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雪鸿略略计算了一下,答道:“不用麻烦。就这几天,减轻点药量就好了。”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川岛显得有些担心。
“不会,最多就是不舒服罢了。”
佟雪鸿绽开一抹阴恻的笑意,语气肯定:“请川岛长官放心,我确信这绝不会影响到工作的。”
“那就好。军部长官一再强调:如此时局动荡中,稳定经济攫取资源,是确保我皇军后方给养充足的必要手段。所以,你的责任重大,一定要把握好尺度。”
“我明白。”
“杭州基地的特别通行证,熊本君此次已经给你了吧?”川岛接着问。
“给了。”
“很好。等远征队一到,基地正式启动,你便可以自行出入取药。如有什么问题,也可直接同熊本君联系。记住:牢牢控制,松紧适度。”
“是,长官。”
电话挂断了。
与此同时,镇江南门外大井弘医院顶楼的密室内(注:此为日本在华谍报机构,早在1920年开设),一位身形瘦弱窈窕,穿日本宪兵制服的人,扯下耳机靠在椅背上。她的头脸都裹满了纱布,只露一双翦水明眸泓邃深远,若有所思。
第62章 筹谋
霏霏烟雨,阴沉黏腻,天地凄迷。
日本陆军医院。
秋田毅夫站在楼门口,腰板挺直,面色严肃,以医生特有的锐利目光审视着眼前苍白消瘦到几乎是形销骨立的人,浓黑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秋田先生,”明楼在这样的注视下有些心虚,瞥了一眼放好雨伞正向他们走来的阿诚,轻咳几声又极力忍住,哑声道:“我们走吧。”
“你又咳嗽了?”秋田抓住要点,追问道。
“还又开始发烧了,一阵一阵的。伤口也迟迟没有愈合,整个人靠阿司匹林撑着。”
阿诚一脸忧色地接过话来:“秋田先生,难得大哥肯过来,请您一定要仔细检查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阿诚!”
明楼不由蹙眉喝止,压低了声音训斥:“越来越没规矩!我们来这里,是谈正事的。”
“大哥的身体就是最大的正事!”
不想阿诚这次丝毫没了人前的恭敬谦卑,理直气壮地回了这句,还倔强地瞪着他不依不饶。
没大没小,反了天了。
明楼暗忖,却不知怎的发不出脾气,反是莫名其妙地放柔了声音:“就是最近太忙,累了。歇歇就好。前一阵不是已经好多了吗?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阿诚下意识地还欲反驳,明楼已率先大步走进医院,他只好和秋田一起快步跟上去。想起前段时间明楼的身体确有好转,如今却又在巨大压力昼夜操劳中每况愈下。阿诚暗暗叹息,在心里打定主意:这次任务完成,他要越级请求国共双方领导派大哥去香港,让大姐看着,好好调养下身子再回来。
秋田医生的私人休息室里,明楼赞赏地望着以立正的军姿笔直站于身前的俏丽女子,扬唇颔首,面色亲切柔和:“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谢谢明长官夸奖。”女子低眉小声道。神情端肃,站立得一丝不苟。
“你早不是新兵了,不用这么紧张吧。”明楼微笑着指了指沙发:“来,坐。”
“是,长官。”
明楼微微颦眉:“我这次来,不是以军统毒蛇的身份。”
“啊,对不起,首长。”女子涨红了脸急急更正:“以前叫惯了,总不记得改口。”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会面吧?长官……首长……”
明楼喃喃着这两个称呼,面上的笑容忽然黯了下去,深邃瞳眸泛起迷蒙的雾光:
“我曾以为,我们会以另一种关系来见面。”
他低低地,自语般地吐出这句话。平淡无波的语气,藏不住的沉痛哀伤。
对面的女子一刹那间泪眼模糊。
“大哥……”
身旁的阿诚想要安慰,待得开口来却只觉言辞匮乏。
“对不起,扯远了。”
然而只这一声轻唤,便已拉回明楼飘飞的思绪。他努力振作了一下自己,悲伤隐没,又是那般暖如旭阳的笑容:
“于曼丽同志,组织对你这次的表现非常满意。等你回到根据地,新四军江北指挥部会为你记功、庆祝。”
“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那么,我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明楼道:“你在这里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下面,秋田先生会安排你撤离上海,立刻就走。”
“撤离?”
于曼丽很意外:“我们现已完全控制了熊本,今天就能拿到通行证。‘燎原’行动马上就可以开始,为什么要撤离?”
