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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谢家的管事,王瞻。王管事在谢家掌事多年,王家人也是谢家家生子。”
“他找你,你们在哪里见面?”
“都是在外面。有时是在客栈,有时是在河堤,庙宇,这等地方。没有指定去处。”
“除了交待任务给你,以及收取消息,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鲍嬷嬷想了下,问道:“姑娘是想知道哪方面?”
“谢家。”苏婼没跟她绕弯子,“我想知道,谢家这几年怎么样了?母亲过世后,他们家还那么兴旺吗?”
“那自然是的。”鲍嬷嬷立刻说,“谢家富贵也不是一代两代了,自高祖爷手上起就发了家,往后代代出息,家财都不积攒了多少。人丁也是兴旺的,三年前二老爷就高升了贵州省内的知州,三老爷也学业有成,习了一身武艺,还帮官府缉过盗。”
她上身微倾,说话的时候神情专注,眼睛里冒着不容质疑的光。
不管怎么说,看起来她自己是相信这个状况了。
韩陌送来的消息说,谢家老二染上官司还在狱中,而老三则瘫痪在床,瘫痪之前他却是热心于官府事物的。这么说来,两人都跟官府有些关系。
苏婼问:“这都是王瞻告诉你的?近三年内谢家情况如何?他有没有说过?”
鲍嬷嬷摇头。她是个阅历丰富的“老”人,苏婼问到这里,她就已经懂得反应了。
“王管事从来没有说过这些。现在的情况都是从前我从太太那儿听说的。当然,每次舅老爷从徽州进京,身边那些仆从是我接待的,从他们那儿我也知道了不少。
“虽然这几年我没有听人亲口说过谢家如何,但我想,一个那么庞大的家族,短短两三年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姑娘特意找老奴来问,莫非是听说了一些什么?”
这个事情没有刻意向她隐瞒的必要。“我听说,谢家这几年不算太好,生意上铺子关了好多家,而我二舅惹上官司,至今还关在牢狱里,我三舅则出了意外瘫痪在床。王瞻每年都有过来找你,难道从来就没有透露过这些?”
鲍嬷嬷震惊地张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苏婼望着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一个人家就算再兴旺,也拦不住意外降临。”
鲍嬷嬷皱眉:“王管事从来没有说起过,姑娘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个你别管。”苏婼正色,“我知道你对谢家忠心耿耿,想来是不希望他们出这种事情的。但如果这个消息可靠,的确如此,那你觉得这正常吗?”
鲍嬷嬷被问住了。双手攥紧着裙带,半天都没有说上话来。
苏婼接着道:“谢家又不在乎多一家锁器铺子,他们图谋着苏家的主业这件事本身够奇怪,这几年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故,他们却还是坚持不懈地派人进京支使你盗取苏家的东西,他们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在如何营救我二舅和医治我三舅上?苏家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如果你真的对谢家忠心,那么单单只是愚昧地听命行事,对谢家面临的变故充耳不闻,而不是想办法弄清楚情况,争取与他们共进退,真的算是忠心吗?”
鲍嬷嬷咬紧牙关,缓慢的垂下头来。
苏婼说完这些之后也不再催她。
过了许久,鲍嬷嬷又把头抬了起来。“姑娘既然特意把我从庄子上带回来问话,想必这些消息也是可靠的了。
“王管事确实没有跟我提过谢家这些变故,每次无一例外都是催促进展。但如今仔细想想,正是他这样直奔目的而来,反而显出了几分急促了。二老爷三老爷都是多好的人啊,尤其是三老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抬起衣袖,拭起了眼角。“从上到下都出事了,这肯定不正常,肯定有阴谋!”
“你觉得会是什么阴谋呢?”
鲍嬷嬷茫然地摇头。“老奴要是知道就好了。”一会儿,她又从落寞里抬头:“不过……”
“不过什么?”
