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盼头总是好的,苏源很是欣慰:“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二人相视一笑,登上自家马车,扬长而去。
翌日早朝,苏源总觉得龙椅上那位情绪不太高。
趁退朝时飞快瞥一眼,发现弘明帝嘴角下压,十二旒冠冕后的脸黑沉得厉害。
可今儿早朝上并未发生什么大事,昨日更有天薯大丰收这样喜事,他老人家又因何不虞?
苏源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想,按部就班地点卯、处理公务、下值。
傍晚回到家,苏青恩携妻儿前来,同行的还有苏青云一家。
不过一会儿,唐胤和方东也都带着各自的妻儿前来。
女眷、男眷各一桌,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简直好不快活。
微醺之际,唐胤靠在苏源身上,大着舌头说:“诶,你们说五郡王现在如何了?是不是还傻着呢?”
苏源眼皮一跳,一巴掌呼他嘴上:“噤声!”
唐胤喝上头了,扒拉开苏源的手,继续嘀咕:“我听人说现在每天都有大夫上门替他诊脉,看这架势,怕是好不了......嗷!”
岳氏不动声色收回掐软肉的手,轻声细语道:“夫君你醉了。”
唐胤捂着腰直吸气:“我没唔唔唔......”
岳氏拿帕子堵住他的嘴:“瞧你这满嘴的酒气,别再熏着孩子。”
说着看向苏慧兰:“婶子,家中可有解酒汤?”
苏慧兰早让人备着了,闻言就让人去取。
下人送来后,岳氏把碗口怼在唐胤嘴缝里,咕咚咕咚一阵猛灌。
苏源:“......”
其他人:“.......”
让你贫嘴!
不过有一说一,岳氏是真温柔,也是真凶残啊。
好在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见唐胤喝得找不着北,又被自家娘子欺负得嗷嗷哭,非但不同情,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苏源轻抿一口酒,眸中漾着笑意。
要是一直都这么轻松快活,没有那些尔虞我诈,阴谋算计就好了。
可惜到底只是妄想。
宾客尽欢后,众人各自散去。
苏源一夜好眠,翌日一早照常上早朝。
朝臣们行完叩首礼,尚未站定,弘明帝就冲着他们丢下一颗原.子.弹。
“昨夜孙爱卿命人快马加鞭传来急奏,言明安庆府痘疹乃是人为导致。”
“不仅怀宁县县令,安庆府知府等几人也有参与,而这一切,是扶桑国的手笔。”
“而今这些人已悉数捉拿归案,正在押解进京的途中。”
“朕想问一问诸位爱卿,此事打算如何解决?”
“咔嚓——”
苏源隐约间听到什么东西的碎裂声。
凝神一瞧,原来是他昨夜许下的不切实际的小小心愿。
金銮殿上,朝臣们被这颗巨型原.子.弹炸得面目全非。
附属国中实力最弱的扶桑国暗中在宗主国散布痘疹病毒,害死数百人,这是今年最炸裂的消息。
没有之一。
扶桑人简直是狗胆包天!无法无天!
这能忍?
当然不能!
年近花甲的王首辅站出来,饱含激愤:“扶桑国狼子野心,单方面撕毁归顺国书,微臣以为,该立即派兵攻打扶桑国,将一切扼杀在摇篮里!”
古话有云: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附属国就该有附属国的样子,违背了协定,就该付出代价。
具体参照四年前的南月国。
南月国在靖朝安插密探,通过乔家刺探朝中机密,却不曾戕害过百姓。
反观扶桑国,他们视人命为草芥,妄图以痘疹动摇赵氏皇族的统治。
如此阴毒行径,绝不可饶恕!
孔次辅等人相继站出来,铿锵激昂地附和着。
“请陛下派兵攻打扶桑!”
“微臣恳请陛下判安庆府知府等人剐刑,好让无辜死去的百姓安息,并给怀宁县尚且活着的百姓,乃至全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一武将气红了脸,声如洪钟道:“扶桑小国野心勃勃,微臣请战前往,必将踏平整个扶桑!”