“曼丽,你只负责接近熊本,获取情报。深入基地的行动,并不是你的任务。”
“可是,我想要参加战斗。”
“个人工作,分工不同。于曼丽同志,你要服从组织安排。”
明楼既这样说,于曼丽便委屈地低下了头。沉默片刻,声音很低,却很倔强地开口:“于曼丽虽然出身军统,但是真心投奔共/产/党,愿意接受党组织的任何考验。”
“你的意思,是我不信任你?”
明楼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好笑又好气:“活捉熊本,是此次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步。而你在上海已经暴露了,本不该再出来行动。不信任你,我会冒险把这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于曼丽心中一动,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探寻之色。
“我们的行动组,已和杭州地下党取得联系。再加上秋田先生的日共组织,冲锋陷阵,不独独少你一人。曼丽,你是天生谍报员的料子。好刀要用在刀刃上,明白吗?”
“明白了。”于曼丽豁然开朗,点头道:“是我太小心眼了。”
明楼面露欣慰之色,而于曼丽又莫名地局促起来。
“我……”她嗫嚅着开口:“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明台在北平,一切都好。”
明楼了然道:“他也很挂念你。向我打听过你的情况,要我关照你。”
“请您转告他,我过得很好,勿念。”
于曼丽笑得凄美,由衷道:“祝他和程小姐并肩携手,一生美满幸福。”
“你阿姐,她第一次见你,就对你称赞有加。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明楼深深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变得朦胧而悠远,似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她见到你这样,会很高兴的。”
“大哥,时间不早了。”阿诚看了看表,小声提醒道。
“好吧,那就这样。”明楼收敛好情绪,站起身来亲切地同她握手:“曼丽,好好照顾自己。”
“谢谢您,……”她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我知道,曼春收你做妹妹,是要给你一份亲情和依靠,从此不再是无亲无故孤苦飘零的人。”
明楼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而艰难:“曼丽,我希望在你眼里我不仅仅是上级。你记住,无论是曼春还是明台的关系,我和阿诚都是你的亲人。无论在哪,只要我们还活着,明家就是你的家。”
“姐——夫——”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于曼丽眸中跌落。她怔怔盯着明楼,嘴唇颤抖着。终于,终于发出这一声泣血般的呼唤。
“如果阿姐还在,她一定愿意听我这样叫您——姐夫。”
明楼闭了闭眼,含泪微笑点头。
是痛是慰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为一句临别祝愿:
“保重,一路顺风。”
送走于曼丽,明楼又关上门和秋田密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待到出门坐进车里,又已是一副疲惫入骨的憔悴形状,脱力般地斜靠在后座上,一动不动良久不语。
阿诚放慢速度,尽量将车开得平稳舒服,不时从后视镜中查看明楼面色。直到他微微睁开眼,似是将将缓过气来,这才开口问:“你这一身的伤病,好好检查了没有?秋田先生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不过就是休息,静养,按时吃药按时复查嘛。”明楼轻描淡写地回答。
“可你是一样也没听!”阿诚煞是不满地冷哼。
明楼没有回话,只沉默地将目光转向车外的蒙蒙雨幕。整个人也好像是笼罩在一团浓浓雾影中,看不清楚神情脸色。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亲自见于曼丽。本来就忙,还不如拿这点时间来休息一下。”
阿诚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唠叨的老妇,可是他忍不住。胸中积得太满的疼惜和担心,他不这样时不时地发泄出来迟早要爆炸。
“明台的生死搭档,曼春认的小妹子,我一直都想见一见她。”
明楼注视着窗外,声音出奇温柔,唇角甚至扬起浅浅的弧度:“怪不得曼春对她一见如故。这姑娘除了没有曼春的傲气,一副柔顺谦卑的样子,但骨子里那种倔犟执着,认准了就不惜代价绝不回头的劲儿,还真是跟曼春如出一辙。”
“那当然。曼春姐的眼光啊,她看上的人错得了?”
阿诚展眉一笑,眼中分明多了点什么:“说来奇怪,她们长得完全不像,可我刚才感觉,就像见到了十年前的曼春姐。”
明楼不由将目光移回到阿诚身上。多年朝夕相处,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口气,足以将这个二弟完全透明地展露在自己面前。
阿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连忙转移话题:“大哥,我们的行动计划,已经跟秋田先生沟通过了?”
明楼点头。
“日共会派出一个行动小队,同杭州地下党一起支援我们的行动。到时候,主楼、仓库、战俘营,我们三路人马分头行动,解救犯人摧毁基地一并进行。既然知道了各个仓库和实验室内存的化学试剂,一切就容易了。只要我们人进去,不需携带炸药,用这些化学药品就可导致大火和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