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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将台(虚坛)


而自己呢,至今还是个无职无衔、有名无实的“小将军”,在数九寒天顶着沉重的盔甲巡守城池,却只得来卢辞的一句讥讽。
汪怀强压着怒火,恨恨道:“卢辞,你再这么玩忽职守,信不信我到父亲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父亲汪合此次出任三军主帅,卢辞也归于他父麾下,他就不信治不了卢辞!
别人不知道,戚玉霜可是知道,卢辞外表看着清清冷冷的,内里脾气简直是爆如烈火,一点就着。她趁卢辞不注意,牵着马开始慢慢向后撤去。
果然,卢辞的不耐已经要冲破眉梢,他平生最瞧不起这些草包来前线蹭功劳,不仅帮不上忙,还常常拖全军后腿。他勾起嘴唇,冷笑一声。
“汪怀小将军。”他故意把“小将军”三个字拖得很长,恶劣地欣赏着汪怀越来越绿的脸色,“你请便。”
“我倒是期待,汪将军听了你的话后,会不会赏我八十军棍呢?”
“你!”汪怀气结。他说这话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卢辞,谁不知道卢辞在北疆的声望?他出身戚家军,年少成名,北疆军民上下对他无不信服。即使他父亲这次挂帅征北,从朝中带来一部分军队,但大部分还是原本驻守北疆的军队。在这样的军营中,谁敢动卢辞?那是不怕北疆军队暴动吗?
汪怀一甩袖子,却忘了他身上如今是一套极为沉重的镔铁重甲,这一甩,力道沉重得出奇,差点把自己跌个跟头。
卢辞身后的亲兵们放声大笑,卢辞斜着眼梢,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汪怀气得满脸通红,带着他从京中带来的一队亲兵,怒气冲冲地回营去了。
卢辞收敛起笑意,转回身,却发现戚玉霜早已不见踪影。
他用手揉了揉额角,心中微微波动:刚才那人,究竟是谁?
戚玉霜趴在墙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里暗道:难道是老天爷看不下去我昨夜冒充卢辞,所以今天就让我犯在他手里?这次竟还多亏了汪合生的草包儿子。
刚才卢辞与汪怀一阵交锋,戚玉霜也大致听明白了,卢辞对面这位汪小将军,正是如今三军主帅汪合的亲儿子,名唤汪怀。
汪合当年在戚家军中,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副将,在邙谷之战中机缘巧合活了下来,成了那一战硕果仅存的几位戚家军将领。戚老将军被夺兵权,卢老将军战死,汪合趁机巴结上长公主,娶了其女燕平郡主为妻,从此简在帝心,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介副将迅速升为京师将军,负责京都五郡的守备。这次御驾亲征,皇帝格外信重,特意点他为兵马元帅,统领三军。
戚玉霜远远望着汪怀,心中突然浮上一丝淡淡的怪异:
汪怀身量不高,五短身材,这在武将之后身上是较为少见的。将门子弟一般从幼时就开始学习弓马骑射,不说各个身高八尺,也至少七尺有余。就像她的身量自小就比同龄女郎高一截,向来是俯视看人。
可汪怀看起来身量在大孟男子中也属于中下,这种精干瘦小的五短身材——更像是犬戎人常见的体型。犬戎人常年以牛羊鼠肉为食,许多人身量不过五六尺,腰长腿弯,更显得身材矮小。
戚玉霜微微眯起双目,仔细思索着汪怀的容貌,心中的怪异之感越来越明显。汪怀面庞横阔,颧骨极为突出,眼无上纹,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但结合他的身形来看,他不像是一个大孟人,更像是犬戎人的样貌!
戚玉霜在北疆长大,杀过的犬戎人也数不清了,若非是她这样深谙犬戎特点的人,根本无法发现其中异常。
戚玉霜一边翻下墙,一边努力回忆着汪合的样貌。她当年在军中时,汪合还是卢老将军手下的副将,与她接触并不多,隐约记得是个方脸深目的男人,与他儿子汪怀的长相可着实差出去十万八千里了。
难道是随他亲娘的长相?戚玉霜又回忆了一下燕平郡主的容貌,摇了摇头——燕平郡主可是如今的京城第一美人,眉眼如画,艳若桃李,和汪怀更是沾不上边了。
戚玉霜脸色不由得一黑……汪合不会私下纳了个犬戎的小老婆吧?
