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慧兰握着火叉挑起上方的柴火,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字里行间满是关切与心疼。
梁源无法,只得出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四菜一汤上桌,母子二人面对面坐下。
今晚的饭菜格外丰盛,三荤两素,是以前都不曾有过的,主要是为了庆祝梁源顺利通过县试和府试,获得童生功名。
梁源特意去厨房拿了汤匙,舀了两碗鱼汤,一人各一碗。
饭桌上也不存在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和着傍晚间的习习春风,他俩边吃边谈,从隔壁掌柜家的小孙子,说到福水村庄稼的长势,气氛温馨极了。
吃完饭,一切收拾妥当,梁源洗漱上了床。
府试已经告一段落,院试要等到两年后,今夜梁源给自己放了个假,就着油灯翻看从唐胤那儿借来的闲书,权当放松一二。
刚到亥时,梁源打个哈欠,熄了油灯躺下,阖目入睡。
月夜寂静,唯有虫鸣窸窣,院子里的榆树树叶沙沙作响,二者交织,奏成一曲悠扬而又和谐的乐章。
伴着这曲调,梁源自然一夜好眠。
殊不知,这一夜有人因为他彻夜难眠。
灵璧县,梁府。
梁守海的书房一直亮着灯,管家守在门外已经许久,却不见屋里有任何的动静。
傍晚时老爷得知前头那位源少爷再一次得了案首,有了童生功名,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进门前管家曾觑了眼梁守海的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风雨欲来令人心惊。
跺了跺僵直发麻的双腿,管家小心翼翼地敲门:“老爷,时辰不早了,您该休息了,明儿一早还得去县衙呢。”
过了好半晌,书房内才响起梁守海的声音:“知道了,你且先回去。”
管家麻溜回了自己住处,约摸一刻钟后,伴随着“咯吱”一声,梁守海开门走了出来。
抬目望向空中躲在云层后的弯月,梁守海打消了去云秀屋里的念头,脚步一转,去了梁盛的院子。
不出他所料,梁盛早已熄灯入睡了。
“砰——”
梁守海莫名怒从中来,一脚踹开房门,惊得睡在外间的小厮一个激灵,摔到了地上。
“谁啊大晚上的,不知道……”小厮一骨碌爬起来,正要发脾气,待看清门口之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老爷?”
梁守海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径直走进内间。
梁盛也已被方才的动静给闹醒了,坐在床上揉着眼睛,一脸睡意朦胧。
他刚才正在做梦,梦里梁源狠狠嘲笑着他,说他被父亲疼爱又如何,还不是考得没他好。
陡然被惊醒,又心中郁闷,梁盛怏怏道:“爹您这是干什么?”
梁守海上前一把掀开他的被褥,冷声问道:“谁让你这么早睡的?”
梁盛愣住,抬起双眼:“什、什么?”
梁守海见他满脸迷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质问道:“这才亥时不到,你为何这么早就放下书本,上床歇息了?”
梁盛缩了下脚,不明白梁守海因何发作,讷讷道:“儿子不是一直都这么早......”
话未说完,就被梁守海无情打断:“人家都读书读到半夜,你却天黑没多久就睡了,难怪你考不上案首!”
梁守海的话像是一柄利刃,重重扎在梁盛心头,他鼻子一酸,语气里带上了哭腔:“爹是不是觉得我没和大哥一样考中县案首府案首,让您丢脸了?”
平日里就算梁盛只是难过了一瞬,梁守海都心疼得不行,放下手上一切的事务耐心安抚。
而这次,他只负手立在床前,沉默冷硬。
父子二人素来亲近,梁盛怎会不知梁守海的沉默就是默认,他死死掐着手心,羞耻与委屈让他一时脑热,直言道:“若您真觉得我不好,不如您再认回大哥好了!”
