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源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努力压下试图上扬的嘴角:“源拭目以待。”
黄兄冷哼一声,并未把梁源放在眼中,拉着梁盛趾高气扬地走开了。
方才这三人的对话,音量虽不算大,附近的人却都听得清楚,不禁纷纷侧目。
梁源对诸多异样的打量似无所觉,不骄不躁,惹得不少考生暗戳戳将其纳入竞争对手的范畴。
方东担心梁源多想,忙上前与他探讨题目,转移他的注意力。
其实不管梁盛是此行是何目的,梁源的心态都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都巴不得他名落孙山,可他偏要榜上有名,一路高升。
梁源遥遥望着考棚,目光坚定而又灼热。
亥时一刻,考棚大门敞开,衙役鱼贯而出,肃立两旁。
众考生自觉排队,接受初查。
初查通过,自有执灯小童带领考生前往相应考场。
在考场门口,梁源接受军士更为详细的搜身检查。
和县试时不同,府试是不允许自带笔墨纸砚的,都由考棚统一提供。
梁源能感觉到,府试的检查比县试更为严格,连发缝都要检查一二,确保没有夹带小抄。
梁源前面的那位考生被军士查出在舌头底下藏了小抄,当场二话不说拉了下去。
日后他不仅与科举无缘,甚至还会受到更为严厉的惩处。
何必呢,有打小抄的那个功夫,都已经背完好几段文章了。
检查完毕,军士放行。
梁源接过考篮,按考引找到自己考位。
他运气还算不错,考位不在茅厕旁边,而是位于中央偏前排的位置。
提着的心放下,梁源一撩衣袍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哀嚎。
正是分到臭号的那位考生发出的。
梁源替他点一排蜡,掏出方巾将桌案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整襟危坐,静待考试开始。
不多时,一袭红色官袍,腰佩金带的知府现身,身后缀着负责监考的府学教授与训导员。
知府的年纪比梁守海稍大些,体型清瘦,肤色略深,双目炯炯有神,眉开眼阔,一看就是疏朗豁达之人。
比梁守海那种伪君子顺眼多了,梁源在心中暗忖。
半个时辰后,衙役下场分发文房四宝,紧跟着又分发考卷与草纸。
府试分帖经、杂文、策论三场,分别考校记诵、辞章以及政见时务。
第一场考帖经,简单来说就是指定文章默写。
梁源记忆力向来超群,这场考试对他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
只需停顿一二,相应段落便浮现在脑海中,整个答题的过程称得上一挥而就。
监考官远远瞧见,心中纳罕,忍不住踱步上前,而后表情空白了一瞬,显然被梁源的答题速度震惊到了。
梁源沉浸其中,压根没注意监考官的走近又离去。
直到正午时分,衙役送来饭食与清水,方抽回神来。
梁源小心翼翼地将考卷和草纸放置一旁,揉了揉酸涨僵硬的手腕,活动两下肩颈,一手捧碗,一手执筷,埋头扒饭。
饭食味道一般,仅能饱腹。
梁源也顾不上多少,以最快速度吃完,将空碗和筷子放到脚边,等稍后衙役过来收取。
浅浅抿了两口清水,湿润一下嘴唇与喉咙,梁源适可而止,搓了搓掌心,弯曲活动十指,听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再用方巾擦了下桌案,确保没有水渍油污残留,再次铺开考卷与草纸,继续作答。
日头悄然西移,梁源争分夺秒,奋笔疾书,大脑的转动一刻不曾停歇过。
直至黄昏时分,橙红色的夕阳普照大地,试图将最后一抹余晖留给世间,梁源写完最后一句,轻巧放下毛笔。
梁源长舒一口气,再纵观全篇,重复检查了三四遍,确认无误后拉动身边的小铃。
清越铃声响起,自有两人过来糊名,将考卷放入专用的匣子中,顺带收走了文房四宝。
其中一人看了梁源一眼:“你可以走了。”
梁源轻声言谢,拎上考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考场。
有考生注意到梁源的离去,一时慌了神,不慎将砚台打翻在地,从而打乱了不少考生的思绪。
场下一阵躁动,监考官冷面冷眼,高声喝道:“肃静!”
