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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苏婼到达门下,眉心长着颗痣的小厮洗墨顿时目露惊色,好一会儿才喊“大姑娘”。
苏婼示意把门打开。他便麻溜地开了锁,并将门推开了。
雪天的屋里是昏暗的,除了薰香,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墨汁的味道。苏婼皱着鼻子打量屋里,目光刚落到满地的墨渍与打翻的砚池上头,忽而一只枕头就飞到了跟前,咆哮声也跟着传了过来:“谁让你进来的?给爷滚!”
苏婼眼疾手快,一伸手就稳稳抓住了枕头。
绕过帘栊走进去,只见才过了十一岁生辰不久的半高少年怒容满面立在屋中,目光在对上她的一刹那,他一身气焰下意识收了收。
眼里也有同样的惊诧之色,但是紧接着他的表情又更加恶狠狠起来:“你回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为什么告我的状?!”
苏婼把枕头扔回床上,照着他后脑勺啪啪扇了两巴掌:“几个月不见,能耐了?!”

第6章 这是亲姐姐吗!
苏祈脑袋被拍得梆梆响!随后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样跳起来:“你竟然打我!”
苏婼冷笑。“打你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打。让我看不顺眼,我还扇你呢!”
苏祈拳头抡得老高,但在她阴冷目光下,到底没能砸下来。
转而他却跳得更高了,怒吼声也更大了:“阿吉有多可怜你知道吗?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生了病都没有人管,我只是逃学替她请了个大夫而已啊,你居然去告我的状!你人住在庄子里,一双眼还盯着我,专门找我的把柄!你不是我姐姐,你是个索命鬼!”
苏婼双手环胸,斜眼睨他:“我就问,你想不想出门?”
苏祈瞪她,一个字都不想搭腔。
他不答也没关系。苏婼扬起下巴,冲前院方向指了指,直接下命令:“家里的事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方才佑哥儿和祯哥儿都被父亲传到前院去参详那把锁了,我要你也去前院毛遂自荐一把。要是你把事情办好了,我有办法放你出门。”
“你疯了吧!”苏祈跳起来,“父亲和二叔都没办法解的锁,你让我去解?!”
“不是让你解,你也没那个能耐!”苏婼摩挲着手中杯子,漫声道:“你老老实实过去,把那锁仔细瞧清楚,包括每一条缝每一道纹路,最好,是能找个物件探探那锁孔。总之回来之后,你要无一错漏地把这些画出来给我看,讲出来给我听。”
苏祈甩给她后脑勺:“我不去!我才不送过去丢脸!”
苏婼端茶:“去了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要是不去——”
她目光透过窗户,落在窗外的飞雪上,“那你那个阿吉,可就危险了!”
苏祈愣住了,片刻他又跳起脚来:“你威胁我?!”
“你说是就是。”
苏祈颤抖起来了:“苏婼!”
苏婼伸出指头掏了掏耳朵,不紧不慢道:“你当然也可以不听。不过,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一向说得到做得到,要是不去,明天早上,你的阿吉就不一定还能留在京城了。”
苏祈手指头指着她,都快被她一句话给撂翻过去了。
苏婼起身走向他,睥睨道:“说吧,你去还是不去?”
苏祈与她对峙半晌,到底把手给垂下来了。
这样的架势,苏祈还能不去吗?!
她居然拿阿吉来威胁他!
姐弟十一年,前些年也倒罢了,无非是念叨念叨,可最近几个月她简直变了个人,对他百般折磨,不是告状就是挤兑!处处盯着他,把他拿捏得死死的,哪怕隔着一座城墙,都没能阻挡住她探过来的魔爪,她放出来的话,还能有怀疑的余地吗?!
他一口钢牙咬得咯吱作响,不甘心的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在她凉凉的目光之下,只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韩陌走进苏家,苏绶就迎出来了。
都是干清宫的常客,彼此当然认识。
但苏绶此刻顶着巨大压力,自然也就无法给出笑脸来。苏缵的担忧他怎么会不知道?皇上那边他倒不惧被发落,但是苏家名声在外,宋延已经把话放到了这份上,他要是再不动手,苏家颜面何在?世人日后又将如何看待苏家?
