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明楼现在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阿诚蜷缩在沙发或地毯上的别扭睡姿。起初心疼地说了他几次,他一面应着一面依然故我。慢慢地,明楼也不再浪费口舌。明家的孩子,执拗起来都一样管不了。好在他的办公室足够大,沙发多,地毯也是上好新疆羊毛,厚实柔软。
所以此时此刻,明楼在这个清冷春日晨曦的光影中,昏昏沉沉抬眸,见到了魂牵梦系的容颜,一下子屏息怔住,真幻难辨。
面前人也不说话,只是浅笑盈盈,眼光丝丝如媚,勾魂摄魄。
明楼心底一个激灵,沸腾的血液瞬间凝固。不,这不是他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那个人!他的曼春望他的眼神,是毫无保留的深情与交付,那种入骨的净澈温柔绝不带一丝丝的引诱和企图。
伸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幻灭的痛楚撕扯着全身每一寸神经。明楼闭了闭眼,隐约想起天亮时分阿诚叫醒他给他吃退烧药,说要去找梁仲春,叫他安心再睡一会儿。于是,这个大胆的女人终于找到机会闯进来接近他。
“明长官不舒服?”
柔软滑腻的手掌直接覆上了他的额头。佟雪鸿凑得更近了些,目光灼热,空气间弥漫着他再熟悉不过的馨香……
那是他一生只一次燥热不安的青春情动。偷偷溜进明堂的香水作坊,像其他学徒一样学艺,着了迷般地研究各种香料花草,日夜调制,要送给那个玉兰花下一见如故的女孩。
本来,他是想在调配好之后就悄悄离开的,却低估了自己作品的成功性。作坊师傅早就献宝般地一层层通报上去。结果,自己被明堂抓个正着,只好厚着脸皮和自家堂兄讨价还价。
于是,明家香从此有了限量发售的这款——湘水潺湲,年年供不应求。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注:屈原《九歌|湘夫人》)
明楼蹙眉避开那只不安分的手,心头突地窜起一股火气。这款香水岂是随便谁都可用得?无非就是受大姐一顿教训罢了,当初真不该被明堂说得松了口,居然答应了将它变做商品。
明楼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沉声道:“我没事。倒是佟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明长官一直抱病工作,我们做下属的都非常感动。刚才我见明秘书长不在,怕您这里没有人照顾,就过来看看。”
佟雪鸿说话间,拿起外套为他披上。顺势搭住他的肩,仰面看他,出语暧昧:“其实照顾人这种事,还是我们女秘书做得更好些。”
“谢谢佟小姐好意。”
明楼冷着脸拨下她的手,忍耐着道:“但是我的办公室,希望佟小姐以后先敲门,不要再这样不请自来。”
“怎么了明长官,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佟雪鸿丝毫无视他的冷若冰霜,一径笑吟吟地往上凑。
明楼满腹厌烦地对上面前放大的容颜,心却还是不由得颤了颤。无法控制地想起他的小姑娘干净温婉的笑靥,他忽然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了。
“佟小姐,”他看了看表,直截了当道:“现在上班时间,请你回到秘书处工作。”
“明长官,难道,雪鸿就这样令人厌恶?”
佟雪鸿一下子红了眼眶,楚楚可怜地垂下眸子。
明楼咬了咬牙,不欲继续纠缠下去,径自进了洗手间。
然而一进门嗅到那股浓烈到令人头昏的熏香,明楼立刻就意识到不对了。再回头处,佟雪鸿已经堵在门口并插上了锁。
明楼只觉得全身燥热酥软毫无力气,想夺门而出是不可能的。唯有暗暗调缓呼吸,尽量保持冷静清醒,蹙眉问道:“佟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明长官平日工作太过辛苦,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佟雪鸿笑容妖治,慢慢解开制服扣子,脱下中山装,只剩里面一件紧身白衬衫,更显得身材凸凹有致玲珑诱人。她缓缓走到明楼面前,双手攀上了他的颈项:
“这屋子里好热。明长官你不热吗?”
“办公之地,佟小姐请自重。”
明楼想要推开她,不想反被她牢牢抱住。她火烫的身躯贴上来的那一刻,身体的原始欲望怦然爆发,以至于完全没了力气挣扎抗拒。头颈肩头落下无数个令人喘不过气的密吻,空气中柔靡蚀骨的薰香眩晕窒息。心跳得很快,人仿佛漂浮在云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混乱。意识昏蒙中,恍似那个小鸟投怀般的娇躯从不曾离开,依然在他耳畔一叠声地轻唤:
“师哥!师哥!师哥!”
明楼双手握紧,暗暗咬牙,急促地喘息,闭着眼睛努力稳定自己。即使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像,他却仍狠不下心去了结。思念压抑得太苦太累太痛太伤,就算是镜花水月美梦一场,且容他暂且沉溺片刻,可不可以?
