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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苏婼道:“小孩子当虚心为上,不宜给过多的赞誉,不然就容易骄傲了。不过,他一向受批评打击较多,受到一回赞赏也不容易,我以为适当激励下也可。”
既然是褒奖,不要白不要嘛,先让他收着,回头她再去取他的孝敬。
徐氏听她不紧不慢地说话,回应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话题渐渐有些难以为继。
她没有做母亲的经验,又隔着个早逝的原配夫人在其中,哪里能有那么亲近?
印象中的苏婼温柔娴静,乖巧听话,并不曾给自己添过堵。很是省心。但除去她的好性情好相貌之外,这位大小姐其实与谁都称不上亲近。出府了半年归来也是,好像总跟人隔着一层——倒也罢了,毕竟是幼年丧母,总归是有些失意。
可是除此之外,这个十几岁的少女,眼底似乎幽深得过份,让人看不穿。你说她沉着冷漠,她又与你言笑晏晏,说她热情天真,目光所及之处,却不管是人还是物,不管是飞鸟花木还是家具器皿,又似都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
徐氏也不想过多地研究她,但她毕竟及笄了,也到了议婚时候,过不多久她就要出阁,意味着彼此没有多少时间共同生活了,那她这个当继母的,便很该尽心尽责,留个好名声罢?
想到这里她又探究地看过去,对坐的少女不知在看什么,目光逐寸地在屋里游移,像是温习着脑海里对这屋子已经不太深刻的印象。在这样的审视中,那股超出年龄之外的沉着也就更明显了。
“太太,老爷回来了,说晚饭多备几个菜,要奖赏二爷。”
丫鬟银杏撩帘进来禀道。
苏婼听闻,问道:“皇上没传父亲也进宫么?”
“暂且还没消息来呢。不传不是更好?你父亲一向不愿意对这些事卷入太深。”
徐氏说完,朝丫鬟挥手:“你去厨院里传个话。大姑娘正好回府,再备几个大姑娘爱吃的菜。”说着她与苏婼道:“祈哥儿真是给苏家长了脸。难得今儿这样高兴,我晚饭就在正院里吃罢。许久不见你父亲,父女俩也好好说说话。”
徐氏眼里的苏祈,打小就性子执拗,又贪玩厌学,无论是学堂里功课还是祖传的技艺,都从来没有好生对待过。今日前院剑拔驽张,苏绶苏缵都可说是被形势逼到了绝路,都未曾想到开解之法,他苏祈一去就迎刃而解了,她也不敢相信,但不信也得信。
苏婼回道:“原不该拒了太太的爱意,但父亲今日应该挺忙的,也没法叙话,干脆就免了吧。”
韩陌弄出这么大个乌龙,摆明是递出了把柄让人捉,先前来的时候她已经听说罗智等人已进宫告起了御状,苏绶身为大理寺少卿,又是打开铜箱的见证人,只怕他想不卷进去都难。眼下纵然皇帝还没传他进宫,他也没有闲心跟她叙话吧?
退一步说,即便他有这闲心,苏婼也是不稀罕的。
在她人生里,父亲这个词就相当于一个符号。从记事起,苏绶就在外地任职,他不带妻儿赴任,见他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且就是回来了,也总是住在书房,并不怎么回这个正院。
苏婼初见父亲时也曾很亲热,很期待,但每次到他面前,他要么是视若未见,要么伸手抱一抱,也是冷着脸不耐烦,搁膝上坐坐就放了下来。到她四岁时,母亲生了苏祈,长房里终于有了传宗接代的人,父亲更是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直到最后他回京任职,她都已经十二岁了,而那个时候很多事情都变了。
这样的父女关系,有什么叙话的必要?