更何况韩陌实在不是什么善类——所以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把子弟都传出来试试。作用肯定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最起码,不也证明了苏家实在尽力了吗?
听到门房通报消息他就到达了影壁下,看到油纸伞下这少年面目寒凉,双手紧握,一身玄色锦衣衬得本就有“小阎王”之称的他越发凌厉冷峻,心下叹气,上前躬身道:“不知韩大人驾到,苏某有失远迎!”
韩陌颔首:“苏大人,在下不请自到,打扰了。”
“大人言重。”
前往厅堂的路上,韩陌问道:“一天都过去一半了,那箱子如今什么情况?”
苏绶硬着头皮回应:“我等正在想办法。”
韩陌停在门下,抬起头来,目光刚好落在厅堂正面的“天工圣手”御赐镶金匾额之上。他说出来的话透露着不高兴:“你们苏家是朝中顶级的巧匠,当年你们祖上靠着一手技艺给你们攒下这家业,苏大人不要告诉我,如今连这么一把锁,你们都拿它无可奈何。”
这番话不止苏绶难堪,厅内一众站起来准备拱手的官员,亦都纷纷停在原地。
宋延走上来:“世子……”
韩陌抬手阻止了他的说话:“诸位大人都是朝中栋梁,我不信这点小小的难题都解决不了。听说在座好几位大人与罗智都有交情,一个箱子居然难倒了你们这么多人,莫不是你们当中有人并不想我拿到证据罢?”
要论扣帽子,谁能扣得过东林卫这帮土匪?!
众人暗暗咬牙之余,韩陌目光又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我只有半天的时间。天黑之前若还打不开,那就只好请诸位大人一同去面圣了。”
他年岁虽轻,但身材高大,从小习武,腰身挺拔。且又常伴天子身侧,一身贵气早就养了出来,年龄对于他来说,哪里是什么可欺之处?这么一群资历不算浅的官员在他面前,竟只有沉默无语的份!
东林卫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朝野上下都有数。在座都是混迹仕途多年的老吏,谁能保证自己没有点纰漏呢?真闹到去面圣的地步,谁都讨不着好果子吃。
苏绶以往也不是没与韩陌打过交道,虽说印象中的他一贯都是这么跋扈,但今日的他看起来,似乎犹为不好对付。看了看旁侧的苏缵,还有早就证明是多余的苏祯和苏佑,他反覆地深吸了几气,然后沉下气息,握起了双掌。
管家吴淳忽然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异常的起伏:“老爷,二爷……毛遂自茬,请求看看这铜锁。”
苏绶正在焦灼关头,闻言厉斥道:“他瞎胡闹什么?”
吴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二爷十分坚持,说非得来看看不可。”说着他往门口递了递眼色。

第7章 你莫非在耍我!
韩陌早就听到了,他朝门口看去,只见十来岁的一个孩子,直立在门槛外,长得倒是落落大方,双眼里露着忿意,一看就不是个消停小子。
他没有插言。
他在想别的心思。
之前他撂下那番狠话,苏绶竟然没能立刻拿出主意,令他感到十分意外,苏家名声在外,几代以来都可说是大周锁道上的扛鼎名家,所以他是根本不相信苏绶解不开这个锁的,心里一直以为是这帮老滑头有意帮着罗智,但现在看来却不太是这么回事……
苏家虽说在京城权贵里也算有个名号,可是根基不深,还不到能故意跟东林卫相抗衡的程度,所以他们执意不拿出法子来,到底是有别的顾虑,还是当真在锁器一方面没有了底气?
他又抬头看了看厅堂上方那块匾额,说道:“既是令郎有这份勇气,苏大人何不让他试试?”
到底自己所求的是拿到证据袁清申冤,不是真要拿捏这些人,哪怕是个孩子,也是苏家的孩子,他不想错过任何机会。再者,苏绶不拿主意,他不想顺他的意。
苏绶张嘴想拒绝,又哪能拒绝?他最终又还是看向苏祈,不耐地唤了他进来。
苏祈这一路腮帮子都咬到酸胀了。都说长姐如母,有姐姐福气,啊呸!这话谁说的,看他不打死他!他就没见过苏婼这么冷血无情又恶毒的人,变着法的欺负他!处处跟他过不去,这三年来,天知道他外表光鲜,私底下在她手上,却是过的什么鬼日子!