众人瞬时安静下来,耐着性子继续答题。
......
梁源走出考棚,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被考场内各种混杂气味腐蚀多时的大脑立时清明起来。
回忆一番考题,梁源嘴角流露出一抹轻松笑意,走到并不显眼的角落里,等方东以及另几位同窗考完出来。
最后一抹余晖彻底从地平面消失,交卷出来的人开始变多,梁源亲眼瞧见,好几位考生不顾形象地蹲在考棚门口,捂脸痛哭。
这时,方东等人相继出了考场。
与县试时一样,彼此都不曾询问对方考得如何,手拎考篮,踩着暮色回到客栈。
简单应付了下晚饭,大家倒头就睡,显然疲惫至极,梁源甚至能听见隔壁房间那震耳欲聋的鼾声。
次日,大家又早早等候在了考棚门口。
这次梁源没再遇见梁盛,只是排队时恰好站在梁盛那位好友黄玉的前面。
黄玉的紧张显而易见,只冲着梁源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梁源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搜身检查过后前往考场。
第二场考杂文,论、表各一篇,同样考一天,傍晚时分交卷。
梁源拿到考卷,那点微不可察的忐忑瞬间消散,眸光微亮。
无他,类似的题型季先生曾出给他们做过,正是梁源擅长的那一类。
梁源沉吟片刻,在大脑中拟定了破题方向,而后执笔蘸墨,在草纸上拟写起来。
将大致的骨架构建出来,梁源又回过头逐字逐句地修缮润色,丰富血肉,塑造灵魂。
如此这般,待到梁源五分满意变为十分满意,才将文章誊写到考卷上。
梁源誊写的速度十分缓慢,不敢写错一个字,否则就要重头再写一遍。
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引起监考官的不满。
落下最后一笔,已至正午时分,梁源匆匆填饱肚子,又开始拟写另一篇。
通篇铁画银钩,笔酣墨饱,文思十分流畅。
约摸黄昏时分,梁源拉动小铃,上交了考卷,回客栈休息。
第三场连考两日,期间不得出考场,夜间也在考场内休息。
策论考察的是考生对于靖朝时政、吏治、律法等方面的理解与看法。
梁源历经两世,阅历丰富,多见广识,策论这方面自是不成问题的。
难熬的是天黑之后。
过夜用的棉被由考场提供,被无数人重复使用过,之前又一直放在仓库里,还能闻见一股子霉味。
梁源一夜浅眠,稍有动静便惊醒过来,耳畔呼噜声与虫鸣声交织,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翌日梁源又一大早被隔壁的动静闹醒,挂着两个黑眼圈,打着哈欠坐起身。
整理考卷与草纸,喝了半碗水,待意识清醒过来,搓手哈气深呼吸,继续提笔书写。
不知不觉又到了黄昏时分,梁源誊写完最后一句,检查无误后习惯性拉动小铃。
立刻有专人上前糊名,收走除考篮外的所有物什。
连续考了四日,尤其是第三场,着实耗费心血,梁源自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回到客栈连晚饭都不想吃,倒头就睡。
这一睡就睡了八个时辰,直到下午才起身。
府试结果未出,所有的考生都滞留在府城,待三日后放榜再各奔各家。
梁源打着哈欠出房间,肚子咕咕叫,打算下楼觅食。
恰好方东拎着一壶热水路过,见状揶揄道:“你若再不醒,我就要撞门了。”
梁源随意理了理衣袍,试图让自己显得精神些,神色微赧:“实在是太累了,今日又没有旁的事,索性放任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了。”
方东失笑:“我也才起没多久,其余几人都去外面逛了两三圈了。”
梁源了然,难怪他们的房间都没动静呢,遂又发出邀请:“不若稍后你我二人去溜达溜达?”