“没错!”又一武将站出来,“扶桑国所图甚大,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苏源着实没想到安庆府的痘疹和扶桑人有关。
想到那些死去的百姓,想到折磨他许久的满心内疚,当即火从心起。
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说完,苏源也跟着站出来。
“扶桑违反两国之约,未经容允进入我朝地界,残害百姓,动摇民心,此等狼贪鼠窃之辈,如若不除,后患无穷!”
听得诸位爱卿的正义之言,弘明帝胸口燃烧了整整一夜的怒火总算缓和些许。
正要点兵部尚书问话,又有一人站出来,梗着脖子高声道:“陛下,微臣以为不可!”
周遭倏地一静,主战的官员不约而同朝他投去“你怕不是坏了脑子”的死亡凝视。
陛下之盛怒溢于言表,主张倾向也很明确。
只等他们象征性地表个态,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双方皆大欢喜,也能让那些个撮尔小国吃一记教训,何乐为不为?
结果你这憨子跳出来,说什么陛下不行,陛下不可,搁那上蹿下跳,怕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有胆儿大的官员冒险暗窥天颜,果然,陛下的脸色更难看了。
那官员毫无觉察,上下嘴皮子翻飞,唾沫飞溅:“陛下容秉,微臣以为不可是有诸多理由的。”
弘明帝忍住操起奏折砸人的冲动,心不甘情不愿:“准。”
“陛下几日前决定派遣远靖舟二次出海,必将耗费极大一笔银钱。”
“倘若在这时开战,军需军饷武器......以上种种又将耗费一大笔银钱。”
“二者相加,据微臣粗略计算,约摸要花去国库一半以上的存银。”
“万一战争僵持不下,战线拉长,微臣恐怕会导致国库空虚,从而影响各项举措的实施啊陛下!”
弘明帝气极反笑,众朝臣则因陛下身上的寒气瑟瑟发抖。
那官员低着头,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笑声,误以为陛下采纳了他的意见,不由面带得意。
王首辅、孔次辅还有苏源那几个简直没事找事做,只顾逞一时之勇,压根没考虑到一旦开战,会给户部添多少麻烦。
户部掌控着朝廷的钱袋子,每天都有各种官员以各种名义过来要钱,一遍又一遍,简直烦不胜烦。
本来上值就烦,平白又多出一份差事,岂不更烦了?
索性一劳永逸,拒不开战。
这户部官员的发言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接下来又有十数位官员站出来,表示不支持开战。
“微臣以为可派人警告扶桑,一来可避免将士伤亡,二来也不至于伤及战区百姓。”
“臣附议,可借机抬高每年的供奉,为国库增收一笔。”
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振振有词的模样叫人看了目瞪口呆。
苏源暗嗤一声,暗藏鄙屑。
一个个只知安逸享乐,泱泱大国的面子都被人踩到脚底板了,还在畏首畏尾,贪生怕死。
真想撬开他们的天灵盖,看一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弘明帝眉宇间氤氲着勃然怒气,却罕见地没有当场发怒:“户部侍郎何在?”
左右侍郎齐齐出列:“陛下。”
面上一派恭谨,心里把那蠢货同僚骂得狗血淋头。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偏你个蠢货站出来说不可,想早死就直接说,可别再连累了他们。
“孙爱卿还在安庆府,现今户部是由你们二人掌管,对否?”
左右侍郎咽了口唾沫:“是。”
“那你们告诉朕,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
左侍郎不假思索道:“回陛下,截至上月月底,国库拢共有八千三百七十二万两存银。”
右侍郎补充说明:“另本月已有二百七十六万两银子入国库,待月末番商所缴纳的各种税入账,应能凑齐五百万。”
此言一出,殿上一片哗然。
“五、五百万?”
“天爷啊,咱们国库竟有这么多银子?”
“我记得......还在的时候,国库最多只有一千万,这得翻多少倍啊?!”
