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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宋延也与窦尹对视一眼,轻嘶声道:“是啊,出去帮苏小姐救急,怎么反倒是你心事重重地回来了?”

三个人直起腰,排排站在他面前抱起了胳膊端详起他来。
窦尹道:“不是不能有心事,就是我们看惯了你没心没肺的模样,总觉得这牵肠挂肚的样子实在与你不相衬。”
“你才没心没肺!”
韩陌到底倒上酒,喝起来。
酒喝完了,看着还排排站在面前的这三个,他说道:“让他们办的事怎么样了?怎么也不禀报?”
窦尹唇角扬起,率先把环着的胳膊放下来:“事情办得还算顺利。袁清这个青梅叫林容,袁清遇害前三个月上下,在龙泉寺胡同里给她赁了座宅子栖身。袁清出事后她就离开京城了,约莫半个月前她又在龙泉寺出现。
“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底细,因此也无人通报。是龙泉寺的一个叫慧云的和尚,某天早起上街看到她顶着濛濛亮的天从寺后走出来。慧云以为她是觑觎庙里的供奉而动手脚,便跟到她去处后偷偷报了官。正好就摊在了咱们这儿。
“杨佑早两日带人去搜查,才发现不对劲,那房子早就住了别的人家,是卖豆腐的一家老小四口,根本没有个年轻女子。但慧云咬定亲眼见她入内的,杨佑就假意退出来,实则这两日都在暗盯着,果然在今儿下晌,把人逮到了。”
“有收获吗?”韩陌问。
“从她身上搜到了一大沓银票,一共三百八十两。银票跟东林卫发放的饷银为同一个出处,也是因为这些银票,杨佑才抓出破绽,逼问出了她的来历。”
旁边杨佑听到这儿,用力地点点头:“我初步问了几句,罗智当初交代的大致不错。她与袁清的纠葛是那么回事儿,她也确实是在袁清出事那夜离开的京城,她原来赁的屋子,至今还欠了两个月的赁钱。但是她脑子好像有点不对头,神神叨叨的,特别是问到袁清的时候,她情绪特别不稳定。”
“她人呢?”
“先前宋延请了大夫,给她服用了安神药,已经安置在太平胡同那宅子里睡下了。”
韩陌捏着下巴:“那你们的意思是说,她身上的银票是袁清留给她的?她既然脑子不好,为什么能独自揣着这么多银票在身上还安然无恙?再者,她偷偷摸摸潜去龙泉寺做什么?”
“银票的事只能等她醒来后再去审问了。龙泉寺那里我已经让杨佑安排人看守着,没有惊动任何人。”
窦尹交代完,又走到榻旁把才才正看着的一叠卷宗搬过来:“我先前让人去查了查龙泉寺的底,倒是有了些新发现。眼下这龙泉寺建寺还不过三十年,前身也是座寺庙,但在多年前被烧毁了,三十年前得朝廷批准把庙宇重建,而建好后第一任方丈,也就是如今的方丈慧明的师父圆净,他姓薛。”
“薛?”
“对,”窦尹抻了抻身,“薛容的薛。”
韩陌顿片刻:“你好像有言外之音。”
窦尹把卷宗放到他面前桌上:“薛容祖籍山西,他是入京为官后才携妻儿在京定居的。薛容与这圆净有无关系不清楚,但是两年前薛家出事之后,圆净也去了四处游方。当然,除了时间上有点微妙,此外并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们之间有关系。”
韩陌翻开卷宗,溜了几眼后交代道:“明日把薛家各支子嗣弄清楚,看看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出家,且与这圆净特征符合。”
窦尹点头:“此事让杨佑去即可。”
杨佑从旁应下。
韩陌抓了两颗核桃吃着,看着一旁酒壶,抓起来要倒,底都朝天了都没倒出来。他晃了晃:“再拿点来。”
宋延顿了下,随后拖来杌子,挨着他坐下:“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韩陌目光在半空乱晃,“就是突然间怪犯酒瘾的。”
杨佑听到这儿,立刻召来门外闲唠磕的田颂:“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田颂眼珠儿骨碌碌地在韩陌身上睃了两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觉得世子口中的苏姑娘跟过去相比不一样了,就比如——世子先前说,苏姑娘很柔弱,让苏大人对她好点儿!还说苏大人要是对苏姑娘不好,世子就得护短!”
