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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这话像是一根刺,一把刀子,倏地就把苏绶脸上的平静给划破了,他抬起的双眼里有锐利的光:“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婼攥住袖口:“不绕圈子了,苏大人,苏家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就比如苏大人原配夫人谢氏的娘家谢家,自打谢夫人过世后,这三年来谢家并不平静。
“您的三位舅子,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意外,其中就包括谢家关闭了的一部分铺子。而你说巧不巧,同样的事情,在苏谢两家结亲之前,谢家同样也曾遭遇过一次。”
随着她的话语,苏绶的目光凌利如刀,仿佛要凭空刺破这座屏风!
已然感受到了压迫的苏婼无所畏惧地把话往下说:“十六七年前谢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平了那场事故之后,很快就与苏家联了姻。
“但是这是一场令苏大人你万分不情愿的婚姻,你冷落了妻子十几年,直至她凄凉而死。她死后你也与谢家再无往来。如今谢家遭受了这些变故,想必你心下是十分高兴的吧?”
“你到底是谁?!”
深藏不露的大理寺少卿像是被激怒的雄狮,瞬间裹着怒意冲向了屏风!
单薄的屏风被他手掌拍击得摇晃起来,若非田颂从旁及时稳住,此刻它多半已被掀翻在地。
苏婼心绪浮动:“苏大人铁石心肠,真想不到也会因我几句话所牵动情绪!”
“你是兰丫头?不,不可能!你是谢家人!”
“兰丫头”三个字像莫大的几颗石头,击在苏婼心里,——原来他是从自己身上想到了谢氏!
这个称呼她不是第一次从苏绶嘴里听到了,当日在祠堂里,谢氏灵前,他就曾这么唤过!
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对被他冷落丢弃了十余年的妻子有这样亲昵的称呼?
苏婼紧攥着双手,脚步一抬,顿时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两厢视线对上后,眼前是表情碎成了一地的苏绶。
苏婼透过帏帽上的轻纱望去:“苏大人在想念兰丫头?”
这句话已经不是之前的吴语官腔了,而是带着徽州方言腔调的官话,苏婼不会说徽州话,但她由谢氏抚养长大,鲍嬷嬷他们也都是徽州人,习得几句腔调还是不难。
她知道自己本来就与谢氏长得极像,此刻再刻意模仿着她说话,自然就更加具有迷惑性了。
苏婼深深觉得苏绶会想念谢氏,这种念头纯属痴人说梦。
但此刻的苏绶表现太反常了,她实在忍不住扮作他口中的“兰丫头”,决意看看他看看这个自始自终都没有对妻子给过丁点关爱的男人眼下到底是犯了什么魔怔?
“姑娘!”
田颂从旁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事情到这一步,显然他已经无需再呆下去。
苏婼眼不错珠地盯着苏绶,只往后摆了摆手。田颂会意退下。同时他也以手上还持着的剑无形“逼”走了在场的那几个苏家护院。
到此时屋里已只剩他们俩,至少在苏绶眼里应该如是。
他双唇轻翕,投向苏婼的眼神十分空洞,直至许久,才自喉咙里发出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一道声音:“……好久不见。”

他果然把她当成了谢氏,他果然犯魔怔了!
凉意从苏婼心底泛上来,它来自凄苦的谢氏,借由她苏婼的身子又游走了一遍。
他怎么有脸说这种话?怎么有脸像个情谊深厚的故人一样出声寒暄?他与谢氏之间,有过这样的交情吗?
她眼眶酸涩:“好久是多久?苏大人的见,又是什么样的见?苏大人这般热络多礼,你口中的兰丫头此时若是听到了,是不是还该向你道声别来无恙?”
“那倒也不必。”苏绶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缓缓退身在椅上坐下,而后又将目光投注了过来,“原就是我多有失礼,我又哪来的道理让你对我周全礼数?”
苏婼皱眉。“苏大人这是犯病了吗?”真把她看做谢氏了?
“我都病了好久年了,难为你看了出来。”苏绶语音平顺,先前满布在脸上的震惊与崩溃都烟消云散,而此刻的他就像是坐在自家花厅里会见老友般自如安然地谈论着自己。他抬头看看四下的门窗与房橼,“这里真安静。坐下来吧。”
苏婼顿片刻,挪步上前,停在他面前:“恕我直言,苏大人的‘病’,是否因为谢家?”