她动作利索地落下墙头,在地上站稳,拍了拍混在马厩里的踏雪,道:“我去取点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踏雪直接扭过了头,只留给戚玉霜一个后脑勺。
戚玉霜哭笑不得,从别的马的槽里薅了两把草过来喂给它吃,才勉强安抚好这家伙。她在水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倒影:伪装还在,甚是不错。
她在门口左右一望,估摸着卢辞应该走远了,才低着头快步向东方走去。

第11章 旧日戚府
当年的戚府就修建在镇北关城中东南方向,宅邸并不大。戚老将军不喜奢华,家中人口也不多。二十年前犬戎偷袭函岭,戚家儿郎折损大半,众多叔伯战死沙场,除了一个没有学武的庶出二弟留在京城,戚老将军的兄弟一辈大多在那一战中以身殉国。戚老将军与戚夫人恩爱甚笃,戚夫人生下戚玉云后撒手人寰,戚老将军再也没有续娶,膝下只有戚玉霜、戚玉云两个女儿。
戚玉霜从小与同龄将门儿郎一样,三岁扎马步,五岁修剑法,十来岁就随父出征,来到北疆。这镇北关中的戚宅,统共也不过戚老将军、戚玉霜与一些粗使的下人居住,府里来只鸟都能热闹半天。
戚玉霜熟门熟路地沿着记忆中的街道向戚宅走去。
有一样东西,她当年在情急之下,没有来得及取走。后来决定不再为朝廷效力,就也用不到了。
如今,是时候去取回了。
不知那旧宅在他们离开后,是否已经被其他人买下,重新修葺过再行居住。
戚玉霜踌躇了一下,摸了摸腰间悬挂的雕弓,轻便的硬木材质已经能够摸到隐隐的裂纹,这是她发力过大所致,估计已经不再能承受她下一次开弓了。戚玉霜叹了一口气,自我安慰:我只回去拿走自家的传家之宝,总不算犯法,希望主人家多多海涵。
右手上素白的细麻布裹着五根手指,周显肯定是没怎么学过给人包扎伤口,包成这样,还怎么动手?戚玉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解开被周显撕得细窄的麻布条。布条边缘被周显扯得破破烂烂,戚玉霜忍不住动手整理了一下。
我整理这个干什么?
戚玉霜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好笑,想把布条扔掉,心里却又像是被什么勾了一下。
周显给她包扎时,那专注的眼神和严肃的小表情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让戚玉霜的手又转了个道,反把那布条叠好,揣进了怀里。
毕竟是这孩子第一次伺候我,这证据可得好好留着。
“让开!让开!”耳畔突然传来吵嚷之声,一队兵马在街上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而来。
戚玉霜闪身让到街边,那马蹄堪堪擦着她的衣角踩了过去,她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砰!”一位骑着驴的老伯直接被撞倒在地,整个人从驴背上摔了下来。周围的街坊们顿时不忿起来,对这队官兵指指点点:
“这么急是干什么?都撞到人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伯,您没事吧?”戚玉霜抢步上前,将老伯搀扶了起来。她迅速扫了一下,下了判断,老伯这一下摔得不轻,左臂的骨头在落地的时候撑了一下,似乎是摔断了。
为首的一名官兵跳下马,扬着下巴冷笑道:“撞了你怎么了?知不知道这是哪?”
有人愤怒地说道:“是哪也不是你们撞人的借口啊!”
“借口?”那群官兵哈哈大笑,领头的人趾高气扬地骂道,“抬起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手一指前方的宅邸。
原本书写着“戚府”二字的匾额歪歪斜斜地挂在檐下,结满的蛛网与灰尘让字迹显得格外模糊。
府门正上方,雕金镂彩悬挂着新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元帅行辕”。
元帅,那指的就是汪合了。那官兵,原来是汪合的亲兵。
戚玉霜眼神逐渐变深。汪府亲兵见到周围百姓的眼神,昂首道:“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吗?是汪大将军征用的临时府邸!”
