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瞪着梁源,一对眼珠子都快脱眶而出,显然没想到梁源这么恶毒。
可她到底是怕死的,更怕梁盛没有自己护着,日后梁守海身边有了别的女人别的孩子,梁盛如梁源当初一般,被忽视被欺辱。
思及此,云秀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陡然卸去全身的力气,软瘫在阴冷的地上。
她抬着头,以仰望的视角看着梁源,艰难吐字:“你这么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重回梁家么,我可以去劝老爷,让他将你的名字重新写入族谱,到时候你还是嫡子。”
梁源好整以暇:“条件呢?”
“只要你跟知府大人说我是被陷害的,这一切都是云管家一人自作主张。”
远房叔叔的命和自己的比起来,显然后者更重要。
更何况,这些年云秀提拔云管家也只是为了利用他达成一些目的。
死了就死了。
梁源吃了一惊,却不意外,云秀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却又在关键时刻能屈能伸。
她隐忍十年,潜移默化中让所有人认为苏慧兰不堪为正妻,甚至在原主刚出生没多久就在他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其心机不可谓不深。
在云秀满含期待的注视下,梁源摇头:“我不答应,而且我并未打算再回梁家。”
“什么?”云秀一骨碌爬起来,整个人都扒在了栏杆上,恨不得把梁源抓到面前问个清楚,“你一定在骗我对不对,你回梁家可是七品官之子,和跟着苏慧兰当一个农家子是完全没法比的。”
梁源气定神闲,并未因她这番话产生任何动摇。
比起七品县令嫡子带来的麻烦,梁源更想待在杨河镇的那个院子里,有点心铺,有时常飘着香味儿的厨房,还有不大却很整洁两间屋子。
亦或者是福水村的那间老屋,他穿书初始就住着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他有苏慧兰这个母亲。
不论何时,遇到何种危境,她都会毫不犹豫将他护在身后。
这是上辈子的孤儿梁源渴望而不可及的。
再者,梁守海有云秀这个妾室,县令之位能不能坐稳还得另说。
梁源思绪流转,瞥了眼希冀落空,满脸失望与震惊的云秀,往外走去。
他来府城也只是想欣赏云秀的落魄,解一解心中的郁气。
目的达成,自然没必要再留在这里,牢房里的味道可不好闻。
“梁源你别走!梁源!”
身后是云秀急切的呼喊,梁源充耳不闻,一路向前。
待云秀的判决下来,他和娘的恶名臭名都能在一夕之间清洗干净,他的科举路不会因此受到影响,点心铺也能继续开业了。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心中舒畅,梁源甚至有心情站在牢房门口,举目望天。
头顶的日头像是流油的鸭蛋黄,红澄澄的。
梁源忽而想起,上个月他娘腌制了好些咸鸭蛋,应该差不多腌好了,明儿煮两个尝尝。
正要去找辆牛车回杨河镇,一道声音从旁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源哥儿!”
梁源侧目,不远处梁守海一身常服,许是一路急匆匆赶来,发髻衣物都有些凌乱,气息微喘,胸口起伏得厉害。
他脸上端着笑,径直走到梁源面前,似是迟疑片刻:“你来见云姨娘?”
说话时,梁守海目光落在梁源的身上,有些恍惚。
上次见梁源还是在一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傻子,反应迟钝,只会惹是生非,且屡教不改,只会让他生气,远不及盛哥儿孝顺懂事。
时过境迁,如今的梁源已今非昔比。
恢复神智不说,还成了连中两次案首的童生,一袭青色书生袍衬得他如同白杨树,笔直而挺拔。
宛若拭去灰尘的宝珠,露出原本璀璨耀眼的一面。
梁源无意与梁守海叙旧,只淡淡唤了声:“县令大人。”
掩在袖中的手指握成拳,梁守海苦笑道:“现在连一声爹都不愿喊了吗?”
梁源:“……”演苦情戏呢。
“为父知道你怪我,当初未经调查就将你除族,可你也要理解为父,若是盛哥儿废了双腕,咱家就完了。”
“爹这辈子估计只能在七品官的位子上到老了,你当时又……只有盛哥儿,他可以带领梁家跨越阶层,源哥儿你能明白为父的苦心吗?”