这个正院,这个房间,所有的记忆都是她和母亲,没有父亲的存在。
而现在,连母亲的影子也让他快速地娶回来的徐氏给代替了。
苏婼从来不否认自己是苏家人,是受家族的庇佑拥有着这样的生活与身份。所以她不管前世今生,不管在哪里,都以维护苏家名声为首要准则,先前也藉着苏祈的手化解了韩陌给予的危机,但她并不认为她该接受这样一个父亲。这是两码事。
苏婼从扶桑手上接过那只两寸见方的锦盒,打开放到桌上:“我特地请人打了这把长命锁,给礼哥儿求个好福气。太太事忙,我就先回房了。”
说着她站了起来。

第12章 飞到脸上来的唾沫星子
徐氏看到盒子里的锁,一寸大小,呈祥云状,赤金做就,面上刻着鱼鳞,一看又是只胖嘟嘟的鲤鱼,鱼眼还镶着红宝。
因为实在精致,不由拿在手上把玩,发现刻着有“宝祥号”的字样,知道是城中最老字号的金器铺出品,价值不菲。
她当下也起身道:“这怎么使得?你一个姑娘家,动辙对一个小孩子出手这么阔绰,没得惯坏了他!”
苏婼在门口回头:“我花钱的地方少,您要是看得上,就让礼哥儿挂着罢,不妨事。”
真不妨事!一把锁而已。
要知道她之所以能够拥有手上这门技艺,她徐氏要占上一份功劳。
前世苏婼被退婚后,她也没打算再议婚。
但苏绶显然有他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议也得议,于是几经辗转,把她嫁了个五品京官的儿子。
婚后公公外调,合家南迁,结果丈夫在路上就遇上瘟疫死了,那时候他们成亲才三个月,连儿女都未及留下一个,更别说结下什么深厚的夫妻之情。
夫家要求她守寡,那会儿她才十六岁呀!有没有男人无所谓,关键是她要在一个陌生的家庭困禁一辈子,不自由啊!
所以她当然不肯,想着还有娘家可投奔,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带着丫鬟一起逃回了京师。可苏绶觉得她丢脸,不让她进门。最后她借由二婶黄氏悄悄带进门,决定拿取母亲的遗物后就远走他乡。
那个月黑风高夜,开库房的时候居然惊动了苏绶,伴随他前来察看的徐氏,在那千钧一发的当口竟然悄悄将她推进公中的库房藏了起来!
当时苏婼都懵了!她完全没想过这个接触不多、更谈不上深的继母居然会推她这一把!
就是这一藏,使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曾祖爷留下的著作,并且一眼就深陷了进去。
出府的时候她把书也带了出去。后来几十年,她揣着这几本书在人世间徘徊,为了翻身,她吃尽苦头,终于修出一手绝佳技艺,还把锁器铺开遍了整个江南。“鬼手”的名号,实则是前世世人所赠予她的,不过是被她提前带到了这一世。
就冲着徐氏在苏绶眼皮底下把她那一推,十把这样的金锁她也值得。当然随着她阅历渐深,也想过徐氏当年藏她也可能是有她自己的私心,但无所谓了,总之是因为徐氏,她才有了后来的福分。
“你怎么在这儿?”
刚出院门,迎面就撞上一人,他目中微露惊色,眉头习惯皱起,似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并不想看到这个女儿。
苏婼镇定如常,目光往苏绶面上一驻,然后就低头道:“父亲。”
苏绶静默了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思什么话题,反正最后什么也没说,嗯了一声他便抬脚进了屋。
苏婼也没有停顿,脚下生风地走了。
听到院门开了又响,苏绶在门槛内回头,只见空荡荡的门下只有雪花纷飞。
徐氏唤了声“老爷”。
苏绶看到她手上的锁,问道:“这是何物?”
“是婼姐儿特地给礼哥儿的礼。您看看!”徐氏连忙塞给他。
苏绶垂眸瞄了一眼,而后就走开了。
“更衣,我要进宫。”
徐氏愣住:“到底还是要进宫?”
“嗯。”苏绶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抿住双唇也不再做声。
苏婼出了正院,脚步就从容起来了。
跟继母相比,亲爹反倒成了不相干的人了,她也很无奈。不过如今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事,有前世几十年时间,她早已经对事实麻木。既然知道了他有多么无情,那她只需要谨守子女的本份就好了,至于父慈子孝什么的,统统见鬼去吧!