“不好说。”苏绶抚着桌上早就冷了的茶杯说。他这谈吐流利的样子,看上去哪里有“病”的模样?但他接下来的话,着着实实证明了他确实有“病”。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骂我有病。那天我和老二随你哥刚到你家,在你母亲腾出给我们兄弟的院里安顿的时候,你听见来客,探着脑袋在后门处张望。
“那是一大清早,你身体不怎么好,家里人不曾催过你早起。那时因为出来的急,你头发都还没梳好,只顾着好奇张望,也没发觉我到了身后。我没看到你正脸,也以为是府里的丫头,便大声地咳嗽起来。你被吓到,而后就生气跺脚,怒目瞪我,说我有病。
“可见,我这病由来已久。”
苏婼愣住。
苏绶与苏缵曾在年少时去谢家小住过一段时间,这件事她曾听祖母说过,而苏绶兄弟与谢家兄弟们早年的情谊,她也是因为这段过往得知的。也正是因为知道他们是情份深厚的故交,此前她才一直没有怀疑鲍嬷嬷,更没想有想到谢家竟对苏家怀有那样的图谋。
但比起这些,她是更加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从苏绶的嘴里听到关于往事的如此详尽的细节。
“都有去吓唬丫鬟的心思,看来苏大人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冷漠冷血。但对与你结婚十余年的妻子,你却忍得下心肠视如无物。是因为苏大人品味独特,认为大家闺秀出身、且才情容貌都高人一等的兰丫头根本连个丫鬟的份量也不如?”
“谢家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没有份量?何况她较一般女子,还有一身铮铮傲骨。”
“那可是她曾做了什么对不住苏大人的事?”
“她聪敏慧黠,温顺可亲,婚后孝敬翁姑,抚育子女,以致上爱下敬,怎么会对不住我。”
“那想必苏大人是另有红颜知己,‘兰丫头’再好,也不及大人心中所爱万分之一。”
苏绶端起了手下的冷茶,喝了一口,及致咽下去,方说道:“你不用瞎猜了。我与她识于少时,自幼便受父母耳提面命,身为传家长子当以学业前程为重,哪里有心思去识什么‘红颜知己’?”
听到这里,苏婼方觉他的称谓不知不觉已从“你”变成了“她”,方才那个张口就开始忆往昔的苏绶,已然恢复了不近人情的刻板模样。
他抬起锋锐的双眼看着苏婼:“谢家打发你扮成她的样子,有什么企图?”
苏婼道:“苏大人为何觉得我是谢家人?”
“我不得不承认,你跟她极像。稍不留神,我都能将你误认为她。天下间除了谢家能有与她这般相像的后辈,同时口音里还带有徽州腔调以及懂得吴语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那苏大人认为人我有什么企图?”
苏绶双目凝视,缓缓起身:“你这身制锁的本事哪来的?”
苏婼略顿,反问:“苏大人觉得呢?”
苏绶的目光变成了锐箭:“是谢家?”
苏婼心念立动:“你知道谢家对苏家技业有企图?”
“回答我!”
苏绶厉声低喝。
苏婼无声叹息:“不是。”
“你技业如此纯熟,所绘制的机括图稿又与苏家技业一脉相承,而谢家一直对苏家技业虎视耽耽,他们不惜把他们的骨肉至今送过来当棋子,窥伺了苏家十几年,如果不是谢家已经得手,你怎么可能会学到苏家的本事?!”
苏绶这席话掷地有声,仿佛每个字都是钉子,随时要把苏婼钉在掠夺者的羞耻柱上。
苏婼屏息而立,片刻后说道:“你果然都知道!”
“你们自然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但谢芸既然已经得手,在被我揭穿之后还支使你来京城潜伏,这种行径实在是无耻至极!”
苏绶的怒火充斥了屋子。
苏婼紧攥着袖口:“原来在母亲的灵堂上,你与舅舅争执的正是这件事!”
苏绶骤然愣住!
“你?!”