梁守海言辞委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自己定位成为了家族不得不放弃嫡子的无奈老父亲。
然而,想象中的父子俩抱头痛哭的场景并未出现。
梁源意味不明笑了,笑声清凌凌:“与我又有何干,县令大人或许忘了,我如今已非梁家子弟。”
梁守海笑脸滞住:“可你不还是姓梁吗,爹知道你心里有气,爹当初也被蒙蔽了,都是云姨娘太过狡诈,为父已经写好了休书,又处置了那群被陈勇收买的下人,源哥儿你与我一道进去将休书给她,如何?”
梁源忪怔了一瞬,立刻明白梁守海这是打算明哲保身了。
了然过后,又觉得可笑。
先是为了妾室和庶子休了正妻,如今又为了自个儿的名声,在爱妾锒铛入狱时毫不留情地将其休弃。
到头来,他最爱的还是自己。
“不好。”梁源摇头,“时辰不早了,我娘应该已经做好了晚饭,等我回家了。”
梁守海喉咙哽了哽,他一县长官竟比不不上苏慧兰的一顿饭?
梁源作揖:“县令大人留步,源告辞了。”
梁守海试图挽留,却被突然出现的林璋截了话头:“这桩案子有几处疑点,梁源你随本官过来。”
林璋说完就抬步离开,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梁守海。
说不认识是假的,只是林璋对梁守海甚为不满,索性任性一回,不搭理他。
梁源立时应下,步履热切地跟了上去。
梁守海被忽视得彻底,想骂脏话又顾忌两旁的衙役,只能忍气上前与衙役交涉,表示想要见云秀一面。
谁知衙役竟一口拒了,梁守海不明所以:“可方才梁源不是还进去了?”
衙役递过来一个诡异的眼神:“梁童生是受害人,且经过知府大人同意的,县令大人若想见犯妇云氏,不若去问一问知府大人。”
梁守海急着与云秀撇清干洗,生怕被她牵连上,踟蹰片刻,还是循着方才梁源离开的那条路,去找林璋了。
梁源跟在林璋身后,安静地绕过回廊。
折了几个弯,最终来到林璋处理公务的地儿。
林璋坐在书桌后,又指了指对面的交椅:“坐。”
梁源从善如流。
“都想好了?”林璋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梁源却知晓其中深意,点点头,直言不讳道:“就算如今真相大白,我也做不到原谅他。”
以梁守海的深沉心机,梁源不信他猜不到其中的猫腻。
只是他不过一个傻子,不如梁盛能给他带来荣耀罢了。
林璋拿起桌角的玉石小把件,把玩着道:“他可是你爹。”
梁源睫毛颤了下,悄然揣度一番,壮着胆子反问回去:“若大人遇到我这样的情况,又该如何应对?”
林璋手上的动作一顿,而后朗声大笑:“我?我自然是不原谅了。”
“或许你不知道,本官当初也遇到如你一般的境地,我考中探花后他们又找上门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梁源屏息凝神,显然好奇极了,沉思片刻,老实说:“猜不到。”
林璋一抚掌:“我命人把他们打出去了!痛快!”
梁源瞠目,没想到肃然端方的知府大人也有这般狂放不羁,嫉恶如仇的一面。
梁源抠了抠交椅的扶手:“大人可曾在意过外人言?”
“当你站到一定的高度,他们不仅不会说什么,还会反过来讨好你。”林璋将摆件放回去,“况且,你爹本身有错,你又有何惧?”
