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说了!”
明楼强压怒火打断他的话:“自然不能把我们的同志送去做这样的牺牲。”
“那……”阿诚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想偷偷摸摸混进去,看来是行不通的。那我们干脆,光明正大地拿着通行证走进去。”
一贯沉稳而自信的声音,说着阿诚听来不亚于天方夜谭的神话。
对上那双发懵的眼眸,明楼颇带玩味地抽出压在一堆文件下的请柬,血色削白的薄唇居然勾起浅浅的笑弧:“就从这里下手。”
阿诚定睛看去。
烫金字体,精美而华丽。
那是日本方面为庆祝天长节(昭和天皇生日),在上海跑马厅和上海饭店举行的盛大庆典,诚邀南京政府各级要员莅临同庆。
就是明晚。
时间紧,任务重。巨大的压力下,他们的全部精力都齐齐投入迫在眉睫的行动布划中。阿诚全然无暇顾及要去南京的初衷,而明楼原想提出的质问,也终是没有出口。
第61章 真假
夜未央。
霓虹灯下,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万岁!万岁!万岁!
酒酣耳热,鼓乐喧天。一众日本官兵借着醉意举杯遥祝,群情高亢,欢呼呐喊,将这一年的天长节庆典推向高/潮。
主席台下,明楼照例被簇拥在人群中央,风姿俊朗逸致翩翩,手持红酒面带微笑地与身边人谈笑寒暄。一贯的优雅自若,仿佛乐在其中。
一旁的阿诚却暗自捏紧了拳。
大哥昨晚整夜未曾合眼,马不停蹄一直忙到现在,这一天下来饭没吃上几口,红、白、清酒却被人灌了不少。越是看明楼摆出这副神采奕奕不知疲倦的样子,他心中便越是担心:大哥的身体哪还经得起这般的透支折腾!
狠狠咬牙,阿诚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明楼对面的熊本身上。这位一直在南京中央陆军医院,秘密筹建华中细菌战部队的参谋本部作战课参谋,果然如愿地出现在这里。阿诚知道,经过明楼呕心沥血反复推敲的行动计划定会成功。他现在,必须摈除杂念心无旁骛地去完成它。
眼看他们手中的杯子快要空了,服务生这厢连忙打开一瓶新的红酒,正欲斟满一排端过去,不料被身后两个醉醺醺的日本军官猛地一撞,酒瓶竟至脱手。幸好身旁的阿诚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交递的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的服务生连连道谢,沉淀瓶底的药粉已迅速溶解。
又一轮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在场诸人皆现醉意。就在这时,一群浓妆艳抹和服木屐的日本女子,随着乐曲声鱼贯而出,千娇百媚地挽着一位位高官要员走向楼上客房。
这是庆典尾声的压轴戏。前来的女子,并非寻常交际场中的歌舞女郎,而是来自虹口小东京的日本侨民,经过严格的背景调查和仔细筛选,以确保安全。
明楼看着熊本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地随那位娇俏女子匆匆离开。这是此项计划中最为冒险的一步,所幸平安度过。他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不露声色地对阿诚使了个眼色,一面微笑着谢绝若干女子的接连邀约,谦和有礼却又不可逾越。
环绕身边的各色官员一个接一个地成双散去。
席终曲尽。
华灯下,明楼的茕茕身姿依旧站得挺拔。
头痛欲裂,他实已强撑到了极限。
将脸沉入手心,指尖痉挛地紧按住额头,他退后几步想靠墙歇息一会儿。
“大哥!”
正和盛装的缨子上楼继续下一步行动的阿诚见状,轻呼着欲冲过来扶他。
明楼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做手势制止住他,尚未缓过气来开口——
“明长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突然响起的这道声音令明楼垂首深蹙的眉峰皱得更紧,稍稍放松下来的神经瞬间恢复警戒。
他知道那是谁,心中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伪装好自己抬起头来时,却还是无可控制地呼吸一窒,神思恍惚。
一袭白纱晚礼服的女子明眸皓齿,浅笑盈盈,亭亭立于眼前。
明楼深深吸气。
他也是喝了那瓶中之酒的。头昏目眩,欲/火焚身。
他也是有血有肉的正常男人。
一样的长裙,一样的发饰,一样的妆容……
他太想再抱一抱她!
一如76号舞会上,拥她在怀中再道一句别来无恙,告诉自己这所有一切不过噩梦一场。
心跳如狂,他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如果不说话,不带着刻意的讨好和勾引,自然些,大方些,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混淆视听了。
只可惜,她是别的女人,不是她。
而明楼不是别的男人,他是明楼。
佟雪鸿,市政厅的一个普通秘书,这样的晚会不应该在被邀请之列。而她居然这样的打扮出现在这里,似已不在乎对他亮出真实身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就是日本人派来引诱你,笼络你,监视你的。又怎么样?