方东本性是个宅男,能宅着就绝不出门,奈何好友邀约,只能应下:“源弟稍等片刻,等我把水壶还回去。”
“好,我正好去吃个饭。”
梁源先去楼下买了两个包子,又要了一壶水,边喝水边啃,填饱了肚子,方东也还了水壶,二人并肩走出客栈。
只能这里说不愧是府城,不论是街道的宽敞、整齐程度,还是房屋阁楼的精致程度,都不是灵璧县可以比拟的。
明明上辈子北上广等一线繁华城市没少去,梁源此时却像是背着蛇皮口袋头一回进城的土包子,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方东哭笑不得,虽然他也被周遭的一切深深吸引,却不如梁源这般率真,将“新奇”二字写在脸上。
路过一家高达四层的酒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瞧着美轮美奂,应该算是凤阳府的标志性建筑。
恰好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相携从内走出来,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要我说啊,这府案首非程兄莫属,放眼整个凤阳府,还有谁能与程兄的文采一较高下?”
声音有点耳熟,令梁源下意识停驻了脚步。
循声望去,那言辞间满是讨好奉承的,不是黄玉又是谁。
那边黄玉说完,大家也都跟着起哄。
而被众星捧月的那位程兄只一味地笑着,并不多言,给人以自谦内敛之感。
“谁说不是呢,我敢打赌,程兄定是今年的府案首。”
“泰兴赌坊不是有人下注,赌今年的府案首是谁,要不咱们走一遭?”“走走走,咱们都押程兄,到时候个个赢得盆满钵满,再去春杏楼喝他个三天三夜。”
春杏楼乃府城最大的青楼,文人骚客最爱聚集的地儿。
不过梁源的关注点不在此,待他二人走远了,才捅了捅方东的胳膊:“方兄,咱们走一遭?”
方东自是明白梁源的深意,哭笑不得:“真要去?”
梁源点头,低声说:“咱们不押多,输了不亏,赢了也是咱们赚了的。”
月底就是他的生辰,作为即将满十一周岁的少年人,梁源觉得他得存点私房钱。
有了私房钱,想买什么才不至于捉襟见肘。
方东可耻地心动了,摸了摸袖子里存放铜板的荷包,迟疑过后道:“那好吧。”
他娘在梁源家的点心铺子研究出好几样新品种,方子卖了不少银子,方东手里也有了余钱。
权衡之下,他取了十文钱出来,攥在手心里。
两人问了路,直奔泰兴赌坊而去。
因着府试的缘故,赌坊里人头攒动,梁源和方东从人缝往里挤,很快找到下注的地方。
府案首人选共有二十位,梁源惊奇地发现,这上面竟然有他和方东的名字。
梁源与方东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恐。
梁源睨了眼不远处撸起袖子与人争辩,嚷嚷着“一定是程兄夺得头名”的黄玉,沉默两秒:“方兄,咱们选谁?”
方东几乎是不假思索:“选你啊。”
梁源:“嗯好,那咱们就……嗯?不是你说选谁?”
方东将十文钱放到“梁源”这一方,用动作回答了他。
梁源看着标有他名字的区域内仅有的十文钱,捏着手里的银子,中肯提议道:“要不方兄你换个,押自己吧。”
方东摇头,他心中有数,府试十有八.九会通过,成为府案首的可能性却近乎为零。
梁源则不同,之前他们一起做季先生出的题,不论是文章内容还是破题角度之犀利,他都略逊色于梁源。
其他人他又不熟悉,只能选梁源了。
话已至此,梁源默了默,也厚着脸皮跟着押了自己。
这三场考试他的感觉不错,姑且瞎猫碰死耗子,碰一回试试看。
押完注,二人溜出赌坊,直奔府城最大的书斋。
临行前季先生曾给了他们一份书单,那上面是灵璧县买不到的书籍,再三叮嘱他们不要忘了。
替季先生办事的同时,他们也想买一两本书回去。
他们在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之间挑挑选选,抱着书出来已经傍晚时分。
连走带跑回了客栈,其余几位同窗也都闲逛回来了。
见两人怀里抱了一大捧书,连忙上前接过其中一部分,帮忙分担一些。
一同用饭的时候,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愁眉苦脸:“唉,也不知我能不能考中呢。”
原本还算热络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这一桌静得闻针可落。
其实每个人在放榜前都是紧张的,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直接表现出来罢了。
现在这层掩饰被揭开,大家都没了交谈的兴致,快速吃完了饭,各回各屋。
如此煎熬苦等了两日,终于到了放榜日。
府试通常只录取数十人,分为甲、乙两等,其中前十名为甲等。
梁源事先了解过,上一次的府试共录取了六十人,这次应该也差不多。
从整个凤阳府所有的考生中录取几十人,竞争不可谓不大。
此时木板墙前人山人海,大家挤作一团,谁也不让谁,生怕来不及在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成绩。
不多时,几名衙役走了出来,将成绩张贴在木板墙上。
待他们一离开,所有人一拥而上。
“诶诶,你踩到我鞋了,让开点让我先进去!”