“啪——”
梁守海只是表面温润,实则控制欲非常强,何时被人这般忤逆讽刺过,当即怒不可遏,一巴掌甩了过去。
梁盛被打得偏过脸,几个呼吸间脸上就浮现出一个通红的掌印。
先是因为他习惯性早睡而训斥他,紧接着又因他一时羞愤口不择言,直接对他动了手。
梁盛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霎时间卸去浑身的力气,真如那蔫巴巴的落汤鸡一样。
他嘴唇颤抖着,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爹你打我?”
梁守海方才也是一时气急,打完就后悔了。
他把手背在身后,手指蜷了蜷,面上依旧一派冷凝之色:“我是你爹,当爹的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起来读书,明日一早我要看到你写完三篇文章。”
梁盛不敢忤逆,一腔苦水往肚子里咽,顶着红肿的脸学习到深夜。
次日一早,梁守海喝着醒神的浓茶,想起昨夜之事,就让管家去梁盛那处把文章取来。
不多时,却见管家一脸急色地冲进来:“不好了老爷,少爷晕过去了!”
梁守海拧眉,放下茶杯:“怎么回事?”
管家摇头:“夫人已经让人请大夫来了。”
到底是自己看重的儿子,又是未来文曲星,梁守海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刚一脚踏进梁盛的屋子,就听见哀哀切切的抽泣,听得他一颗心都下意识揪了起来。
走进内间,二十多岁的素衣女子正趴在床前,身姿婀娜,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愁绪,却不会惹人心烦,只会让人心生疼惜。
梁守海几步上前,瞥了眼正由大夫诊脉的梁盛,轻声道:“秀妹。”
云秀抬起一双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老爷您怎么能这么对盛哥儿,他还是个孩子呀。”
梁守海不明所以,目光落在恨不得当自己是隐形人的大夫身上:“我儿到底为何晕倒?”
大夫斟酌着回答:“回县令大人,令郎这是受了凉,又经历大喜大悲,双重刺激之下方才晕倒。”
梁守海眉间折痕加深,已然有了猜测,没有再问,让管家随大夫过去抓药。
待房间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梁守海看了眼梁盛,将云秀揽入怀中:“对不起秀妹,是我心急了,我也是望子成龙……”
云秀急忙捂住梁守海的嘴:“我明白的,我与海哥都是一样的,都盼着盛哥儿功名加身,荣耀宗族。可是海哥,你也得考虑到盛哥儿如今才十一岁,凡事急不得,得慢慢来,盛哥儿已经很努力了。”
梁守海嘴上应承着,心里头却不以为然。
同样都是他的儿子,在他眼中梁源是远逊色于梁盛的,可现在梁源得了两次案首,梁盛却是成绩平平。
唯一赢得梁源的,就是比他早一年成为童生。
这样的一个巨大落差,让梁守海无法接受。
盛哥儿可是文曲星转世,他寄予厚望的爱子,怎么能被梁源一个痴傻多年的人比下去?
云秀一个孤女,凭着表兄妹的关系成功上位,并挤走苏慧兰,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梁守海心口不一,她一眼就瞧出来了,借着低头拭泪的动作,眼中有冷意一闪而逝。
梁守海在这儿陪着母子二人片刻,连早饭都没来得及用,就匆匆赶往县衙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梁盛就睁开了眼,瞥一眼外间,惴惴不安地问:“娘,这样真的有用吗,爹是不是还怪我?”