“师哥,我想你……”
“师哥,我顺利完成任务了。”
“师哥,我杀了藤田芳政。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师哥,上峰可有新的任务下达?”
“师哥……”
明楼内心的冲动和热情渐渐冷却。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场戏的目的何在。现在,她终于原形毕露了。
感受到他的冷淡,佟雪鸿也慢慢停下动作,不解地抬眸看他。
薰人欲醉的浓香中,明楼微微勾起唇角,静定漠然到有些冷酷:“佟小姐可还玩得尽兴?”
佟雪鸿一下子无语呆住。
“玩够了的话,请回去工作,再给我泡杯浓咖啡来。”
佟雪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是一言不发悻悻而出。
明楼摸过去锁上了门,推开窗,打开龙头将冷水浇在滚烫的额头上。这才任由自己无力地滑坐在地,将脸颊久久沉入毛巾中。
疯子说得一点不错,他活得太过清醒。就连病到昏沉也还是维持着理智,不敢有片刻轻忽。
是否就因为这个呢?
无论他如何心生期待,这么久了,他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
一次都没有。
她走得那般决绝彻底,竟不肯回来再看一眼。
或许,是真的魂飞魄散了吧。
又或许,是其实从未离开。
伸手按住心口,那里已麻木到不再觉得疼痛。明楼摇摇晃晃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自己,面上又已是一片泰然。
大步而出,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已堆满了当日的文件。
曼春,我们上班了。
第59章 风起
明楼秘书处。
阿诚眉峰紧蹙,正对着当日的一份报纸怔怔出神。在那块熟悉的版面上,印着一则奇怪的启事:
敝店高价收购明代出土上等青瓷之事宜,因掌柜突染疾恙暂且搁置。敬请有意者耐心等候,待痊愈后一一详谈后续。不便之处,谨此至歉。
落款:镇江春来古玩店。
这是谁写的?什么意思?
急急发电询问组织,组织上却也毫无头绪不明所以,只叫他静默观察。阿诚的脑中闪过种种混乱的猜测,一颗心怦怦直跳不得要领。他绝不相信这只是一则简单的商业告示。那么,它字面之外的深意又是什么呢?
明代青瓷……耐心等候……镇江春来……
阿诚越想越是紧张激动,慌乱间抓起手边备给明楼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即便被苦得更紧地拧起了眉。不行,他等不了。他必须尽快去镇江一趟,他要查清楚!
但是,该怎么跟大哥说呢?
阿诚再次扫了一眼早已倒背如流的报纸,将它折起来扔进垃圾桶。他深知,有了希望再幻灭,比从不曾给希望更残忍。大哥千疮百孔勉强支撑的身心已再承受不起这样的刺激和打击。在百分之百确知发生了什么之前,这事他不能告诉明楼。
好在镇江离南京很近,找个借口去南京公干便可解决问题。
阿诚打定主意,心中顿时踏实了许多,换了杯新咖啡往明楼的办公室走。
值得欣慰的是,最近这一周多来,随着天气回暖,明楼的身体显著地好转起来。烧退了,咳喘也渐渐平息,人虽仍旧不分日夜忙碌不止,但神气已不似先前仿佛随时会倒地不起般让人徒生恐惧。
而那位令阿诚颇为头疼的新秘书佟雪鸿,不知怎的,近来也安分收敛了许多。不再对明楼刻意接近百般勾引,反是兢兢业业埋头安静工作,做成了标准的模范秘书。
至于她究竟是知难而退,放弃了藤田交与她的任务,抑或是打算另辟蹊径,从别处入手来探知他们的底细,就不得而知了。但至少大哥不必面对那张绝似的面孔,强忍内心煎熬抗拒她的诱/惑。
阿诚长长舒了口气。
清晨的曙光透过一排排大玻璃窗,在走廊上映射出一条金光之路。阿诚走在这一片明亮流彩中,感觉这一年迟来的春日,终于降临。
然而推开门,一室的沉郁清冷扑面而来。明楼的办公室大,窗户也多,可此时此刻,外面的和煦朝阳竟似穿不透薄薄的丝帘,驱不走伏案沉思那人满身的寥落,也映不暖剑眉星目下的清寂如雪。
阿诚默默走过去,将咖啡放在桌前,不着痕迹地拿走敞开的阿司匹林药瓶盖好,轻唤了声:“大哥。”
明楼缓缓抬头,望着阿诚走去将窗帘一一拉开。突然照射进来的暖阳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不由自主聚拢眉峰合了合眸子。
洋洋洒落的光影将他霜华尽染的两鬓镀成刺目的金色,眼周深沉的乌青与苍白清减的倦颜一瞬间无可遁形。明楼再睁开眼,对上阿诚泪光莹然的疼惜神情,掩饰地伸手抚着额角,强打精神直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