这话啪地在屋里炸出了花!
宋延当先提高音量:“我没听错?你说她柔弱?”
韩陌脸板得像铁板,烧红的铁板:“她那小胳膊小腿儿,跟我一比难道不算弱么?”
大伙都愣住。
杨佑一拍大腿,催着田颂道:“去拿酒来!再去弄点瓜子花生!”
韩陌道:“干嘛?”
“有戏!”杨佑拖着杌子坐下来,“这分明就是有戏!”
韩陌踹他的杌子:“你他娘的还想看我的戏?!”
“可是我也觉得你很不对头,”窦尹也道,“你刚才自己说有心事,宋延问起你来,你又说没有。抓起壶来就喝酒,听到田颂提苏姑娘你还来劲,关键是这句说苏姑娘柔弱——你真的很反常,你从来说她彪悍,刁钻,狡猾,可恨,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你突然变成这样?”
韩陌噎着气,只顾瞪着他们,脸都红了,也没有憋出一个字。
宋延捏下巴:“看你这心虚的样子,莫不是把苏小姐给冒犯了吧?”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韩陌觉得有被侮辱。
“那又是怎么了?你这婆婆妈妈的!痛快说出来,就是出了事,咱们也好赶紧想办法给你出出主意啊!”
“就是!”
旁边人都看得急死了。
韩陌被他们催得一口气提起又沉下去,沉下去又提起来,最后他冲探着脑袋瞅进来的护卫们炮轰了过去:“瞅什么瞅?去干活!”
护卫们一哄而散,包括飞快把酒送来了的田颂。
抱厦里没别人了。
但面前这铮铮亮的六只眼也怪扎眼的。
韩陌把酒满上,瞅他们一眼,抚一抚后脑勺,藉着支起身子的动作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真没什么,就是先前我在屏风后全程听完了他们父女俩的对话,心里头忽然怪怪的。”
“他们说了什么?”窦尹不慌不忙问。

第255章 别步苏大人后尘
“只是他们那些家务事,主要是苏……苏大人跟苏婼的母亲。”韩陌拿着酒杯,三言两语地就把事由概述了一遍。由于内容着实出乎大伙意料,他话语中对苏绶称呼的改变也不算什么值理特别揪出来讨论的点了。
三个人消化完,杨佑道:“就算这事是有点离谱,那苏大人对妻子女儿干的不叫人事儿,这跟世子您也没有什么关系呀,您怎么会心里头怪怪的?”
韩陌道:“我就是在想,造成苏婼她母亲的悲剧的原因是什么?”
杨佑懵然地望着他,又看了看身边俩人:“原因就是有人暗中使坏啊,这不明摆着吗?连苏大人自己不都说,有人把他们一家四口都当成了棋子?”
“话是这么说,但就算没有人使坏,难道苏婼的父母就不悲惨吗?苏,苏大人明明很喜欢谢家的小姐,却因为谢家的图谋,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要与妻子保持距离,免得被他们所利用。可是事实上苏婼她母亲并没有这么做,如果,我是说如果,苏大人要是早早让苏婼母亲知道他的心,她母亲就是最后被人害了,也不会留有遗憾吧?”
三个人像个柱子一样一动不动望着他。
窦尹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苏夫人付出了那么多,却换不来丈夫的一丝温情,她肯定是失望的。但是这跟案子有关系吗?换句话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跟我没关系。”韩陌喝了一杯,“我说了我没事,你们别管我了。”
窦尹笑了下,坐下来:“没关系,那你纠结什么?这分明就是有关系,而且关系还不小。”
宋延跟着坐下:“所以有人是想打抱不平,要‘护短’。”
“我可没这么说,”韩陌杵着酒壶,“我活腻了?伸手去管她的家务事?她不让我动手我擅动,她不得把我给撂翻了!”