苏婼抬手把帏帽取下:“父亲起先不是就怀疑我了吗?你看,我也没说谎,我不是‘兰丫头’,也不是谢家的人,我的技业也不是谢家得来的。但是父亲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家的图谋,也是从一开始把明明就只是个棋子的母亲踩在了脚底下,你这声‘兰丫头’,真是格外刺耳,也听得人格外恶心!”
苏绶身形微晃,脸上的惊愕不知是还陷在她露出真容的震惊里,还是因为她这番丝毫不顾及身份而犀利的言辞!
“为什么是你?”他问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苏婼把帏帽放在桌上,“是因为我是个女子,父亲看不起女子,迂腐地认为我没有资格。还是因为我是谢家的外孙女,因为我是母亲的女儿,你防备着母亲,于是连我也一并防备上?”

苏绶抿紧双唇,没有发出一声言语。
“为什么不回答呢?父亲不是一直都高高在上,从未曾正眼瞧过我么?我和母亲一样,在你眼里压根就不算什么,难道区区这么一个问题,你却不敢回答?”
苏绶两颊绷紧,双拳也攥了起来。
眼下的苏婼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少女,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如他这个官场许久的高官有威慑力,但就是这么不高亢不急躁,甚至说得上的平淡安静的语气,却似暗夜里无声降落的暴雪,一点点地压迫着人的灵魂与身躯。
“你不回答,那我来帮你回答好了。”苏婼停在面前,“你就是因为母亲而防备我。”
苏绶抿紧了双唇。
“我们苏家并没有重男轻女的先例,严禁女子研习锁道技艺是从父亲手里开始的,祖母当年也会修锁,懂得许多种锁器的构造,对各种天工坊出品的锁器如数家珍,连祖父母都不曾把这条祖训看得多么严重,你没有道理突然在这方面花费精力。相反你早就知道谢家有企图,于是你把母亲防备上,同时也把身为女儿的我防备上——因为,女生外向,我终究要嫁出去,在谢家的筹谋下,而我嫁进谢家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如此,若我习就了苏家的技艺,又或者,我拥有接触到苏家祖业精要的机会,我就会成为苏家的隐患。为了杜绝这个隐患,所以我也成为了你防范的目标。我说的对吗?”
苏绶凝目注视于她,缓缓将攥紧的双手负在了身后。
他自认有常人难以攻破的心防,但眼前的苏婼,有着超乎他想像的成熟和缜密的思维,比起上一次他与她父女之间从未有过的犀利的对话,此时的她更加让人无法小觑,也无法触摸到她的内心深浅——她的这些揣测,是连苏缵都未曾看穿过的。
他仔细地打量她,像是今日才认识她,自然她的五官像貌他熟记于心,她有着与她母亲极其相像的面容,他印象里这张脸从未有过模糊。
身为子女,且是他历来“不曾重视的女儿”,此刻他应该做的是立刻怒斥她这种无礼,以父亲的身份行使他的权威,可是他心里同时又生起了另外一种意愿,——对她展露出来的新的一面,他竟然感到好奇,这种好奇是源自于上一次的对话,它是一颗种子,经历过这段时间,它在心底发了芽,此刻又长成了苗。
这颗苗压倒了他行使权威的欲望,即使负在身后的双手仍然紧攥着,他吐出来的话语也维持了平稳:“是谁告诉的你这些?鲍嬷嬷?”
“不,是父亲在母亲灵前的那声‘兰丫头’。”
苏绶交握在后的双手互掐进了肉里:“你跟踪过我!”
“我若说纯属是意外,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相信?”苏婼坦然看过去,“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往下说一句,父亲为了防备谢家,这十几年来可真是煞费苦心。我原本实在不明白,你既然不喜欢母亲,又不赞同这门婚事,为何又不向祖父母说明和抗争?为什么不联合整个苏家来揭穿谢家的阴谋?
“现在我明白了,你其实是喜欢母亲的,你内心渴望着与她成为夫妻,你根本就不曾讨厌她,你记得与她相关的一切细节,记得她的美好品质,也看到了她为苏家的付出,孤身在外十多年,你始终没有别的女子,不是因为你没有受到过诱惑,而是因为你心里始终有她,即使有过诱惑,对你也根本造不成影响——”
“你住嘴!”