毕竟那些年他不在家,可不是因为他忙,而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愿回来。
苏绶当年迎娶谢氏,心里是不同意的。这不是什么秘密,苏家上下都知道。
苏婼的祖父与她的外公早年结下儿女婚约,祖父祖母对母亲谢氏的才智姿容都赞不绝口,但苏绶就是横竖看不上。倒不是因为苏绶有什么难忘的表妹白月光,他大概就是纯粹的不喜欢谢氏。
被逼成婚后他就主动请奏调去了京外赴任,一去十几年,三年前谢氏身故,他便立刻听从他恩师礼部尚书张昀的话,留在了京师。在谢氏死之前,他婉拒过多次张昀的举荐,坚持留在南边当他的知府。
随后,在谢氏死后才十四个月,他就迎娶了徐氏。
苏婼对徐氏暂时没有什么意见,徐氏在这段关系里是被动的,至少在她目前所了解的情况如是。除了库房前那一推之外,前世后来,她也把苏绶与徐氏的关系查得明明白白,苏绶的确是请人为媒才娶的徐氏,并且婚前就只相看时见过一面。由此可以判定苏绶的一系列行为,跟徐氏没有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苏绶宁肯心甘情愿地娶一个姿色寻常、且只见过一面的徐氏,也始终不肯接受才貌双全的谢氏,也真是有意思!
“姑娘,秦公子捎信来了。”
木槿在后院游廊下找到了她,递给她一封信,“阿吉姑娘的事好像打听清楚了,秦公子好像还有话跟姑娘说。另外,老爷进宫去了。”
苏婼展信看到最后,目光在末尾几句话上停留了片刻,才讶异地抬起头来来:“还是去了?”
韩陌出了镇国公府,信步走了几圈,大街上还是静悄悄的。但此刻的安静与先前的安静可太不一样了,都不用找人打听更多,他都能猜到如今干清宫是怎样一番情景。
虽是逃过了杨夫人的责问,他一时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原本以为袁清的死只是个普通的谋杀案,现在看来,还勾扯了朝堂私下的一些利益。可惜的是如今线索全断了,袁清死于他杀,他所留下的证据又在哪儿?
“听说镇国公府那‘小阎王’被朝中的将军和三司官员一道告了!”
“他也有倒霉的时候?……”
身后的茶馆传来激烈的讨论声,那碰撞的杯子和抢着发表言论的速度,飞出的唾沫星子简直都能越过窗户直接喷到他脸上!……

韩陌斜眯着双眼,阴冷地瞥着屋里。
护卫凑上来:“世子,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小的要不要进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韩陌深深凝视他:“你看他们一个个弱不禁风地,经得起你两拳头么?”
护卫愣住。随后又梗着脖子道:“那咱们杵在这雪地儿吹风也不是办法。”看他这怒火攻心的,回头风侵入体,气出个好歹他们可没法儿回去跟镇国公和杨夫人交代不是?
他灵机一动:“世子,要不咱们去中军都督府衙门找国公爷拿主意吧?”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韩陌目光更是像刀子一样了:“就眼下这工夫,夫人去安庆堂逮不着我,你猜她接下来是就这么算了,还是想别的辙?”
护卫猛地拍起脑门。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杨夫人对镇国公把韩陌塞进东林卫的事早有意见,此时十成十已经镇国公发难去了。就镇国公那个惧内到举朝都出了名的德行,他还能包庇韩陌不成?所以这时候找爹也绝不是什么好办法。
“……他倒霉算什么?就今儿上晌,还有人亲眼瞧见他在大街上摔了个嘴啃泥呢!那模样,嘿嘿,可惜咱们是没见着!”
屋里的声浪越来越高,韩陌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了。
居然把他早上那事儿也翻出来说了!该不会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他在大街上丢人现眼的事了吧?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多久工夫,居然就把他的糗事翻了个底朝天?!
也不知道杨旭查出那死丫头来历没有,等查出来,看他不好好把她调教调教!
韩陌不想往下听但是一时又不知道去哪儿。看这架势,就是挪个地方,他也不会变得更痛快吧?