不怪他们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朝臣们知道这几年国库充盈,可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饶是见多识广如苏源,也被这个数字惊到了。
难怪陛下这样果决,是有点底气在身上的。
再看持反对意见的户部官员,他已经傻了眼:“这、这么多?”
弘明帝没听到他的喃喃自语,但不影响发落了他:“身为户部官员,连国库有多少存银都不知道,朕许你高官厚禄,是让你来提前养老的不成?”
户部官员面白如纸,只觉得满脑子都是浆糊,混沌不清。
都这时候了,还不忘为自己开脱:“陛下,微臣只是、只是担心凡事有个万一,假如......”
不等他说完,苏源先忍不住了,喝声道:“你这样说,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朝兵强马壮,又军备充足,扶桑不过一撮尔小国,所有百姓加起来也就两百万,如何能与我朝将士匹敌?”
户部官员脸色青青白白,仿若开了染坊,精彩得很。
但他还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
又或者说,借机拖延陛下对他的惩处。
“再有就是,眼下番商和使者们都在京城,但凡开战,他们必将听到风声,岂不让人看笑话?”
苏源当即一个“嗤”字砸他脸上:“扶桑在安庆府的所作所为可瞒不住,你以为他们会不知道?”
“遇到这样事关社稷的大事,第一反应竟是番邦来客会不会看笑话,依本官看,你才是最大的笑话!”
户部官员:“......”
好好的怎还骂人呢。
弘明帝:“......”
承珩,朕之嘴替!
朝臣们:“......”
时隔多年,终于得见苏大人的威武英姿,甚好!妙极!
户部官员被喷得面无人色,苏源却不打算就此收手,朝上一拱手,以表恭敬后继续输出。
“扶桑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这次咱们忍了,才是真正被番邦人看了笑话去。”
“只有大军压境,打得扶桑哀告宾服,方可彰显我靖朝国威!”
话音落,弘明帝朗声大笑:“好!”
“苏爱卿这番话,简直说到朕的心坎上。”
“唯有强势强硬,才不至于被人看低了去。”
众朝臣俯身:“陛下英明。”
还得赞一句,远靖伯好口才。
仍有部分主和派不满弘明帝的偏心,蠢蠢欲动想要搞事。
弘明帝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面不改色丢下第二个原.子.弹。
“诸位爱卿可知,不久前宋氏毒害天薯,并意图弑君,正是与扶桑勾结?”
“扶桑所为罄竹难书,不出这口恶气,朕怒气难消啊!”
孔次辅皱起橘子皮一样的老脸,暗自腹诽,陛下可真能忍,直到现在才说出实情。
上首的弘明帝就跟点亮读心术似的,从善如流道:“因证据不算充分,人证物证又远在琼州府,朕原是打算等扶桑密探押解进京后,再对扶桑发难。”
“只是没想到,扶桑又一手搅出痘疹之事。”
“更没想到,扶桑这等阴险毒蛇,朕的臣子中竟还有人劝朕放他们一马,用以谋求利益!”
弘明帝声线陡然冷厉,一拍龙椅扶手:“难不成要等到扶桑人毒杀了朕,攻入皇宫,尔等才会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满朝文武呼啦啦跪了一地:“陛下息怒。”
苏源随大流,俯身低头隐于人群中。
其实反对者只是少数,而今弘明帝大权在握,一言不合就任性地表示“朕不要你以为,朕只要朕以为”,谁也不想在这当口跟陛下唱反调。
谁叫陛下绿云罩顶,心情委实不太妙。
这群人正好戳中了他的肺管子,羞恼之下就炸了。
波及范围甚广,连累了所有人。
于是乎,上百道杀人般的目光落在最先打头阵的户部官员身上。
户部官员惊惧之下,哇地吐出一口血,眼一翻厥了过去。
苏源:“???”
