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燮却是一声低哂:“我已至此,还能不报这仇么?”
“那先前公子把消息透露给常爷的意思……莫非是为了警告他?”
杨燮淡淡道:“常贺心里恨我,张昀屡次催我杀他我都未曾下手,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刻意瞒着他,不是么?”说完他微微侧首:“去看看他。”
“是。”
洪福垂首,走了出去。
杨燮默坐一阵,也收了铜锁入怀。
早饭后苏缵依计把胡氏带到了后花园,苏婼避开耳目到了胡氏院里,在苏缵安排的人手帮助下,很快把机括安装好了。由于此处不与常氏处相同,为了增加成功的机率,她还反覆试了几次,确定万无一失才离开。
动过的地方苏缵的人自然会恢复原样,就是有破绽的,他们也会负责圆过去。
只是路过东边小花园的时候却遇见黄氏独立在尚且为一树绿叶的桂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苏婼在廊下看了会儿,出声道:“二婶怎么在这儿?”
黄氏像是被突来的爽脆声音惊道,立时回头,一张瘦削的脸上尚有惊愕。
“是你这丫头!这么大声音,可吓到我了。”瞬间工夫,黄氏的神情就转为了嗔怪,并且提着裙摆迎着苏婼走来,“你怎么又在这儿?”
这听起来却像是在回避问话了。
苏婼未动声色,说道:“天气热,我找个地方歇歇,不想后花园里二叔正领着胡姨娘在那儿,我可懒得打扰,便这来这儿了,不想又遇见二婶在这儿发呆。我可没打扰到二婶您吧?”
“我发什么呆?不过是想起一首前人做过的应景的古诗来,可叹近来记性不好,半天想不起来,在这儿琢磨罢了。”黄氏轻睨着她,又挽起她道:“走罢,我们上前边吃盅茶,唠唠嗑。”
“姑娘!”
苏婼正要挪步,扶桑匆匆来了:“吕公子求见!”
苏婼心下微讶,这人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有些好奇他的来意,苏婼便推了黄氏的邀约:“这吕公子来得不巧,看来我得先告退了。回头再上二婶屋里讨您的好茶喝。”
黄氏道:“哪位吕公子?找你做什么?”
苏婼顿了下,笑道:“还不是那位被我拒婚的吕公子吕凌?我也不知他来做什么,总归不会是再来求亲的吧?”
黄氏哦了一声,扯扯嘴角:“那你去吧。”
苏婼颌首道别,举步出了园子。
走到黄氏视野之外,她逐渐缓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才重新往前走。
往日黄氏为了胡姨娘之事不停与苏缵吵闹,今日听她明明白白地说苏缵伴着胡氏去了后花园,她倒是没事人儿般,丁点没在意,从最初的主动求嫁,到如今这般满不在乎,是真的已无爱了么?
跨入前院厅堂,负手立于门内的吕凌就转过了身来,见苏婼后拱一拱手,立刻道:“苏姑娘,在下还以为姑娘不会出来相见哩!”
苏婼笑道:“吕公子何出此言?你可是曾路见不平相助过我,我苏婼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再说吕公子磊落大方,不是那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伪君子,我反而挺钦佩公子。”
吕凌听着这话一时怔愣,一时感慨:“我倒是从没想过你还会如此评价我,是我吕凌不配了。”
“好了,少扯闲话,你找我做什么?”苏婼笑着坐下来,并伸手请茶。
吕凌也没客气,坐下后说:“上回不是蒙你指点,叫我夏至日去投张阁老所好么?后来你也知道,这条路子还真是走对了的。张阁老不时传我,蒙他指点,我的文章也颇有精进,更是有幸上张府拜访过几回,不过,近来听到一事,我拿捏不好,特来请教姑娘。”
“哦?”以吕凌这超乎同龄人的清醒,居然也有拿捏不好之事,苏婼不由好奇,“什么事情?”
说到此处吕凌却又沉吟起来,似乎不好怎么开口。一会儿之后他才说道:“听说张阁老的祖籍不是京畿?”