楼梯上的阿诚仿佛也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太过相似的扮相所惊,紧张注视着他们不知所措。
“明长官可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
佟雪鸿扭头看了看发怔的阿诚,玉步轻移,媚笑着款款走近明楼身边:“瞧,连明秘书长都寻到佳人为伴了。如此莺燕成群,难道明长官竟无一动心么?”
明楼心中警钟大作。还好,从这里只能看到一个妆粉厚重浓艳的侧脸,与缨子平素护士服下的素净容颜相去甚远。但眼下情形,不同于那日办公室里的色/诱。此刻阿诚缨子重任在身,决不可吸引任何注意。
明楼定定望住眼前的白裙倩影,目光深情而悠远,渐渐显露意乱神迷的朦胧醉态。
唇角轻扬,他对她勾出倾倒众生的一笑。低沉而磁性的气声道出压抑太久的入骨温柔:“我动过了。”
伸出手,他缓慢而小心地将她环于臂间,仿佛拥着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将脸埋在她颈窝处合眼低喃,声音轻得几乎捕捉不到:“我一直都在等你……”
“大哥?”阿诚惊愕之下,忍不住开口提醒。
明楼紧抱着怀中的女子,抬眸飞快地瞟他一眼,口气透出万分的恼怒不耐烦:“这里没你的事。滚!”
夜浓如墨,似要埋葬掉一切的爱恨情仇,正义与罪恶。
霓虹闪烁下的上海滩,一片灯火阑珊。
佟雪鸿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懊恼。
三次整形手术,一百多天的秘密训练,一遍又一遍看着相同的照片和录影,模仿模仿再模仿……
连素来严苛的藤田长官再见到她时都满意地点头。
色/诱,是她一贯的拿手好戏。
可这一次,她所有的信心和努力,却都在明楼这座攻不破的城下皆尽灰飞烟灭。
她几乎都要放弃了。
她甚至都已从别处下手,开始了新的计划。
却不想,丝毫不抱希望的一次尝试,竟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或许是真的酒后意乱吧。从来清冷自制,犀利敏锐到令人恐惧的明长官,这次也终于把持不住,将自己当作了心爱人的替身。
这简直是个巨大的突破!
然而整整一夜,明楼却只是抱着她喝酒,气声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绵绵情话,之后便扑在她身上烂醉如泥。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他怀中挣出,刚翻了他的口袋和公文包,正准备悄悄溜出房去,却又被他醉醺醺地拉了回去,紧紧箍在臂弯里动弹不得。就这样,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时,阿诚客客气气地送来盥洗衣物和丰盛的早餐,而明楼早已不见了踪影。
再见到他,他依然是市政厅那个严肃冷峻,雷厉风行的明长官。对她依旧不苟言笑,客气而疏远,似乎全不记得昨晚他紧拥着不放的人是谁。
神思不属地琢磨了一个上午,佟雪鸿总觉得发生的这一切都怪怪的,犹如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坐不住了,她要立刻将情况汇报给她的现任长官。
趁午饭时间,她用霞飞路咖啡馆的公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川岛长官,我是黑天鹅。”
“我的奥吉莉娅……”
电话那端传来芭蕾舞剧天鹅湖的旋律。正在欣赏唱片的川岛次郎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么急着打电话来,是昨晚得手了?”
“这……正是我给您打电话的原因。”
佟雪鸿将事情的前后经过细细报告后,总结道:“我实在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上钩了,还是反过来在迷惑我们。若是前者,便可沿着这条路继续发展。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就不该再浪费时间,而是使出杀手锏,彻底控制或摧毁他。”
川岛闻言,神色严肃地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我认为,既然你还不确信,那不妨再耐心观察一下。明楼如果不是这般有价值且难对付,藤田君生前也不会花费如此心思,将你培养打造成这个样子。你要沉住气。不到无计可施的紧急关头,不要撕破脸。”
“是!”
“待我完成手头工作的交接事宜,很快便去上海赴任。你要紧紧给我盯住他!有什么新的发现和进展,立刻上报。”
“明白。”佟雪鸿立正领命,准备挂电话了。
“哦,等一等。”
川岛却又叫住她说:“熊本君今早打电话到军部来告假,说是下基地前想在苏杭乡间走一走,就不回南京了。你手里的东西还够不够?不够的话,我需要通知他们另安排人给你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