“见过诸位大人。”
垂首进内,甫进门他就差点被这宛如阎罗殿一般阵仗震到腿软,目光也情不自禁停留在坐于客首的冷眉冷眼的韩陌身上——举京上下,除了宫中太子,再没有谁能有镇国公府这位爷这么牛气哄哄,不过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
苏绶肃声道:“你好生上前参详参详这锁,就当是研习。”
苏祈称是,提袍上前,围着这铜锁走起圈来。
苏家子弟三岁起就要接触锁具,熟识各种类型的锁,到六岁启蒙就学习制锁技艺。苏祈算起来也学了好几年了,不说解锁,看样记样的功夫还是有的。他围着看了几圈,而后停在铜锁前,小心翼翼拿起它,端详了几轮,最后从怀里取了片软木片,往里轻轻捅了捅。
苏绶看得紧张起来:“你别乱动!”
韩陌不满地睃着他。他旁侧的窦尹说道:“苏二爷莫非是已经有解?”
苏祈卖了个关子:“在下仔细看了几遍,的确有了些模糊想法,只是还待反覆斟酌,请容在下先且回房,两刻钟后再回来向诸位大人覆命。”
满屋子人清起了嗓子。
看到这会儿,也早就猜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解得开这锁?什么有了模糊想法,还待斟酌,明摆着就是托辞!苏家也真是的,到底搞什么明堂呢?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何苦如此折腾?
韩陌虽然没跟着他们嘘声,但眉头也越皱越紧。
就这么坐着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下雪天黑得早,要是天黑之前还是没打开,他便是能把在座这些人全都套上小鞋,谋杀袁清的凶手不还是没法伏法么?倘若苏家实在没有办法,下一步他又该如何呢?
“快回去读你的书!”
苏绶觉得苏祈就是前来丢人现眼的,没有好气。
苏祈出了厅堂,揣着一肚子气奔回怡志堂,一脚踹开房门。
苏婼正坐在炉火畔吃茶,茶水被惊得挨着她的脸畔溅出来。
她瞪了他一眼,把茶喝了才拭拭脸抬头:“看清楚了?”
苏祈且没顾上答话,为了阿吉,他忍辱负重拖来纸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纸上画着五个图案,前四个分别是铜锁四面的模样,第五个是放大的锁孔处的图。图画得不可谓不精细,连锁的每个面上落下的划痕他都给照样画了出来,锁孔处更是能清晰看到肉眼可见的那截部位。这些年他正经书没读,这写写画画的玩意儿看来倒是没耽误。
苏祈画完将笔一拍,见苏婼逐张仔细地看,凝起的双眉与闪烁着锐利光芒的双眼,与素日懒散漠然的样子截然不同,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不由哼道:“少装模作样了,你莫非也会锁道不成?苏家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有资格传承这门技艺,你看了也是白看!”
苏婼没搭理他。兀自接过扶桑回房接来的一只三寸长小木匣子。打开之后,里头竟有好几十把长短形状都不一的簧片。
苏祈皱眉:“你哪来的这些?”
看苏婼仍是不搭理,而是从中挑了几枝趁手的簧片在手里比较,然后拿着小钳子小磨石开始打磨,他越发看不上眼了:“便是素日从我们口中听得了一些窍门,看得懂这些图,莫非你就有办法了?
“跟你讲,如今前头父亲和二叔都拿它束手无策,要想不触动箱子里的机关,引爆火药,同时又能顺利开箱取得那些证据,除非是曾祖爷还在世!”
苏婼把打磨过的一根簧片拿起来吹了一下,吹起来的其实看不见的粉尘噗到了他脸上。看到他狼狈躲壁,苏婼扬了扬唇。
“你莫不是在耍我!”苏祈怒而起身,“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你要是没完——”
“砰啷”两声,两根落在桌面的锁钥打断了他的下文。
“拿去前院。短的这把往下紧靠锁壁先插入,等抵到末端,再把长的这把从上方插入,同样抵到位,锁就开了。”苏婼说完看了眼漏刻,“不到两刻钟,刚好还剩了点时间容你赶过去。”
苏祈愣住了,拿着这两片锁钥在手,眼里充满了惊疑:“你当真的?!”