“这上面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为什么又没考中?”
“五十二名!我考中了!我终于是童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源分出心神看了眼又哭又笑的那人,看起来有三四十岁,两鬓却已斑白,满面潮红一脸狂喜。
他笑着笑着,竟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童生试就类似于小升初,三十多岁才考中童生,算是挺晚的了。
殊不知放眼整个靖朝,有多少人年近古稀还在为了功名汲汲营营。
梁源唏嘘嗟叹一句,同时手脚并用,使出全身力气往前挤,发髻都不知被哪位仁兄打歪了,摇摇欲坠挂在一边。
梁源艰难前行。
梁源快要被挤成了肉饼。
正要深吸一口气再进一步,就听见某位仁兄扯着嗓子,超大声嚷嚷开了:“梁源是谁?梁源是府案首!”
周遭所有的杂音喧嚣似乎都褪去了,只有这一句入了梁源耳中。
心脏砰砰直跳,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心跳声震耳欲聋。
梁源呼吸急促,耳廓和脖颈因为激动微微发烫,整个人飘飘然,有种要升天的感觉。
就……整个人乱七八糟的。
梁源恍恍惚惚,还是方东的道贺声让他勉强回过神:“恭喜源弟。”
梁源掐了下指尖,刺痛让他彻底冷静下来,第一反应就是:“方兄,咱们赚翻了!”
方东:“……”
梁源在府城一众人眼中不过是小地方出来的,就算曾是县案首,也极少有人押他赢。
梁源前日押了一两银子,赔率是一比一百……所以他可以拿到一百两银子!
方东也能拿到一两银子,这对他来说相当于一笔巨款了。
再加上他考了甲等第三,双重惊喜,导致嘴角的笑一直没落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凭空炸开,打断了二人的欢愉。
梁源敛去嘴角笑痕,转眸望去,那说话之人正是黄玉。
他边上站着甲等第二,先前被万般吹捧的程阳。
黄玉一脸敌意地瞪着梁源,说话阴阳怪气的:“程兄可是三岁启蒙,读书十几年,怎么会输给一个只读了一年不到的人?”
读书一年不到?!
众人一片哗然,顺着黄玉的视线看向梁源,眼中充斥着浓浓的怀疑。
如果这些视线化为实质,梁源早就被扎成了刺猬。
梁源抿了下唇,满腔喜意倏然散去:“黄兄此言何意?”
“我说你这甲等第一名不副实!”黄玉梗着脖子说。
梁源怒极反笑,狭长眼尾淬着三分寒意:“科举向来公平公正,考前搜身更是严格,难不成黄兄觉得我有本事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得到这案首的名头?”
“难道不是?我险些忘了,你可是灵璧县县令之子,说不准其中藏着什么猫腻也未可知。”
梁源是彻底恼了,怀疑他可以,别把他跟梁守海混为一谈,侮辱人呢这是:“考卷都是糊名的,阅卷时也是经历过多人轮番阅卷,我若真做了什么手脚,早就被发现了,还是说我有本事收买所有的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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