梁源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璋却不欲再多说,此时正好有人过来通传:“大人,灵璧县县令求见。”
林璋想也不想,直接拒了:“你让他回去,想求情等判决文书下来再说。”
殊不知梁守海压根就没想过求情,只想把自己摘出去。
“好了你回去吧,估摸着明日判决文书就能出来了,到时候本官会派人将文书张贴到灵璧县,尽量帮你澄清此事。”
梁源面露动容之色,起身正衣,深深作揖:“多谢大人。”
“不过是本官职责所在。”若是梁源被流言击倒,林璋也不会出手帮他,说着执笔蘸墨。
梁源见状,忙退了出去。
林璋望着梁源远去的背影,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拿起写了一半的弹劾奏章,继续执笔书写起来。
那边梁源刚走出府衙,没几步就瞧见守在不远处的梁守海,只当选择性眼盲,头一扭拔腿就跑。
梁守海:“……”
罢了,源哥儿不过才十一岁,有点气性很正常。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
梁源一路跑去城门口,找了辆牛车,哼哧哼哧回到杨河镇。
苏慧兰果真做好了晚饭,黄瓜炒鸡蛋,还煮了两个咸鸭蛋。
见梁源盯着咸鸭蛋,苏慧兰解释说:“今儿早上看它腌得差不多了,煮两个尝尝。”
大腿内侧的蹭伤已经有些麻木了,梁源索性放任,端着小木凳坐下,执箸开吃,边吃边把在府城的所见所闻告诉苏慧兰。
苏慧兰听说梁源见到梁守海了,嘴里的鸭蛋黄瞬间不香了:“你想不想回梁家去?”
梁源权当听不出她语气里的试探,轻咳一声:“是娘护我长大,又带我回家,如今我是苏家的子孙。”
咸蛋黄瞬间软糯油润起来,苏慧兰低头喝了一大口粥,借着饭碗的遮挡,嘴角悄然上扬。
晚饭后,梁源帮苏慧兰收拾桌子,没头没脑来了句:“娘,待下次休沐,咱们回村一趟,把我的名儿记在苏家族谱上吧。”
苏慧兰怔住,残汤洒一身而无所觉,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记在苏家族谱?”
“对,我是娘的儿子,自然该记在苏家族谱上。”梁源顿了顿,黝黑的眼眸直视苏慧兰,“更应该姓苏。”
苏慧兰鼻子一酸,端碗的手细微颤抖。
她仰目盯着墙头看,砖缝间斜斜长出一朵花,嫩生生的,竟比好些精心伺候的花草还要绚烂。
梁源心里打鼓,忍不住轻唤:“娘?”
苏慧兰迅速抹了下眼角,嗓音沙哑:“好,娘记得半个月休沐一次是吧,今儿休沐,等下次咱们就回家去。”
梁源缓气:“好。”
这一遭之后,梁源明显感觉到母子二人的关系愈发亲近。
谁都没再提起云秀和梁守海那两个煞风景的玩意儿,一个进屋学习,另一个则轻手轻脚地干活儿。
裹挟着夏日气息的晚风悄然荡过,和着繁茂枝叶沙沙作响,墙头那朵花舞得欢快而明畅。
翌日,梁源早早去了私塾。
和前几日一样,甲班的同窗依旧有意忽略梁源,彼此说笑着,一个眼神都欠奉。
好似在双方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被孤立隔阂的,始终只有梁源一人。
摆脱污名,又将正式成为苏家子嗣,梁源心爽神怡,被区别对待也不似先前那般堵心,同方东和苏青云问声好,径自落座。
同窗相视一眼,有尴尬和其他一些说不清的情绪氤氲其中。
平静度过一个上午,午休时间,大家差不多刚吃完饭,正准备娱乐一番,外头忽然响起热闹的锣鼓声。
爱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不论男女老少皆是如此。
学子们跑到门口,伸长脖子张望。
只见两个衙役打扮的男子朝这边走来,一人敲锣一人打鼓,配合得当,又力道十足,两个人硬是搞出了二十人的场面架势。
道路两旁有不少百姓围观,指指点点,低声讨论,喧闹升天。
“咋回事,镇上有啥大事吗?”
“瞅见他们那身衣裳了没,那可是府衙里头办差的衙役才能穿的。”
“你咋知道?”
说话那男子哼哼一声,颇为自得:“前年我沾了唐老板的光,得以去府城见识一番,恰好在酒楼里看到穿着这样衣裳的衙役。”
诸人闻言,不禁陷入沉思:“这可是府城的衙役,干啥到咱们一个小镇上?”
