。
“嗯。”周显点了点头,孙万这才知道戚玉霜不是在问他。
“都有谁,说来听听。”
“三军主帅是大将军汪合,卢老将军之子卢辞担任前部正印先锋官,率领前军。中军由陛下亲自坐镇。后军由莫老将军统帅,压粮运草,如今还未到镇北关。”
一个个军中大将的名字被周显轻描淡写地念出来,听得孙万心肝发颤。这两个平民姐弟,就在他堂堂正八品县丞旁边,堂而皇之地议论起当今圣上和一品、二品大将军?
这究竟是什么人啊?
听到卢辞的名字,戚玉霜脚步轻微一顿。
时隔多年,再度听到这个名字,仿佛是在梦中一样。
“卢辞……”戚玉霜嘴里慢慢地念着,心情有些沉重。
孙万终于得到用武之处,忙不迭把自己听过的所有传闻都拿出来解释:“您说卢辞将军啊,他是卢隐将军之子,当年戚老将军帐下,唯一能与戚小将军并称的年轻一辈。”
“他如今可是北疆第一勇将了,听说卢辞将军最擅长的就是一手百发百中的箭法,曾经隔着百步之遥,一箭射杀犬戎大将忽勒古之侄阿都赖!”
孙万越说越兴奋,北疆长大的人,谁不是从小听着这些名将的事迹长大的?卢辞出身戚家军,父亲卢隐是戚老将军的左膀右臂,在当年邙谷惨败中以身殉国,可谓是一等的忠烈将门,最为令人仰慕。
戚玉霜嘴角浅浅浮上一层笑意,在清淡的月光下看不分明。
周显忽然道:“你知道他?”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戚玉霜敷衍道,“那就这么决定了。”
“决定什么?”孙万一愣。
戚玉霜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我就是卢辞小将军了,你记得把戏演好。”
孙万惨叫一声:“不会吧!”他们是定下了瞒天过海的计划,但是他没想到,这姑奶奶要去玷污他心里最仰慕的卢辞小将军的名声!
“说好了,一切听我安排。”戚玉霜又伸出一根手指,威胁道。
孙万咽了咽口水,只能委屈地缩了回去。
卢小将军,您清名如果不保,可真的不是下官的错啊……
一个时辰的时间逐渐过去,城外犬戎人等得越来越不耐烦,战马四蹄刨着地上的土,有人已经忍耐不住,又开始高声喝骂。
临阳城内,却是一片死寂。
阿木赤坐在高壮的骏马上,眉头紧紧皱起。
小小的一个临阳县城,居然敢拒不投降,妄图阻挡他犬戎大军的步伐?
心中的不满,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增长,终于转化成怒火,身边的兵士报告道:“将军,时辰已到!”
阿木赤猛地一挥手:“攻城!”
无数骏马高声嘶鸣,火光高高窜起,犬戎人野狼一般的眼睛,死死锁定了临阳的城墙。
忽然,城墙上有人高呼:“且慢!”
阿木赤下令的手势一顿。
有人从城墙后面探出头来,对着城外的犬戎军队大喊道:“大将军且慢攻城!临阳县丞、主簿,均已为我等所杀,我们马上开城,迎大将军入城!”
阿木赤听罢,哈哈大笑:“果然你们大孟还有识相之人!”
城门绞盘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千斤闸缓缓升起,大门向外打开,城中漆黑一片。借着月光,隐约能看到开城的几个人影。
阿木赤粗犷的面庞充满快意,他手中弯刀落下,大喝道:“进城!”
犬戎骑兵催动战马,从城门口长驱而入。
街道上静悄悄的,所有百姓的门户都紧紧关闭。冷月的斜辉洒在青石道路上,透出一股森寒的杀气。
阿木赤的战马即将跨入城门,漆黑冷肃的街道倒映在他的双眼中。
阿木赤突然头皮一凛。
猛然间,他大喝一声:“停!”
“轰隆”一声,城门上高高悬起的千斤闸,像是突然被斩断了绞索,携带着千钧之风,骤然落下!
阿木赤勒住马缰,战马以一种暴起的姿势,倏然向后倒退!
来得及吗?
阿木赤双臂肌肉隆起,猛地拉住身旁一名骑兵向前一推,借力狂退!