云秀温柔一笑,做足慈母姿态:“自然是有用的,刚才你爹一听说你晕倒了,就急忙赶来了,他还是心疼你的。”
梁盛立时放下心,整个人松懈下来:“娘我再睡一会儿,您先回去吧。”
云秀替梁盛掖了掖被角,悄无声息离开。
待走出一段路程,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云秀吩咐身旁的丫鬟:“之前派去梁源身边的那个小厮,你去处理了。”
梁守海已不似以前那般,坚定地站在他们母子这边了。
眼下梁源成了童生,又比梁盛考得好,连得两次案首,可谓风光无限。
以梁守海的虚伪虚荣,假以时日,说不准还真会把那对母子重新接回来。
倘若真有那一天,那她这些年的经营与算计全都打了水漂。
她绝不能让梁守海知道那件事是由她一手策划,不仅如此,还要借此将梁源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云秀计上心头,对着丫鬟一阵耳语:“你这样……”
农历四月三十,梁源的生辰。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上一世梁源被孤儿院院长捡到那天,正是农历四月三十,据说连脐带还没剪。
两世的生日都是四月三十,让梁源有种生命一直在延续的感觉。
思及此,梁源不禁无声勾唇微笑,用束发带束好头发,寻摸着整理好碎发,再整一整衣冠,开门走出房间。
暮春时节,日头早早就升起来了,金色的日光在踏出房门那一刻落在他的脸上。
空气里带有阳光特有的味道,温暖和煦。
苏慧兰听见动静,从厨房探出头看一眼,来不及说什么,又缩了回去。
很快端出来一碗面条,放在桌上,朝正在做锻炼的梁源招手:“源哥儿快来,娘给你做了长寿面。”梁源眸光一亮,也顾不上其他,疾步上前,一撩袍角落座:“谢谢娘。”
长寿面是长长的一整根,按照风俗是不能咬断的。
梁源捏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嗦一口面条。
长寿面的汤底是昨晚焯排骨留下的,鲜香味十足,面条更是劲道有嚼劲。
这是梁源头一回吃到长寿面,每一口都吃得很慢,像是要细细品尝其中的味道。
同时不忘竖起大拇指,大肆夸赞:“娘手艺真好,我可爱吃了。”
苏慧兰笑得合不拢嘴:“好吃就多吃点,今天是源哥儿的生辰,娘也给你不了更多的东西,只希望源哥儿能高高兴兴,平安顺遂。”
说着递上一个红纸包,里头放着一百一十个铜板。
这铜板象征着梁源的年岁,只是十一听起来不太好听,苏慧兰就在后头加了个零,凑成一百一十文。
梁源笑眯眯收下了,待吃完长寿面,连忙收拾一番,前往私塾。
在私塾门口一个急刹车,差点与苏青云迎面撞上。
苏青云连忙扶了把梁源,笑道:“还没恭喜源弟,又考中了府案首。”
昨天上午府试放榜,经过十几个时辰的流传发酵,灵璧县县案首梁源再一次荣获府案首的消息早已传开了。
梁源轻咳一声,手指勾了下小挎包的肩带:“后年我们就可以一同参加院试了。”
苏青云笑意加深:“正是,昨日我将你已考取童生的好消息带回村里,大家都很高兴。”
科举本就艰难,农家子若想考取功名更是难上加难。
先帝在位时,朝堂基本被世家权贵垄断,也就这几年当今登基,顶着朝中压力任用好些寒门子弟。
可即便如此,这些寒门子弟在朝中也是举步维艰,甚少有触碰到权力核心的。
故而在得知福水村又出了个童生,苏大石当场仰天大笑,其他人更是欣喜若狂,有荣与焉。
两人边走边说,前后脚进了甲班。
又是一番恭贺寒暄,梁源好不容易才抽出身,往座位走去。
方东坐在位置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梁源从他桌旁边路过,快速敲了桌面一下,惹得方东哭笑不得。
早读结束,季先生对几位考取童生功名的学子予以表扬,同时也不忘安慰落选的人,争取下次一鼓作气通过童生试。
一番课前讲话,季先生翻开书本,开始上课。
正午时分,梁源刚放下毛笔,窗户口探进一颗脑袋,唐胤趴在窗台上:“源弟方弟,出来吃饭!”
梁源取出饭盒:“稍等,我去热个饭。”
唐胤直起腰:“你们快去,我先去占位置。”
梁源并方东齐声应好,待热好饭菜,在唐胤两旁落座。
唐胤扒一口饭,嚼几口咽下去才出声道:“弟弟们,我要不了多久就能升入甲班了。”
他说话时眉飞色舞,显然心情是极好的,梁源微微侧首疑惑问道:“不是中旬才考核过?”