另一边,苏婼看完秦烨递去的信之后,也已经趁着苏绶进宫的当口,又溜出府来了。
秦烨给她的信件除了写明白阿吉的情况,末尾还捎带了几句话,而这几句话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他在听说了先前苏家发生的事情之后,经过深思熟虑,认为现在必须当面跟她说件事情,让她立刻马上务必出门去趟香油铺子,他在那里等他。
开在城南八方胡同里的香油铺子,是苏婼铸造锁器的秘密场所。从庄子上回来后,苏婼因缘际会结识了秦烨,然后秦烨就替她在外头揽私活,她不方便出面,秦烨就把自己母亲留给他的一间香油铺子的后院拿来作工坊。
苏家在城中,往四面八方去都不算远,最重要的是,秦烨狐朋狗友多,消息灵通,宫里的情况他也许知道些,于是一番打点,她出得门来,直奔就在三条街外的八方胡同。
不过一刻钟,眼看着快接近胡同口,准备拐弯时,苏婼忽然眼尖地透过车窗看到了路边贴着茶馆窗户边的一个人。
之所以会留意到,一是因为这时候风雪已经停了,视野已清晰了很多,二是路上本来就没有很多人,寥寥几个罢了,这人很惹眼。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人的身量和身上的衣裳看着都十分眼熟……
京城里虽然遍地英才,但是有像这样高大挺拔又匀称精壮的人是不多的。像他这样穿着打扮得这么醒目又耀眼的就更不多了!
午前在前院,她扒着梅枝看到从苏家大门进内的那个人,他就穿着为天南地北玄色绣银纹的锦袍,同色绣祥云的靴履,那副装扮与面前这个扒窗听壁角的人一模一样——
她绝不会记错,因为她甚至连他的手长什么样都看清楚了!
是韩陌!
先前还横得不行的他,此时竟然鬼鬼祟祟地猫在这里听壁角?!
“停车!”
苏婼激动地唤停了车夫,然后把车帘大拉开,睁大眼盯着他背影看起来!
没错!的确是他,是那个横行霸道,在苏家耀武扬威的家伙,他身旁的护卫穿的衣裳也是她见过的!
眼下罗智他们正在告他的御状,连苏绶都没躲成,也被传进宫了,他此时不是应该想办法应对吗?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听壁角?……
“回去交代宋延,让他明儿就把这馆子盘下来,改成马行!”
这时那人他突然扭头,吩咐护卫。
这一转脸,他的眉毛鼻子眼就全露了出来。
苏婼探长脑袋,正腹诽着这小阎王长得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目光定住的刹那,她陡然就觉得这脸比衣裳更眼熟,再一细看,她整个人立刻就跟针刺了一样,差点从座榻上跳了起来!
……屋里头不知谁打翻了胡椒粉罐子,韩陌打了个喷嚏。
他真的满心晦气。
每往下听他唠一句,他心情就暴躁一分,这些人简直越说越不像话!连他摔的地儿不是马槽,而是马粪坑的话都编派出来了!还把他摔成什么模样说得绘声绘色,活似他们当时就守在旁边看着——不,就像是他们亲手把他自粪坑里捞出来的!
这么喜欢马粪?且等着呗!到时候把茶馆改成马行,再把他们一个个拉马厩里守着一屋子马粪掰扯个够!
“刷拉!——”
他刚把腰抻直起来,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不算太大的响动。他遁声望去,只见不知几时路中央竟停了辆马车,就在他刚刚抬头的刹那,车厢里的人“咻”地一声扯上了窗帘!
那速度那作派,活似正在避什么瘟疫也似!
韩陌只觉一口老血猛往头顶上蹿!
好家伙!现如今他是面目可憎到连个路人都能嫌弃起来了?
他寒起脸,抬腿走过去!
车厢里的苏婼听到踩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满脑子一团乱麻缠绕得更紧了!
上晌街头那个小风波其实她早就抛诸脑后了,毕竟她的璎珞拿了回来,连秦烨也重新被她抓了回来干活,在街头撂倒个把不守规矩的家伙,对前世她连绿林老巢都进去揽过营生的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她绝没想到这事儿还有后续!
这见鬼的!
她居然踹了这小阎王一脚!还有他那个箱子的锁也是她给打开的!这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苏家人……
哎,一天还没过完他们就撞见了三次,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第14章 门缝里飘出来的香气
车帘子是不透明的,只要姓韩的不动手,他就不可能会发现她。但是人家毕竟有个那么特别的浑号,前世听说他归府享清福之后,可也没有消停呢,人家照样顶着爵位作威作福,那他会不会动手扯帘子,可就说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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