“砰!”阿木赤战马四蹄踏在地面,重逾千斤的闸门轰然落地,距离他的马头,只有一寸之遥。
那些躲闪不及的犬戎骑兵,被千斤闸重重压下,连人带马,都化作了肉泥!

前面的犬戎骑兵还没有听到阿木赤的命令,就已经被千斤闸关在了城门之内。
他们还来不及勒马回头,寂静的街道上,一根根绊马索骤然绷起!
“扑通!”
“扑通!”
无数战马收势不及,马失前蹄,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上。
“刷!”从连绵不断的屋门、巷口中,伸出一道道钩镰枪,直刺过去。
犬戎骑兵所乘的高姚马,体壮躯高,速度更猛,但四肢修长纤细,缺点在于重心不稳。钩镰枪勾在马腿上,马匹腿骨被直接折断,马背上的骑兵重重地摔了下来。
“撤!”
钩镰枪齐齐一收,倒向手柄的倒钩将一个个跌落马下的犬戎骑兵向回一钩,隐藏在两侧的官兵握紧手中的刀剑,猛地刺了下去!
屋顶上,城墙上,数百早已埋伏的弓箭手张弓搭箭,箭雨像是不要钱般向犬戎骑兵倾泻而去!
鲜血在青石街道上安静地蔓延,在犬戎人的惨呼声中显得格外残忍而惊心。
“省着点,省着点用!哎呀!”孙万心如刀绞。
这都是临阳翻出来的为数不多的陈年库存啊!
“继续放箭!”戚玉霜面色岿然不动,冷酷无情地下着命令。
孙万痛苦地捂住眼睛:“好吧……那我不看了。”
戚玉霜忍俊不禁:“孙大人这么珍惜,等打扫战场的时候,就由你负责去尸体上回收箭支吧。”
孙万倏地放下手,眼睛一亮:“什么?这是可以再次利用的?”
戚玉霜笑道:“当然。若真到危急关头,还可以从敌人那里借呢。”
“怎么借?”孙万好奇。
“比如这样,”戚玉霜用手指了指他,“孙大人身先士卒,坚贞不屈,被犬戎射成了刺猬,这箭不就都归我们了?”
孙万:“……”他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戚玉霜望着城下,赞道:“不愧是我北疆官兵。”
即使从没上过战场,只是紧急将仓库中搁置多年的钩镰枪、绊马索布置安排了一下,这群老少男儿,也能握稳手中刀枪,仅凭半个时辰的训练,就敢于埋伏暗中,伏杀犬戎先头部队。
计划是周全的计划,但对于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来说,这样的勇气是最为难能可贵的。
阿木赤双目通红,此时的他已经知道:中计了!
他咬着牙,怒吼声划破天空:“大孟小儿!敢阻挡我犬戎铁师!”
城墙上,一道道火光接连不断地亮起,照得天空亮如白昼。
一群身披铁甲,手执刀枪的兵士出现在城头,中间簇拥着一位白袍金甲的少年将军。
阿木赤双眼骤然眯起,夜色昏暗,城上虽有火光,但那少年将军背光而站,面容看不分明。
他手中弯刀一指城楼,喝道:“城上何人装神弄鬼?”
戚玉霜刻意压低了声音,嗓音略微低沉:“你又是何人,可敢通报姓名?”
阿木赤昂起下巴:“我乃大将军忽勒古之子,阿木赤!小子,回答我的问题。”
戚玉霜哼笑道:“我乃前部正印先锋官卢辞。圣上已料定你等必然偷袭临阳,早命我在此等候了!”
阿木赤哈哈大笑:“好孙子,你瞒得了旁人,瞒不了爷爷我!你们若是早有预料,县令老儿怎么会弃城而逃?临死之前,他可是把你们所有的底都交代给了我,你们不仅无兵无粮,甚至连个正经的将领都没有!”
阿木赤左右的犬戎将官都放声大笑,洪亮的笑声带着肆无忌惮的张狂,有人高呼:
“小杂种,滚下城来,让爷爷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装神弄鬼!别是怕了吧!”
戚玉霜丝毫不恼,她缓缓伸出手,取下左肋悬挂的弯弓,淡淡道:“阿木赤,你知道你的堂兄,是怎么死的吗?”