“我这不是急于和你们在一个班么。”唐胤嘟囔一句,“我特意跑去问过先生了,先生说如果我能稳住,想必很快就能升到甲班了,估摸着不是下次就是下下次。”
方东昨儿情绪高涨,挑灯夜读时一口气写了两篇文章及三首诗,略有些透支过度,不似往日那般精神。
但好歹是好友分享的好消息,方东露齿一笑:“这与唐兄的勤勉是脱不开关系的。”
梁源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
待三人吃完午饭,唐胤迫不及待掏出笔墨宣纸:“今日阳光正好,不赋诗一首可惜了,谁先来?”
梁源擅长写文章,作诗方面稍逊一筹,故而与方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尊老爱幼,唐兄先。”
“哈?”唐胤反手指向自个儿,佯装生气,“尊老?”
梁源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唐兄年长,打个比方而已,唐兄你快些写,写完我和方兄再写。”
唐胤哼了一声,执笔蘸墨,埋头作起诗来。
......
傍晚时分,梁源回到家中,看见铺子门口站着一橙色锦衣的年轻男子,他身后的小厮手上提着好些东西。
人来人往,路过之人不时看他俩一眼,或好奇或探究。
梁源见他面生,也没多想,刚一脚踏上台阶,那锦衣男子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拱了拱手,言语间很是客气:“梁公子。”
梁源仔细回忆一番,他确实不认识此人,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你是?”
“我是曹佑。”曹佑呵呵笑,一招手,那小厮立刻上前来,“听说您已成了童生,我家老爷特意让我来给您贺喜。”
梁源眯了下眼:“你家老爷?”
曹佑自然知道那马上风的曹安和梁源之间的龃龉,却是面不改色解释说:“我家老爷正是曹员外。”
梁源一时忪怔,理智告诉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光从曹安和仁心医馆就能看出,曹家不是好相与的,曹员外让人登门送礼,多半有所图。
与此同时,那边的苏慧兰把打包好的点心递给客人,一扭头就看见那曹家不要脸的玩意儿竟跑到了源哥儿跟前,当即变了脸色。
此前,曹佑已在铺子门口站了许久,既不进屋,也不离开。
任凭苏慧兰说干了嘴,始终大喇喇地杵在那,就像是耍猴儿人耍的那只猴,任人围观打量,真不知他存的什么心。
这半个多时辰,简直把她苏慧兰的脸都丢光了。
眼瞅着曹佑要把贺礼往梁源手里塞,苏慧兰站不住了,把手上的活计交给赵荷花,就要冲出来。
谁知刚踏出一步,曹佑就跟着梁源进了铺子。
曹佑边走边低声说:“我家老爷是特地让我来给梁公子道歉来的,当初安少爷的事老爷夫人并不知情,他们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不,老爷一得知这个情况,就赶忙让我来赔礼了。”
梁源语气轻飘飘地道:“那你家老爷为什么不来?”
曹佑眼神微闪:“我家老爷身子不好,正卧病在床。”
梁源绕过柜台进了屋,突然想到去唐胤家做客那天,曹员外身上诡异的腥臭味。
正欲旁敲侧击,苏慧兰撸袖子叉腰,没好气地问:“你到底想干啥?”
曹佑止堵在门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每个人都能听见:“我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送贺礼。”
门口的客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一听说是来送贺礼了,立刻来了精神:“你家老爷是谁?”
曹佑抬起下巴,自得道:“曹康曹员外。”
客人齐声:“嚯!”
“掌柜的你赶紧收下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咱们想收还没机会收呢。”
“谁说不是呢,可不是谁家都能出个童生老爷的。”说话的婶子语气酸溜溜的。
曹佑一个眼神递过去,示意小厮将贺礼放到桌上,却被梁源出手制止了:“梁公子?”
梁源收手,淡声道:“我不过一介童生,如何当得起曹员外的贺礼,曹公子还是拿回去吧。”
在来的路上,曹佑信心满满,认为梁源再如何聪慧也不过才十一岁,绝不可能拒绝如此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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