苏婼一巴掌挥在他后脑勺上!瞬间将他扇了个脸贴桌:“麻溜地给我死去前院,把锁开了立刻滚回来!要是敢对人说出半个字这锁钥的来历——实话告诉你,你那个阿吉祖宗八代都已经被我扒出来了,要是你敢把我的事吐露出去,我定会让她今天夜里就得消失在京城!”
痛感那么直接,苏祈脖子都缩进去了半截!

距离苏祈被威胁过后不到半个时辰,他居然又被苏婼给削了!
想他苏二爷大小也是荣安坊内能隍着走的人物,没想到他竟然在苏府被苏婼拎住了后颈皮!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行走在前往前院的路上时,他每个毛孔每一根筋都在冒火!
攥着手里的锁钥,他恨不能拿着它倒回去刮她的皮!她到底哪来的信心,就凭这两个破锁片就能把那把锁打开?
真是不自量力,给他等着!回头要是开不了,看他回来怎么收拾她!
“我要见父亲。”
回到前院门下,他咬牙按捺住心中的躁怒,让管家吴淳递话。
吴淳看到他后立刻惊了:“二爷怎么又回来了?”
苏祈不耐烦:“听不懂人话吗?我是来开锁的!”
吴淳眼珠子都快跌下地来:“……二爷您当真?”
苏祈已经不想跟他啰嗦了,拨开他就进了屋里。
“父亲,我回来了。”
堂上的苏绶已经走到了铜箱旁侧,正打算强行试一把,猛地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正打算怒斥,苏祈却已经走到了桌旁,拿着不知哪来的两片做工粗糙的锁钥在那比试来比试去的。
“你搞什么明堂?!”
苏绶十分惊怒,他来开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回去!再过来就打断你的腿!”
苏绶为人严肃,苏祈向来不敢在他面前乱来。眼下听他越来越浓重的怒意,还是有些胆怯的。但他也知道自己无功而返意味着什么!他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阿吉的生计都拿捏在苏婼手里!要是这么容易放弃,他刚才就不会过来了!
他当作没听到苏绶的话,扭头望着韩陌,躬身道:“敢问韩大人,您确定这箱子里有火药,也有您要的证据是么?”
韩陌皱了下眉头:“当然。”
要不然他这兴师动众的是干什么?
东林卫的人办事还能有差错?
“好!”苏祈点头。
既然成败在此一举,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反对?父亲再生气,只要箱子打开了,他也不可能重罚他!
转过身后,苏祈看准锁上的孔眼,先按照苏婼交代的,把短的那把取出来,不由分说,紧贴着锁孔下壁插了进去!……
“祈哥儿!”
看他如此任性莽撞,苏绶和苏缵怒吼的声音都变形了!满屋子也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好些人都忍不住震惊站了起来!更有些还做出避让之势,生怕万一引爆了火气,结果却伤及了自己!
但与此同时,一道并不算响亮的“啪嗒”声却从锁腔中传了出来,精于锁道的苏绶敏锐地听见,那分明就是熟悉的簧片弹开的声音!
苏祈心头好像涌上了一股热血,他不再停顿,当下把另一把锁钥也插进去!随后便听得再度传来两声轻响,而后铜锁的锁梁跳开了!那把两寸来长的沉甸甸的铜铛“匡当”掉落在地!惊呆的众人没有一个想到接住它,它便跳落在地上,弹跳出一串更加清脆响亮的声响来!
“真的打开了!”
不知谁的一声惊呼,刹时安静的厅堂又瞬间沸腾!
原先端坐的官员躬着身子从座位上向前探看,一双双眼睛瞪得有如铜锣那般大,它们从地上的锁移到苏祈身上,又从苏祈身上移回锁身上,如此往复,紧接着便有呼哧呼哧激动的气喘声响起来,还有从脚跟挪动椅子的各种摩擦声,不到片刻,屋里所有人就都围到了桌子周围!
韩陌在原地略坐,随后在宋延与窦尹伴随下大步走近。
确定铜箱完好而且铜锁已经顺利打开,他看向苏绶的目光更加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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