阿木赤一愣。
“你的堂兄阿都赖,就是死在我的箭下。”
“你若不信,那便来试试!”
话音未落,戚玉霜手中雕弓拉如满月,一箭如流星般疾射而出!
阿木赤笑声骤然停止,像是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
他浑圆的双眼中浮上一层淡淡的血色,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竟然是真的卢辞。
一箭射杀堂兄阿都赖,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卢辞!
鲜血在他的喉咙上骤然爆开!
飞溅的血花,扑了周围将官一脸。
鲜红的颜色蒙住了他们的视线,恐惧在这一刻攀升到极致!
真的是大孟的百步穿杨神射手——卢辞!
大孟竟然真的对他们的突袭早有预料!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充满恐惧的声音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们的神经上。
“跑啊!大孟军队来了!”
城下的兵马疯狂地掉头,没有人再去管阿木赤的尸体,所有人像是飞一样催促着战马,拼命向回逃去。
“放箭!”戚玉霜右手挥下。城上的弓箭手张弓搭箭,一排箭雨齐齐放了出去!
慌不择路的犬戎骑兵被恐慌所摄,暴露出了毫无防备的后背,飞至的一排排羽箭,将他们直接钉死在了马背上。
一万犬戎骑兵,在这一战中,折损大半!
城上兵士们欢呼一片!
“胜了!”
“我们胜了!”
城内百姓也早已涌了出来,收拾着街道上犬戎人的尸体,听到城上的欢呼,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鼓舞。
犬戎铁骑的阴影压在他们头上太多年了,许多人几乎不敢置信,仅凭城中的官兵和壮丁,居然真的打败了上万的犬戎骑兵!
令他们胆寒的犬戎人,在多年之后,又一次让百姓们看到了他们的“不堪一击”。信心与勇气,再度回到了百姓与兵士的脸上。
戚玉霜噙着微笑,看着他们欢欣鼓舞的模样。
孙万激动得额头冒汗,大声道:“我们追吗?”
如果她愿意出手,那些剩下的犬戎将领,绝对逃不掉!
戚玉霜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周显忽然猛地跨到戚玉霜身边,握住她的手腕:“你的手怎么了?”
孙万愕然低头去看,却看到戚玉霜右手隐在阴影里,那垂落的五根手指,鲜血正在从指尖一滴滴地坠落!
戚玉霜摇了摇头,“好了,我没事。”她用空闲的左手摸了摸周显的头顶。
她这张弓,是普通的木质软弓,以麻线为弦,本是用来打猎的。短兵交接时回马射箭,还算有箭轻速高的优势,但是从城上远射对方敌将,距离极远,又只有这一箭的机会,她是用臂力拉满了弓弦,将一张软弓几乎撑圆,弓弦拉到极致,才能射出如此千钧之力的一箭。
那以麻线搓成的弓弦,深深勒进她的右手食指、中指肉中,当场鲜血就流了下来。
周显咬住牙关,道:“快把手给我!”
“干什么?”戚玉霜哭笑不得,“一点小伤而已。”
周显伸出手,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真急了,戚玉霜心想。
她慢吞吞地伸出手。
戚玉霜的手型很漂亮,十指修长如玉,手心很软,却并不像寻常少女的手一样柔嫩——她的虎口、指节结着厚厚一层茧,一看就是长年累月练功习武留下的。
这是一双天生该执剑挽弓的手。
周显命人取来白色的细麻布,“嗤啦”一声撕成窄条,一手攥着戚玉霜的手腕,一手沿着她的伤口一圈圈包扎起来。
周显手心温热,被他攥着手腕,指尖不断触碰,戚玉霜感觉有点发麻,硬着头皮道:“好了没?”
“等着。”周显连眼睛都没抬。
戚玉霜伸着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五个指头被裹成了五根不能伸缩的粽子。
她微弱抗议:“那个……我小指没受伤吧。”
周显猛地一紧布带。
“哎哟哟哟……”戚玉霜抗议无效,反受内伤,大为冤枉。
孙万感觉自己在旁边极为多余,他踌躇了一下,终于等到周显给戚玉霜包扎完,戚玉霜道:“走吧。”
孙万如蒙大赦,三人走下城头,城内百姓见到白袍金甲的戚玉霜,纷纷跪在地上,高声叩谢:
“多谢卢将军!”