弘明帝乜了眼害得他大动肝火,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早朝的罪魁祸首,字里行间尽是无情。
“看来户部的差事还是不够多,这都没锻炼出一副好体格。”
“那便摘了他的官帽子,回家种地去吧。”
“户部侍郎记下,明年庄稼丰收之际,须得派人去他家,查验这一年的种地情况。”
户部左右侍郎应下,自有侍卫把这人扛猪一样送回家去。
苏源:“......”
论杀人诛心,还得是您。
金銮殿上重又恢复平静,孔次辅出列:“陛下可否详说扶桑国和......毒害天薯和弑君的事儿?”
就这么简单几句话,真叫人听得心里跟猫挠似的,迫不及待想要了解内情。
弘明帝不想再提宋氏,眼神一扫,落在好大儿的身上:“朕早前已全权将此事交由太子调查,具体细节太子也当知晓。”
说着微微一笑:“太子,你来跟诸位爱卿说一说。”
了解全部内情的赵澹:“......”
这是亲爹这是亲爹这是亲爹。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赵澹极力抑制住抽搐的嘴角,迈出一步:“微臣遵旨。”
然后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挑拣着说了一遍。
事关帝王的绿帽,赵澹全程不露丝毫,讲完了整个故事。
孔次辅脸上尽是一言难尽,讥笑道:“什么仙女转世,这是老臣活了几十年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林璋举手提问:“仙女转世的传闻在扶桑传得沸沸扬扬,为何京中没有一丝风声?”
“当然是既有狼子野心,又担心我朝察觉,当真是好算计!”
孔次辅素来头铁,连弘明帝都敢呛声,直言不讳地问:“敢问陛下,这件事五郡王可有参与?”
提及赵洋,弘明帝胃里翻涌着吃了什么脏东西的恶心感,声音冷硬:“他整日里神志不清,连吃饭都成问题,是宋氏与扶桑国合谋所为,与他无关。”
太医给赵洋下的软骨散可不是闹着玩的,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与废人无异。
况且在弘明帝看来,赵洋还没那偷天换日的本事。
孔次辅听出陛下语气不虞,识趣地没再追问,只忿忿表示:“扶桑可恨,陛下定要取下扶桑王的首级,以慰藉那数百人的在天之灵。”
弘明帝积攒了满肚子的火气,当然要尽数发泄在扶桑国身上了。
故而一挥袖,口吻温厚:“朕说了没用,还得看众将士们的。”
这年头武将出头本就不易,闻言胸口拍得邦邦响,直呼“陛下放心”。
苏源看着豪气万千的武官,眼底浮现笑痕。
接下来几天,这些人估计要为主将之位斗成乌眼鸡了。
总之,发兵攻打扶桑国一事就这么定下了。
朝堂上不宜商讨详细章程,临公公一甩拂尘,细声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几息之后,有官员出列启奏。
乍一看,金銮殿上的气氛甚是平和,好似先前剑拔弩张的场景只是幻觉。
可没人会忘记,那位作得一手好死,成功把自己作回家种地的户部官员。
更不会忘记,远靖伯是如何的铜唇铁舌,将人斥得硬生生吐出两汪血。
......
早朝结束后,弘明帝点了兵部尚书等几位老臣,在宫人的簇拥下呼啦啦离开。
下一秒,众人各自议论开来。
话题皆围绕扶桑国展开。
安庆府痘疹,琼州府红土,以及顶着仙女身份的宋氏。
行走间,苏源只听得一句:“幸亏宋氏死了,否则待来日扶桑国起兵,总有那些个愚昧之人听之信之,一呼百应加入其中。”
苏源淡淡一哂,不以为然。
宋氏是否真的死了,还得打个问号。
以苏源对弘明帝的了解,在一切尚未查明之前,他断不会轻易鸩杀了宋氏。
正当思绪流转,耳畔突然炸起一声:“伯爷好口才,今日本王算是领教了。”
阴阳怪气的,莫名透着股酸味。
苏源循声望去,不远处禹王负手而立,撇着嘴瞅着他。
苏源一时搞不懂这位的意图,微笑着行了一礼:“王爷谬赞,微臣只是见不得有人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偷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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