“刚才姑娘说到谢家关了许多铺子,老奴想起来,太太与苏家订婚之前,谢家也经历过一段不大太平的日子。也是因为一桩官司,谢家最终被查抄走了许多银两,当时朝中去的官员说那批银子跟饷粮有关,谢家四处找人周旋,好在祖上结下不少善缘,最终还是化险为夷。但即便如此,据说还是交出了十几万两白银。生意也受了牵连,过后有一两年才恢复起来。”
“朝中去的官员?”苏婼蹙眉,“是哪方面的官员?”
“这个老奴就真的不清楚了。太太当时只是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老卢作为乳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的事情听的不多。这十几万两银子的数额,还是后来听太太说起的。”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苏婼问。
鲍嬷嬷略想了想,神色随后变得有些复杂。“就是在苏家登门提亲之前半年左右。”
苏婼一时间也没有再言语。
这可太巧了,又跟苏家扯上了关系。而且还是跟谢氏和苏绶那种婚事有关系。
“这么说来,谢家那么痛快的应下这么亲事,叮嘱我母亲到苏家来达成他们的目的,可能跟谢家遭受的那桩打击有关?”
看鲍嬷嬷的神情,她必然也是联想到了。
“不好说。但是如果姑娘得到的消息是真的,那谢家几代下来总共也就这么两次家业受创,一次是太太订亲之前,一次就是在太太过世之后,实在是有些巧。”
鲍嬷嬷的声音越来越缓慢。一股难以言说的心照不宣,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谢家几代以来一直有人在朝上做官,远居徽州却从未离开朝堂,鲍嬷嬷提供的信息,加重了苏婼对谢家遭受一系列变故的怀疑。
现在她想的是,苏绶知道这些吗?
……吴淳是戌时左右来到苏绶书房的。
听到他的脚步声苏绶就放下了手上的书。
“老爷。”
“去哪了?怎么这么晚?”
吴淳顿首:“才从烟雨胡同那边回来。小的怕鬼手那边出什么状况,手头没什么事就去那边盯着。”
“没出什么事吧?”苏绶端起了茶。
“倒还平静。就是……总觉得有点过于平静。”
苏绶看了他一眼。“这话怎么说?”
“除了那天夜里,那鬼面人出去过一回,其次他们再也没有要求出去过。那掌柜娘子倒是按时按刻的安排人送饭上去,端出来的也确实是空碗,里头人肯定是有的。只是这样让人担心,到了第三日他们真的能拿出东西来吗?”
苏绶把揭开了的盖又合上。沉吟了一会儿道:“只要人在,别的先不管。”接而问:“谢家那边如何?”
吴淳闻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早几天前消息就已经收到了,但因为写的十分笼统,而且跟我们过去得到的消息差别甚大,小的不确定是否属实,这几日还在查证之中,故而未曾拿来禀报老爷。”
苏绶听到这里眉间起了疑色。待接了信看过,旋即就抬起了头。“这么些变故,原先徽州那边负责传递消息的人都不知道?”
吴淳摇头。“这几日我在京城内外寻访徽州客商,侧面求证这些消息,差不多已经能证实是真的了。
“但据说也是在谢家铺子越关越多捂不住了,最近这大半年才陆续传出来。二舅老爷和三舅老爷的事,因为不是发生在徽州本地,原本也是无人知道的,也是家业受创才渐渐被人揭开内幕。”
苏绶攥着这封信,起身踱起步来。最后他在灯下站定,回头看着吴淳:“谢芸到底搞什么名堂?”
吴淳趋步上前:“看这架式,莫不是搞着什么黑吃黑的勾当?”
苏绶望着窗外幽深黑夜。“谢家家业受创可不是第一次了。”
吴淳深深点头:“小的还清楚记得,当年得知谢家终于答应老太爷提出的议婚,老爷是多么高兴,要不是后来意外得知了就在那之前不久,谢家突然惹上了那么一件官司,老爷也不会心生怀疑,从而打发小的去暗查谢家应下这门婚事的原因。也不至于后来……”
苏绶搭在椅背上的左手冒出了青筋。
隔壁院里不知谁推了门,艰涩的吱呀声把宁静的夜幕划出来一道裂痕。
苏绶在这道裂痕的间隙里回头。“谢家族内其他在任上的人呢?”