“确实不是,如何?”京官里本地籍的除了几个世家,余下的寥寥无几,像他们吕家不就是外地的么?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日我在张家,由张公子领着游园,路过他们家一处无人居住的院子,发现里头供着两副画像,那画像的落款,写着吾祖音容。庚子年秋薨于京郊等字样。”
吕凌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轻极轻,仿佛怕三尺之内还有人听闻的模样。
苏婼望着他,一时也忘了回话。
以张家与苏家的关系,两家祖上的底细怎么着还是知道的。苏婼从小就知道张家祖居于江陵,且是江陵的一个世家望族,祖上听说也是出过名臣的。张昀的祖父年轻时升任京官,得当朝重臣器重,后来飞黄腾达,再未放过外任,他携妻儿定居京师,此后开枝散叶,扎根京畿,张家逐渐成为了朝廷中流砥柱。
简而言之,张家发源于江陵,这是可考的,他们的祖宗,都应该埋葬在江陵祖籍。葬在京畿的,只有张昀的父母双亲,因为昔年过世时正逢朝廷动荡,而不便扶灵南下,所以就在京郊选了福地落土为安。
但!是!即使是张昀的父母,也绝不可能用到一个“薨”字!
“你可是看错了?”苏婼两世都在张家走动,从未听说过张家还有个出身皇室的祖宗!
“姑娘忘了?在下一手鉴字的手法也还算过得去,又怎么会连这都看不清楚呢?即便眼拙,也不至于在这等事上模棱两可地来知会姑娘。实不相瞒,最近不是首辅之争闹得动静挺大么,在下确实也想借借张阁老的东风起一起势,可又生怕七不懂八不懂,无意之间弄巧成拙。倘若张家祖上还与皇室有渊源,在下日后行事,不是得注意些么?至少得了姑娘确认,心里也有个底。”
苏婼可给弄迷糊了。“我从未听说过这层。那画像是什么模样?”
“是位年轻的妇人,并非祠堂里所供的那样的画像,而是一副赏花图。确切的说是那位贵妇的侧背影,可以看到大半的背影,和三分的侧容。说句冒犯之语,那贵妇人穿着奢华,身段窈窕,虽然眼尾勾上了几笔浅纹,但仍然能看出来姿容极佳。”
果然男女的关注点永远不同。苏婼道:“我说的是,那画像上没有什么标识么?可以判定身份,或者名字的?”
“那没有。”吕凌摇头。但下一秒他又哦了一声:“她腰上挎着把剑!”
挎着剑赏花?
苏婼紧接着:“是挂在什么样的院子?”
吕凌一边回忆一面道:“就是从他们家东跨院的疏月斋左首宝瓶门进内,沿长廊直过两道院落,再往西拐,去往玉槛轩中途的一座小院儿,那院子没挂匾,也不在路边,那日是正逢下起了毛毛雨,煜公子为了借树荫避雨才引我走的那一头。
“那路上全是青苔深木,看起来平日也极少人走。院子也旧,门窗倒是有八九分新,只那廊下石阶缝里早被苔藓挤得看不出缝来,石头上也有屋檐水日久滴成的窝儿。”
苏婼眉头更深了两分。她对张家虽不说了如指掌,张家各个主子分住在何处,某处又是做什么的,大致都有印象。吕凌说的十分清楚,她也很快就分辨出他指的那处地方,那里是背靠张家祠堂的一片地方,听说早年在张昀的祖父手上时,张家人丁特别兴旺,进京来投奔的族人也多,那一片几个院子都是分给进京的子弟住的。后来子弟们有了成就后搬出府去,渐渐就空下来,所以确实是多年不曾有人居住。苏婼作为客人,再熟络自然也不会无故闯去那样的地方。
原来那里竟还挂着有张家祖先的画像吗?
她又问:“你确定是张家的祖先?不是别家的?”
吕凌嗐了一声,无比自信地摇起了扇子:“那可是张阁老亲笔提的字,经我鉴定过的还能有错?”
苏婼被说服,长久地闭上了嘴。
别人说这话,她还要存疑三分,可是吕凌的眼力她是验证过的,他说张昀的笔迹,那就一定是张昀的笔迹,不会是他姓人,哪怕是张家其他人的笔迹也不会是。
这么说来,那画像中的女子确实是张昀的祖上?