“在京城,谁要是路过我们汪大将军的府邸,必须文臣下轿,武将下马!你一个小小的庶民,敢骑驴经过大将军府门前,多亏是爷爷们心情好,要不直接把你抓进大牢,打你个不敬之罪!”
周围的人一时间噤若寒蝉。
汪合如今是何等的权势滔天,即使在北疆,大家也有所耳闻。他的亲兵纵然再横行乡里,霸占原来的戚宅,也有圣上庇护,谁敢说一个“不”字?
领头的亲兵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今天真是晦气,一出门就撞上个老不死的!”
他抬脚狠狠向老伯踹来。
戚玉霜双目一凛,扶着老伯,足尖一踏地面,凭空里猛地向后退了半尺有余。
亲兵头领力道极大的一脚扑了个空,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前扑了半步,差点没摔在地上。他怒不可遏,死死盯住戚玉霜:“是你捣鬼?”
戚玉霜动作轻柔地将老伯平放在地上,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是我。”
“你!”亲兵头领大怒,刷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作势就要对她劈来。
“在我面前玩剑……”戚玉霜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亲兵头领被她激怒,挥着剑左劈右砍,戚玉霜脚不离地,身体微动,就避过了所有攻击。她轻笑一声,左手猛然探出,双指如闪电般夹住了他的剑刃。任凭对面如何使力,也挣扎不脱。
戚玉霜冷哼了一声,手腕一震。
“咔嚓!”清脆的声音响起,那剑刃竟直接在她手中断为两截!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撼了。亲兵头领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断为两截的佩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恐惧满满在他心中浮现而起——对面这个女子,她是什么人!
“刚才是你骑马撞倒了老伯?”戚玉霜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走着。
对面,一队的亲兵不约而同地也一步一步,恐惧地向后倒退。
这个女子刚才单手断刃的那一下,太过恐怖了!剑刃在她手中都如同豆腐一般,更何况他们呢?
戚玉霜淡淡道:“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仗势欺人,横行乡里。”
“否则,断的就不是你的剑,而是你的脖子了。”
亲兵头领干涩地动了动喉咙,张了张嘴,竟然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戚玉霜扶着老伯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把老伯平安送到家,戚玉霜走在街道上,心中念头转动。本以为回去取个东西应该不难,没想到戚宅竟然被汪合改成了元帅行辕,不知他安的,究竟是什么心?
她当年是曾当众批评过汪合,莫非他耿耿于怀,一直记到了今日?
忽然,周围响起了嘈杂之声,巡城的兵马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在街上大批地跑动起来。
戚玉霜暗暗点头,想来应该是周显回到了皇帝身边。皇帝终于找到太子,这才撤走派出去四下搜寻的兵士。
戚玉霜抬起头,看着屋檐上的天空。
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涌现出一点久违的松动。像是幼猫伸出细嫩的爪子,轻轻在她的心上不痛不痒地挠了一下。
她这二十年余年的人生,一向潇洒惯了,随心所欲,鲜少考虑其他人的想法。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年她不顾身体日渐衰败的元慧皇后劝阻,满怀激愤,执意离开京城,从此不再过问朝中之事,做一个远离朝堂的乡野之人。
当年,元慧皇后自知不久于人世,大抵是想将周显托付给她照顾的,可惜,她辜负了元慧皇后的苦心。
食指和中指的麻布裹得密密实实,让她心里好像也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离开后,周显丧母失怙,独自留在权力的漩涡中。最应该保护他的人却远走他乡,音信全无。难怪如今长成了这样一副沉稳早慧的模样。
旧日的影子如同一层草叶上的露水,转眼烟消云散。
周显差点打了个喷嚏。
暖炉的香气幽幽地弥散在空气中,天奉帝即使是御驾亲征,也没改变自己对居住条件的要求。龙涎香点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四方的室内,倒是营造出了一片短暂的人间仙境。
的确,北疆的风里,常年带着一种涤荡不干净的淡淡膻味,给初来乍到的人一个嗅觉上的下马威——那是跨过骁山,自北疆以北的旷远草原而来的风,年年如此,代代如此。
周显仪态周正,耐心地听着天奉帝激动的絮絮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天奉帝年过五旬,膝下却只有两个儿子。周显虽是第二子,却是元慧皇后所出,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小小年纪就处事有礼,聪慧过人,深得天奉帝的喜爱。
等天奉帝失而复得的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周显一板一眼地讲述了临阳之事,听得天奉帝大惊失色,几欲站起。他习惯性地转头,把目光投向了三军主主帅汪合,颤声道:“汪爱卿,这是何故?”