“旁支五服之内在任上的三位,倒是没听说受到什么波及。”
“那看来我那位大舅兄,还是有些力挽狂澜的手腕。”
吴淳沉一口气,望着地下:“谢家如今也算虎死不倒威,家业缩减,秩序都不曾乱。”
“他若把心思用在了正道上,不去肖想些不该肖想的,何至于如眼下这般,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里吞?”
苏绶说的这里深吸气,咬紧一口牙,负手来回踱了几步,停下道:“谢家不是还有些留在苏家的下人吗?你已去谢家交涉,把他们送回去为由,亲自去徽州打探打探,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吴淳道:“那烟雨胡同这边……”
“让老二去,你不用管了!”
吴淳即刻俯身,领命而去。
走出门口时,他顿了一顿。门外站着的苏缵拢手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跨步走进屋里。
背对门口负手而立的苏绶以为吴淳又回来了,转身张了张嘴,看清楚人以后又把嘴闭上了。
“原来大哥还是放不下谢家。”
苏缵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
苏绶板起脸:“你这是什么话?婼姐儿母亲死了,我与谢家的情分也已断了,我有什么好放不下?”
“那你为什么听到消息就这么着急让吴淳赶去谢家?还说要把谢家的下人送回去,他们到了苏家就是苏家的人了,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回去?”
苏绶横眼:“你难道不知道,前些日子鲍嬷嬷打碎了婼姐儿母亲的遗物,让婼姐儿给训斥了?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苏家不愿意养这样的闲人。”
“那你最起码也要问过婼姐儿的意思,他们是大嫂的人,大嫂不在了,他们就是婼姐儿姐弟的人。”
苏绶皱起的眉头显露出不耐烦。“你站外头听半天壁角就为了跟我在这废话?”
苏缵轻哼:“我觉得你对谢家根本就不是真的想断绝关系。”
“你要没什么别的事就出去。”苏绶走到了门边,一副要赶他出去的架势。
苏缵压根就没有挪窝:“你还关心谢家,那说明你对诺姐儿母亲也不是真的那么绝情,那你为什么当初要那么对她?”
苏绶已经放弃搭理他了。把手从门上收回来,抬脚就出了门。
苏缵追出去:“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去告诉婼姐儿,说你成亲之前对她母亲有多么朝思暮想,你对她的变化都是来自于成亲之后。我对她有信心,我问不出来,她一定有办法问出来!”
走在前方的苏绶陡然停步,急转身后,顿时伸出一只手掌把他的脸撇转了一个方向!……

第242章 你对他们一无所知
伸出的这一巴掌并不是在打,只不过贴着苏缵的脸推了一把。但苏缵猝不及防,被这一拨,仍差点一个踉蹡撞到柱子上。
刚要嚷嚷,苏绶已经到跟前来了,坚守了规矩一辈子的他,猛一手就揪住了苏缵的衣襟:“你是要跟我犯浑?!”
苏缵惊呆了,他们几兄弟包括身在远方的老三,从小到大都很和睦,他很敬着大哥,但有时也会顽皮。方才他心里的确有着怀疑,但只是玩笑一般的试探,没想到苏绶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你……这是怎么了?”
喃喃的话语吐出来,苏绶含着怒火的目光逐渐地熄灭下去。
苏缵看着被松开的衣襟,再度抬头:“大哥这样子很不寻常。莫非是被我说中了,你对大嫂……对谢家,并不像外人看上去的那样?”
月光照着苏绶的背影,让他隐在阴影里的面孔模糊不清。
一时间院子里只有风和树在动。
许久之后苏绶转过头:“进屋。”
苏缵望着他跨入门槛,而后加快脚步也跟了进去,随后转身把门关了上来。
屋里还延续着先前的凝重气氛,苏绶挪了挪面前的纸张,很明显是在借此缓和情绪。
“你对谢家一无所知。”
这句话之后,屋里好像更加静默了。
苏绶在这一幕寂静里再次开了口。“我和兰韵的婚事,从头至尾就是谢家的一桩阴谋。”
苏缵忍不住上前:“当初明明是父亲母亲商量好之后再登门提亲的,是我们苏家主动求亲,怎么就成了谢家的阴谋?