窦尹招呼杨佑再拿上几个杯子来,斟着酒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韩陌看着帘子外面深沉的夜色,忽然幽幽沉下一口气,说道:“当时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好投入。苏婼说到她母亲时脸上全是不甘和痛苦,他爹也没好受到哪里去,虽然始终没有爆发,也不过是勉力在维持体面罢了。
“当时我都有忍不住上去狠狠骂他几句的冲动。可是再怎么骂,斯人已逝,时光都回不来了。失去就是失去,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有机会拥有,——我就觉得太不值!为了所谓的原则,这样的做法真的是聪明的吗?”
父女俩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当时没有发生声音打扰,一半是因为听从着苏婼的安排,另一半则是,他自己也跟着沉浸进去了。以至于后来那些情景和声音都还在他脑子里头嗡嗡地。
窦尹把壶放下,然后靠入椅背:“聪不聪明,见仁见智,但是你要是不想承受失去又后悔的痛苦,就该以苏大人为鉴。”
韩陌蓦然间看了一下他,然后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世子该出手时就出手,赶紧上苏家提亲啊!”杨佑这急脾气可忍不住了!“你都看上苏小姐多久了,你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
“胡说!我跟她不过是搭伙一块办正事,提什么亲!”韩陌大力地挥摆着手,整个身子都在反抗,表情更是鄙夷得要死。但是一张脸却越来越红,红到最后简直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可是面前三个人笑眯眯望着他,就好像比他自己还清楚他自己似的。
他只好端起杯子又灌了一杯,然后站起来又走。
宋延在身后道:“人家家务事你都这么上心了,因为她父母的事还在这儿举一反三,还不承认,骗谁呢?你要不是心里慌,担心自己变成第二个苏大人,将来人走了明白话也没有给她说一句,至于在这儿抓耳挠腮的吗?”
韩陌顿一顿,然后脚步加快,跟被人追似的迈下了阶梯!
杨佑追到门口:“袁清那青梅就在太平胡同,苏姑娘平日也在那宅子里做活计,世子明儿去的时候把苏姑娘邀上啊!顺便把您的心思跟姑娘讲讲!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明儿太阳一出来会发生点什么事,您千万别步苏大人后尘,干出些让自己后悔的事……”
声音飘荡在花园里,随着风月打转儿,而韩陌已经跑没了影。
不管什么年月,苏家廊下的灯总是会从入夜一直点到天亮。为了侍候好晚归的主子,下人们也是必须等到人都回来才能归屋。
苏绶出了烟雨胡同,一路沉默地直奔回府。进了正院,廊下守候的下人立刻迎上来。他摆摆手,直接进到书房,随后反手将门啪地关上。
正房里还没睡的徐氏闻到声响披衣走出来,探首看了看苏绶背影便问下面人:“老爷怎么了?”
“小的不知……”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昏沉光线下苏绶后背紧贴着门板,一口气仿佛从灵魂最深处吸上来,又吐尽在夜幕里,直到没了痕迹,他才直身走到书案后,把一直紧攥在手上的谢氏留下的起居簿子放在桌上。
因为紧攥,簿子已有点变形了,他伸出双手一下下将它缓慢地压平,然后再翻开到记录的最后一页。
三年过去,字迹还很清晰,纸张也隐隐地透着墨香。
他手指在字迹上轻轻抚动,随后,他打开隐藏在墙上的暗格,从中取出了两只长度不等的盒子。
盒子的物事取出来,依次摆放在簿子的旁侧。
微亮烛光下,打开的簿子放在最前面,随后是从长盒子里取出的一份与簿子上字迹相等的遗书,再有一件,便是从雕花铜盒里拿出来的一只两寸来长的玉锁。
仔细看去,这玉锁竟然只有半把,苏绶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几样东西,紧锁的眉头之下,一抹恐惧渐渐从他眼底浮现上来。
忽然间他颤手紧抓住这半把玉锁,满眼密布的血丝变得猩红,他不停地使着劲,仿佛要把它捏碎,把它捏为无形……

第256章 谁的笔迹?
徐氏在廊下站了片刻,迟迟不见苏绶过来,抬步想去看看,到了门坎银杏来说:“姑娘回来了!”