可是能用到薨这个种字眼的,不是皇室本家人,也一定是嫁入皇室的,再不济也得是个外姓的王爵,这画上的贵妇,属于哪一种呢?她实在是没有听说过张家关于这方面的任何传闻。
很显然吕凌也是没听过的,包括他那负责过多次皇室祭祀大典的光禄寺卿的父亲。
因为他必然也是向身边人侧面打探过,才会来向她求证。
这就更加证明,张昀有位祖先身份非凡,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了。
“对了,”她忽然想到:“你刚才说还有一幅画像,也是这位女子的?”
“不是,另一幅画像,是幅讲学图,背景是岩松之下,先生模样的人坐于石上讲学,弟子们则在石下坐着,形态各异,我来不及仔细看,但约莫有十来人吧。同样是张阁老的落款,不过倒未再提及什么信息,仅仅是落了个年号。
“两幅画像纸张差不多,看色泽却应该是不同时期所作,女子画像有些发黄,应该少说都画了有二十年往上了。”
苏婼听完坐了一阵,而后侧目向他:“难怪你能得张阁老青眼,外头对你的褒奖也不绝于耳,你竟能在匆匆几眼之下把这些记得如此清晰,实在是非常人能及。”
吕凌耳朵尖儿眼见红了:“你这么夸我,我怎生受得了?我读了这么些年书,若是连这些本事都没学到,那我功夫岂不是白费了?你去问韩世子,他习武多年,不是也修得一身本事?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我怎敢在你跟前自恃有才?”
虽是如此,但读书多年,到头来却一事无成的多了去了。
只是苏婼不再深谈这个话题。“你既找到了我,我自然想办法帮上你。只是我还得去印证印证,回头我再告诉你。”
“那我先多谢了!”吕凌说着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告辞时却又顿了一脚,说道:“其实,你不妨亲自去张家看看。虽然我是为了借张阁老升任首辅的东风而关注到了此事,但我总觉得,张阁老的祖先是皇室中人,而你们家作为张家至为亲近之人,居然不知道,而且还有皇上显然都不知道,这不奇怪么?”
苏婼抬起深如幽泉的双眸,灿然笑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不知吕公子能否顺道搭把手?”
“在下悉听尊命!”
吕凌郑重地拱起了手来。
“那好。”苏婼缓缓起身,“明日上晌,你我便就上张府拜访拜访。”
苏绶入了公事房,韩陌后脚跟进来。
“千福斋那边接连几日都没有等到孙雄,这个时长已经超过了他之前的任何一个取鞋的时间,我怀疑,杨燮他们提高了警惕,方方面面都蜷缩起来了。”
“之前约定好放出去的风声呢?如今已进展到什么程度?”苏绶坐下来喝了两口茶,旋即问起来。
“茶楼酒肆都传到了,城内好些被案情延误了出城时机的商贩都开始准备起出城来。”韩陌接了衙役的茶,喝了一口后也在旁侧椅子上坐下来。“我怕过犹不及,引起对方怀疑,下晌已让人重新拿捏了分寸。”
苏绶长吐气:“此番能不能如愿,希望就在常贺身上了。以三日为限吧,静观其变。”
韩陌称是,把茶放下来,却没有走的意思。
苏绶望着他:“世子还有事?”
“噢,”韩陌抹了下鼻子,“晚辈奉家父之命,特来请大人今夜至鄙舍用个小宴,还请大人务必赏光。”
苏绶上下瞅他:“无缘无故,国公爷为何如此盛情?”
“也没别的,就是新近府里有人自徽州回来,捎了好些土产,家父说,最近大伙为了这案子都挺辛苦的,故而请大人过府小酌几杯,顺带议议这案情。”韩陌说完再次补了句:“眼看要天黑了,大人不如这就随晚辈前去吧?”
生怕他飞了似的!
苏绶眉眼间浮上一层浅薄的不待见,说道:“多谢世子盛情,今日我却想早些回府歇息,改日得闲再且当面谢过国公爷厚意。”
“大人……”
“大人,此处有份两江水灾相关的文书,须当与张阁老面禀核实,今夜就得呈交至宫中,但下官前往礼部时,属官却说张阁老已下衙归府。下官人微言轻,怕是进不去张府,您看这——”
韩陌正待劝说时,门外一位官员匆匆拿着份文书走进来。
苏绶接在手上,当下起身:“我去罢。”
韩陌把他拦住:“还是晚辈去!晚辈腿长,走得快!您还是赏个面上马车罢,家父已然在府等着了!”