苏绶厉声地喝斥,因为激动,他负着的双手也放了下来,他眼里浮动着波涌:“你在胡说八道,这些都不过是你的瞎猜,你是在哪里看了些不着调的闲书吗?竟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胡话!我是苏家的宗子,自我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知道我所有的精力都应该放在刻苦读书,努力经营家业上,我必须时刻把振兴日益衰落的天工坊作为毕生目标,没有任何事能够打破我的原则,我怎么会因为儿女私情而罔顾家族前途?怎么会做出为满足儿女私情的愚惷的行为?!”
因为太过用力,他甚至维持不了稳定的身姿,脚尖近乎踉跄地往前挪了挪。
苏婼紧盯他:“那你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如果你真的那么铁面无私,为何不告诉祖父母?”
“那是因为苏家当时根基还不足,我要借助谢家的力量在朝中立足!你看你母亲死后,我不是就与谢芸摊牌了吗?那个时候我已经不需要谢家了!如果我对你母亲有情,我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另娶?怎么可能那么快又有了礼哥儿?!”
苏婼看他良久,缓缓摇起头来:“父亲说我一派胡言,以我看,父亲才是。”
苏绶瞪视她,咽着唾液,喉头像车轮一样地滚动。
“父亲的谎话跟自己说了十几年,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吧?”苏婼移动脚步,“如果真的是这样,父亲为什么还要关心谢家?既然你不再需要谢家了,为什么只是在灵堂私下与大舅争执?而不是公开他们的卑劣行径?
“你以维护家族为使命,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报复谢家?却始终姑息,宁愿处处防范,也不肯快刀斩乱麻施以对策?如果你当初娶母亲不是因为你心甘情愿与她成为夫妻,你为什么还要对二叔他们以及所有苏家人隐瞒谢家的这些?你一直隐瞒,难道不是不想让母亲的英灵在苏家还情何以堪吗?”
苏绶望着她,眼里的火苗是那么明显,但他的声线已经不稳了。
“你非要咬定我对她有情,到底意图何在?!”
“我也不愿把你看得有多高尚,但这些是事实。你否认也没有用。而你让我看不起的地方在于,你拿谎言把自己套牢,也把母亲套牢,你得到了你喜欢的人,却因为私心困禁了她一生,你一方面舍弃不下她,一方面又百般防备她,为了不让她有机会得到苏家技业,也为了自己不会因为深陷情义之中而犯糊涂,你冷落她,疏远她,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苏婼清脆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捅刺过来!
即使在灯光下,苏绶也掩饰不住脸色的铁青,他双手微微抬起,像是要阻止什么,但无形的阻碍又压制着他,使他悬着气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迷失了灵魂的纸人!
“她死了,”苏婼停在距离他不足一尺的位置,直直地盯进他的双眼里,“你抚她的牌位有什么用呢?你记住与她相关的那些细节有什么用呢?你再唤她的小名,她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受到你的虐待,你自以为是,把自己装得再无情些也没有用,你以为这样你心里就能好受多了,可你麻弊得了自己,在面对母亲牌位时你还能当做不存在吗?”
灯下的“纸人”,像被风吹动了一样在摇晃。
苏婼退回去,站直了身子:“为什么我要指出这些,是因为我实在看不得你偏安在无情的面具之下,我不捅破你,你仍然会继续沉浸在天性冷漠、从未心悦于发妻的假象中,看到你那么心安理得地蜷缩其中,我觉得太便宜你了。”
并不高亢的声音浮动在烛光里,虚掩的门口有风进来,将一室的空气也推动出了波涌。
投在地下的影子,明明苏绶的更为高大,可是眼下纤细的苏婼才更像是无比强势的那一个。
苏绶在看不见的波涌中垂下了双手,风吹起他的衣袖,像是沙场中垂落的旗帜。
门外树枝摇曳的轻响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些来自久远记忆里的声音,就像冲破了堤坝的水流,它们先是出现了一点点,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变成了滔天的洪水,和震耳欲聋的呐喊。它们将他淹没,将他包裹,将它在消逝了的过去十几年岁月中推来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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