第12章 夜探帅府
天奉帝着实是个好命的人。还未及冠,先帝就两腿一蹬,驭龙宾天了。他即位时年纪尚小,对治国一窍不通,成日里脑子里都是如何玩得痛快——毕竟唯一能管教他的人没了,半大少年当上皇帝,可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幸亏他爹给他留下一班能臣勇将为他保驾护航,让他一路玩到了及冠之年。待天奉帝真正管起朝政来,才发现那真是千头万绪,令人头大如麻。
还没等他把朝政军政抓在手里,犬戎就在一个冬夜大军奇袭北疆,为他镇守北部边境的戚家诸将满门殉国,朝中无人可托。正当他以为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犬戎南下打到京城的时候,戚家最后的世子戚定远——也就是后来的戚老将军,戴孝出征,将犬戎逐出骁山之外,大孟才有了数十年和平与繁荣,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免于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外敌的问题。
可惜七年前戚定远兵败邙谷,不久郁郁而终。戚家两代都没有真正地打败犬戎,让天奉帝有些怀疑他们的本事,区区一个蛮夷小国,为什么数十年都拿不下来?
大孟朝中,武将大多世袭武职,天奉帝这么一怀疑,就把所有人都怀疑进去了。幸而此时,在邙谷之战中平安归来的汪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在十万大军全部覆没的情况下,这位年轻的将军竟成功带着手下的一支部队杀出重围,保住了手下大半兵士,不得不称之为一个奇迹。
天奉帝赏赐之余,也命人将汪合的身世呈了上来——此人并非将门出身,乃是北疆平民之后,这一点,极为微妙地契合住了天奉帝那一点犹疑的心思。
加之汪合善会揣摩人心,深知他的心意。天奉帝将亲外甥女燕平郡主许配给了汪合,从那以后,无论是这些年对犬戎用兵,还是这次御驾亲征,都是汪合全权操持,让他放心不少。
登基时靠老臣,年轻时靠戚家,如今又有汪合主持军务。天奉帝这半生靠这个、靠那个,就是没靠过自己。于此他心里也有数,曾经不止一次感叹过,如果他没有生在帝王家,一定是个天生好命的富贵闲人,万事自有旁人操心——一代又一代名将为他的江山殚精竭虑,让他免除了太多的烦恼。
此时也不出所料,天奉帝下意识地转头寻求汪合的意见,汪合立于帝侧,神态十分自然,对周显的话并没有展现出太多的惊讶,沉思了一下,道:“微臣这就派快马前去蒙崖关探查。犬戎出现在临阳,未必是突破了骁山防线,临阳地处骁山支脉之上,阿木赤可能是想要带兵走小路奇袭,幸而太子聪慧,也是临阳军民一心,临危不惧,才挡住了犬戎的突袭。若令阿木赤越过临阳,则镇北关危矣。”
戚玉霜告诉周显的“蒙崖关可能失守,当派大军前去阻击犬戎大军”的安排,似乎被他提前料到一般,轻巧地先一步说了出来。
周显口中准备要说出的话,就这么被挡在了唇齿之间。他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蹙:小路奇袭?
他刚欲再度开口,旁边的中书侍郎高良眉头却忽然问道:“太子口中说的,这位救命恩人,兼又为守城功臣的女英雄,是何身份?”
高良其人,忝居中书侍郎,没为社稷献出几条良策,反倒是天天在皇帝身边奉承拍马。京中人有童谣云:“勿生男,生男老死田垄间。生女如花献春殿,父兄高坐绮罗筵。”说的正是高家。
高家本是开国大将高禁之后,可惜后继无人,早早衰落。不想到高良这一辈,居然生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妹妹。天奉帝还是皇子时,在街上偶遇高氏,一见倾心,当即向先帝请旨纳入府中。皇帝登基后,高氏被封为四妃之首,抢在皇后前第一个生下了大皇子。随着皇后薨逝,她在宫中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接连诞下两位公主,被晋为贵妃,代理六宫,一时风光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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