“多谢卢将军救命之恩!”
戚玉霜连忙双手扶起为首的老人,道:“岂敢岂敢!我并非卢辞卢将军!”
百姓们面露迷茫,这样威风凛凛的打扮,能一箭退敌,又能设计打得犬戎人落花流水。难道不是朝廷派来的卢辞将军?
忽然,人群里一个孩童的声音大声喊道:“姐姐!”
阿牛像是一个小炮仗般冲了出来,抱住戚玉霜的腿:他不会认错,这就是今天在千斤闸下救了他和她娘的姐姐!
姐姐不仅是他的恩人,还是临阳的恩人!
戚玉霜哈哈大笑,俯身单臂一捞,一把将阿牛抱起来坐在自己肩上。在她背后,周显脸色明显一凝。
她这么喜欢抱孩子?
戚玉霜另一只手摘掉头盔,笑道:“诸位父老乡亲,我不过是军户之女,刚才假扮大将,只是为了退敌。”
盔甲下露出的,是一张明显属于女子的面庞。
众人无不惊愕,有人这才回过味来,惊声道:“原来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援军到来……”
“是又怎样?”戚玉霜笑道,“我北疆百姓,即使只剩一兵一将,也从未惧于敌前!”
她声音朗然,传彻在夜色之中,响遏行云,震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明亮的火把将她的面容照得极为清楚,周显的心脏突然轻轻地跳动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位老人在火光下,目光直直地看着戚玉霜,忽然浑身颤抖,低声道:“你——”
当年,他所在的村落遭遇犬戎侵扰,戚家军及时出兵,歼灭了那一只犬戎军队。因此,他作为里长,为表感激,曾为戚家军的临时大营送过炊饭与猪羊,犒劳将士。
那日夕阳烈烈,戚家军的兵士对他笑道:“老伯,您今日来得正巧。少将军演练大军方罢,即将率军归营了。”
“少将军?”他激动地问道,“莫非是戚少将军?”
“正是。”兵士哈哈大笑,“老伯莫非不知,前日率军迎敌的,正是少将军啊!”
“天哪,岂敢、岂敢……”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们小小村落,怎么惊动了少将军的大驾?”
兵士听他此话,笑得更大声了:“老伯,您此言差矣!唉,见到少将军,您就知道了!”
话音甫落,夕阳余晖忽然一暗,兵士神色猛然一肃,低声道:“少将军回营了!”
营中兵将分列两排,刀枪在金色的光芒下熠熠生辉,一匹雪白的战马背对落日,缓缓出现在了大营门口。
马背上,一人身披金甲,赤红征袍猎猎作响,“戚”字大旗在她身后随风飘扬。凤翅金盔之下,是一张年轻而冷峻的面容。
威风凛凛,宛若神明。
那是他第一次从心底感受到那种深入灵魂的震撼。他隐约记得,自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她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想要磕头。而那冷若冰霜的将军,却翻身下马,快走两步,双手将他扶了起来。
他身体激动得有些颤抖,口齿不清地说道:“多谢少将军……多谢少将军!我们这样的小小村庄,怎么配劳动少将军亲至?”
金盔之下,少女听到他的话,一双冷厉的凤目却弯了起来,手臂有力地托着他的肩膀,不使他再度跪下,笑道:“守土保民,乃我辈之职分也。老伯何必言谢?”
她冷峻的眉眼在这一分笑意下,竟完全柔和了下来,丝毫不见高坐于马上之时威风凛然的模样。
那一闪即逝的笑容,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纵使经过了如许年岁,他的双腿都已经步履蹒跚,但当火光映照在那张面容之上的时候,他的眼睛依旧在第一时间,认出了眼前之人!
“你是……”他的唇舌颤抖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这一声极细的呢喃,如同滴水落入江河,迅速被激动的人群所淹没。然而戚玉霜却仿佛有所感觉般,目光朝着他的方向看来,轻轻眨了眨眼睛。
他的喉咙骤然哽住,两行热泪再也不受控制,从苍老的双眼中滚滚而下。
火光掩映,烧得半片天空火红如炬,一张张老迈的、年轻的、幼稚的面庞,满含着激动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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