男子又道:“肯定有大事要说,咱们等着就是了。”
锣鼓响了一会儿,衙役同时停下,其中一人扯开嗓门儿:“大家都过来听一听瞧一瞧啊。”
有人急了,壮着胆子喊:“官爷你赶紧说呗!”
也不知有意无意,那衙役恰好停在了私塾门。
一敲锣,扬声道:“灵璧县县令的妾室云氏陷害正室与嫡子,且妄图杀人灭口,幸好知府大人英明,戳破了她的阴谋,将其捉拿归案。”
宛若一滴冷水掉进热油锅里,大家接连躁动起来。
“县令大人的妾室,那不就是云姨娘?”
“不是说云姨娘是个好人,那开点心铺子的正室和考上童生的嫡子才是坏人吗?”
“前两天我还聚了一大盆洗菜水,泼到那家点心铺门口呢,现在啥意思,敢情云姨娘才是个坏胚子,掌柜的和童生老爷是个好的?”
衙役清清嗓子,继续高声道:“现云氏已认罪,判决文书已张贴在杨河镇门口。因此案涉及到一位童生,知府大人爱才,特命咱们来此澄清。”
“哦呦,这可真是造孽了!之前咱们又是骂又是往门口丢脏东西,可不把人得罪透了?”
“走走走,咱们赶紧去瞧瞧,那文书上写了啥。”
先前道破衙役身份的男子自告奋勇:“正好我认得几个字儿,不如我随大家一道过去,把文书内容念一念?”
当下老百姓识字的还是少数,一听这话连声叫好。
于是乎,一群人乱而有序地朝镇门口涌去。
两位衙役完成了大人交代的差事,朝私塾的方向颔首示意,拎着锣鼓功成身退。
私塾前,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脸色红了青青了白,跟开染坊似的,无比精彩。
“啪啪啪——”
激昂的鼓掌声打破死寂,唐胤仰头叉腰,就差一蹦三尺高了,狂喜之下一把抱住梁源,大巴掌猛拍他的后背:“源哥儿!源哥儿!”
“我就说了你和婶子都是无辜的,他们偏不信,现在好了,真相大白,恶人终有恶报,真是太解气了!”
唐胤只字未提那些个同窗,却每个字眼都在暗指他们见风使舵。
学子们俱都羞愧不已,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他们没有孤立疏远梁源,还是说他们原先的冷漠审视都是错觉?
事实就是,他们都听信了那该死的流言,给梁源造成不小的困扰,甚至是伤害。
方东将他们的踟蹰看在眼里,神色冷漠,却在转向梁源时尽数化为笑意:“恭喜源弟,终得沉冤昭雪。”
唐胤又“啪啪啪”连着好几下拍在梁源后背,太过激动而不知轻重,拍得梁源龇牙咧嘴,好悬没绷住表情。
方东扶额:“好了好了,大家都别站在门口了,快进去吧。”
梁源如蒙大赦,连忙挣脱开唐胤的魔爪,拉着方东直奔课室跑去。
唐胤不干了,追在后头跑:“诶你跑什么,源哥儿方弟你们等等我!”
说笑声逐渐远去,其他人脚底像是黏了胶水,木桩子一样钉在原地。
夏日灼热,烤得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方恍然回神。
“张兄,要不咱们回去跟梁源道个歉?”
他们也是被流言误导,只要解释清楚,想必梁源定能理解他们。
张衡思忖片刻:“不若咱们凑点银子,请梁弟去酒楼吃一顿,就当做赔罪了。”诸位深以为然:“也行,那就说好了,就定在休沐这天。”
大家约定好在休沐前凑齐银两,相携回了课室。
课室内,梁源正与方东、唐胤讨论文章。
张衡是个急性子,又担心梁源心中生怨,思来想去还是走上前,拱手作揖:“梁弟,之前是衡心胸狭窄,误信他人言,梁弟大人有大量,还望不要同衡计较。”
梁源侧目,嘴角笑意不变:“无碍,若我是旁观者,也会被流言误导,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张衡心里却很不得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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