昔日京城人眼里鬼见愁的小阎王,此时竟像个孩童般耍无赖地展开双臂挡起了苏绶去路,不夸张的说,旁边的官员瞧着这幕都快惊掉了下巴!
这厮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苏绶缠不过,也只能沉气妥协:“待我自张府出来,再去领国公爷与世子这番美意。世子先行一步罢!”
韩陌咧嘴:“那大人可不许食言。”
苏绶无语。这是当他什么人呐!
两厢在衙门外头分了道,苏绶驾马往张府来。
灯市街口左拐,便是张家胡同,因张家占了大半条胡同的地盘,胡同故而得此名。
苏绶少年时起就在张家胡同里走动,这条路就如同刻在他脑子里一般熟悉。
说是少年,具体几岁?他已记不确切了,只知道那会儿已经读了有好几年书,也开始研习锁道,忽然有一日,父亲拎着束脩,带着他进了这条胡同,在张家敞开大门的欢迎之下入内拜师。
那日苏绶最先见到的,是张家时任巡盐御史的大老爷,也就是张阁老的父亲张潼。
那时候张潼已经年迈,未久就已去世。
——哦,去年张家才给老太爷做过十七年之祭,这么算起来,那离拜师之日过去至少有十七八年了,他应该是十五岁上下。
第394章 师徒
父亲显然与张潼早就说好了,替他登门请师,没说几句话张潼就把长子张昀传了过来。那时候的张昀四十出头,儒雅俊美,气质非凡,他是翰林院的学士,朝中最有学问的几位老牌才子之一。
父亲说张学士自此就是你的先生,你的恩师,快跪下。
苏绶就跪了,端端正正地行了拜师大礼。
张昀微笑连连,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当场给与了许多提点,后来这些提点的确都让他在科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也给予了不少鼓励,那些鼓励,都是实打实地说到了他心坎上。
苏绶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段师徒缘份,是来自于他年少轻狂所作的一首嘲讽贪官的长赋。
那文章原是几个子弟间私下传阅,后来不知谁传了出去,竟落到了张昀手上。张昀看到后不但未曾训斥,反而大赞其才华,辗转知道是苏家的长子,便主动邀请相见,只是那时苏绶正因为这篇赋而被父亲禁足,不曾知晓此事。
张家贤名在外,苏绶竟得张昀青睐,父亲岂有不高兴之理?言来语往之间,探得张昀确实爱才惜才,回家后就渐渐起了请其收苏绶为徒的心思。正好苏家与张潼打过几次交道,父亲就挑吉日拜访了张潼,告知了心意。
不久就得到了张家回音,张昀同意,并且还主动拟定了拜师之日。
恩师——确确实实是有“恩”的。
那些年,张昀不厌其烦地教他作文章,教他做官,又教他如何应对朝堂世故。这些年苏绶能够隐藏得这么好,至少有一大半要归功于张昀的调教。科举之前,大家都低调地不曾对外公布。金榜题名之后,苏绶才以进士之身前往张家叩谢师恩。
那一日,是他苏绶在这条胡同里走得最为春风得意的一次。
“呀,是苏少卿!”
不知不觉已到了府门前,吴淙叩开门,门房立刻将门大开,跨出门槛来迎,又朝着身后暮色传呼:“去正院通报,少卿大人来了!”
张昀对苏绶视如半子,张家上下对他也礼遇有加。不管何时到来,苏绶都能从对方脸上感受到由衷的欢迎。
“恩师到家已久么?”
苏绶边走边寒暄。
“老爷先前回来了,方才却是又出去了,大爷尚未归府,否则倒可以出来陪陪少卿大人。不过老爷交代过留晚饭,所以应该很快就回来。”
门房慇勤地回应。
苏绶脚步慢了一拍,又恢复如常,点点头后随着之后来迎门的一名管事入了东花厅。
“师母可安好?”
“回大人的话,夫人身体硬朗,昨日被三太太接到府里去消夏了,得过几日才回。——大人且稍坐,小的去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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