“而且,我们家与谢家交往了那么多年,谢家的家风我们也是了解的,何况他们家家底丰厚,有什么需要图谋我们的呢?”
“他们家底再丰厚,终究与宫中关系不如我们牢固,我们天工坊掌握着全天下最全面最高深的制锁技艺,光这一点他们就比不上。”
苏缵愣了下:“谢家想要苏家这门技艺?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苏绶说着,伸手按开了旁边墙壁上的机括,从中取出了一个枯黄的竹筒。如同口子上还有蜡痕,他掏出一卷纸来摆在苏缵面前,“这是十六年前,我从谢家人口中审出来的供辞。画押的人就是谢芸身边的近随。”
苏缵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第二遍,才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苏绶。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从谢家二话不说答应这门婚事的时候。”苏绶垂下眼帘,望着桌面的反光。“我记得咱们年少时,曾经在谢家小住过半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半年的事情?”
苏缵点头。“记得。那时候很热闹。谢家子弟多,家里的书塾名气又大,徽州城里好几家望族的子弟也在里面读书。”
“没错。当初谢家老太太属意的大姑爷并非我,而是另外一家姓黄的子弟。黄家与谢家沾亲带故,同住在一个城里往来又多,老太太不愿意女儿远嫁,对黄公子很满意。”
苏缵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怎么知道的。总而言之,听说谢家痛快的应下是这么回事,我当时都不敢置信。为了确认谢家确实是这个意思,我假借南下寻访师友到了徽州。打发人一番暗查之后,才知道在那之前,现在竟然染上了一个大麻烦。”
“什么麻烦?”
“巡察御史查到他们侵占了一批贡品丝绸,而那批丝绸原是要用来给皇后做寿的。”
苏缵略想,疑道:“十几年前皇后已然病重,莫非正是皇上要隆重设宴,给皇后冲喜那次?”
“自然就是那一次。”
“谢家怎么敢?那个是皇上无比敬重的皇后娘娘的寿宴贡品!”
“总之,谢家那次的确也栽了个大跟头。但当时的黄公子的父亲,已经在六部担任要职,是有能力替谢家周旋一二的。但他们竟然没有顺势与黄家拉近这层关系,相反,大半年之后,他们还一口应承了苏家的提亲。”
“他们和黄家闹掰了?”
“并没有。”苏绶看向他,“我发现两家交情依然还在。这就是当初我感到疑惑的地方。可是我人生地不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后来我就转变目标,想弄清楚谢家为什么又看中了我?结果就让我查出来,原来父亲之所以会去提亲,是因为一次外出的途中偶然在沧州遇见了前去访亲的我的岳父岳母和兰韵一家三口。
“那天夜里父亲与我岳父把酒言欢,我岳母让兰韵借客栈的厨房亲自给他们做下酒菜。父亲对兰韵本来就很满意,几年不见又见她变得如此多才多艺,当时便趁着酒劲,打听起了她的婚事。
“我那岳父毫无避讳,直接说他还未许亲。父亲回来之后,便立刻与母亲商量,做出了登门提亲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谢家叔父叔母,是故意让大嫂在父亲面前露脸?”
“当初我在谢家小住,每每兰韵来找我,不出一刻钟,我岳母必定着人把她喊回去。”苏绶目光炯炯,“但若她与黄公子在一起,我岳母是绝对不会阻止的。她还会隔三差五地亲自带着兰韵上黄家串门。”
苏缵默然。
他记得去谢家小住的时候,是因为京城正在闹天花,正好那时谢芸又在京城,仆从几次三番催他赶紧回徽州避疫,谢芸便邀请他们兄弟一同前往做客,就这样他们去了徽州。
黄公子他也是有印象的。黄家也是个本地的世家大族,黄公子才气也不浅,当时是书塾里那批子弟中的佼佼者。
但他竟完全没看出来谢家叔母属意于他为女婿,他一直认为苏绶成为谢家姑爷是板上钉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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