她脚步被缠住:“这么晚?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呢。”银杏摇头,“只是方才听绮玉苑那边有动静,木槿出来接的。”
徐氏怔住,一时间停在了庑廊下。
苏婼今夜没再走以往的路回房,苏绶都知道她就是鬼手了,已经没有必要刻意隐瞒了。他如果不拿鬼手的事来惩治她,那自然她晚归什么的,也不算什么了。
回房途中遇到的下人,她没有丝毫回避,大大方方地越了过去。
但这一夜注定是无法静下心来的。
苏绶那里所得到的,跟她猜测的差不多,苏绶是早就知道了谢家的图谋,他对谢氏的态度,确实是在防备,但也并非把她当成敌人,否则他成了亲,也完全可以告诉祖父母,更加不至于在祖父母过世之后,他还一直死死隐瞒到现在。
这之中最可怜的就是母亲谢氏,她一生的年华就被几个自私的男人这样蹉跎掉了。而她顶着两边的压力还是坚持了自己,这又更加使人敬佩。
这么一想谢氏生前能得到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包括祖父母和张家,显然都是很合理的了,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她的闪光处一定会发散到方方面面。
此外,谢氏留下了一封遗书,这令苏婼万万没有想到。
到底是谁伪造了这份遗书呢?字迹逼真到连苏绶都没怀疑过,要么此人很熟悉谢氏的字迹,要么就是谢氏自己写的……苏婼坚信谢氏不会寻短见,纵观事出始末,谢氏也没有理由去寻短见,那就只能是有人伪造了。而能把谢氏字迹熟悉到这种地步的,又会是什么人?
她所认识的人里,还没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也不知道苏绶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昨夜他走的其实挺匆忙,连走的时候都不曾拿出他当爹的架子,把她一起给带走。细想起来,在得知苏祈那天夜里曾经外出时他的情绪是那样激动,而后面她以为他要追问的细节也没有问及,有许多细节她也还想跟他交换……看来还是得找机会跟他聊聊才行。
这次摊牌完全是无奈做出的抉择,但也取得了意外的收获,纵然苏绶仍然是谢氏悲剧人生里的“凶手”之一,在揭开迷案的路上,他也是不能被摒除的一环。
鸡鸣时分她迷迷糊糊地合眼,朦胧睡了会儿,似有细小的声音传进耳朵,心思瞬间清明,睁睁一看却是房门外有人轻声说话。半开的窗外天色还未十分亮,晨雾一团团涌入屋里,带着湿漉漉的初夏晨光的清新。
她下地走到门口,听见脚步声的扶桑回头:“姑娘起来了?”
“什么事?”
“老爷着人传话,请姑娘去书房。”
扶桑眼里有着浓浓的担忧。
以苏绶往日对苏婼的态度来说,昨夜发生的事足够让苏绶把苏婼处以最严的惩罚了,可苏绶当时不但没有给出惩罚,反而不声不响地回来,以致于扶桑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到这会儿天还没亮透,原来该去衙门的苏绶此刻却想起了苏婼,这怎么能令她不担忧?
苏婼也有同样的担心。但事已至此,何况她也有再去找苏绶的打算,也就豁出去了。
她当下回房更衣,着扶桑打水洗漱,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前往苏绶书房。
下人引她到房门下,叩叩门通报后就退下了。
苏婼自己推门步入,屋里蜡烛燃烧后的味道清晰地传过来,烛台上的烛泪已瘫成了一堆泥,苏绶坐在书案后,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裳。他左手支着桌案,眼窝凹陷,面色有些憔悴。
苏婼停在桌案前方,左右环视半圈,说道:“父亲昨夜没睡?”
苏绶微微抬头,看了过来:“你手上还有没有你母亲留下的其余字句?”
苏婼摇头:“没有。”说完才看到昨夜被他拿去的簿子正在他面前摆着,而簿子旁侧正有一份字迹工整的书信……
“这莫非,就是那份遗书?”
她不禁走上前,拿起了那份足有两页纸的书信。
这一看,她神色瞬间就变了!
“你能看出来有异常吗?”苏绶问。
苏婼目光在纸上胶着片刻,随后抬起头来。这字迹与谢氏本人字迹如出一辙,不说原先,就说这簿子她拿在手里几个月,她天天翻看下来怎么能分辨不出来!无论怎么看,这上面的字就是谢氏写的!“到底是谁,能把字仿得如此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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