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之凿凿,甚至根本毫不在意善仁的双腿一事。在她眼里,善仁就算没了这双腿,也照样是那个令人敬仰的兄长。而且,仿佛登天之难,在她眼中也不过只是走一条路罢了。
但是,想她这一路活下来,哪条路不是如登天之难,哪条路不是荆棘遍生呢?可她不也一路披荆斩棘,奋力走出来了吗!
她是一个分析利弊、算计得失的人,但她同样也是一个在死亡前,绝不认输的人。
她双手放在腹前,发髻上别着一支精致的玉簪。一只灵动的蝴蝶在兰花上翩翩欲飞 明明是这样柔美的一个人,可善仁看着她,竟仿佛重回了六年前的战场。
他长缨在手,傲立于千军万马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催!
他怎么敢忘!他怎么能忘!
他本还该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豪情万丈、顶天立地的少年将军!
嘉兰的话像善仁曾经执掌手心的长缨,刺破了他心底自卑的阴霾。
他身为蒋家嫡长子, 焉能不把家族之重担在自己肩上?为蒋家正名, 为父母、祖父母、叔伯正名, 这早就成了他心头的执念。就像他日复一日在『药』池里泡着, 腿上的剧痛也日复一日地提醒着他。
不可忘。
他还要为自己, 正名。
善仁看着嘉兰的目光, 幽深而坚定:“嘉兰, 你说的没错。是我自卑之心作祟, 以为废了双腿,就不能前行。更给自己框了个自欺欺人的安适之地, 固步自封。”
“我不如你。”善仁肯定而确凿道。
嘉兰一惊,她从来没听善仁说过这样的话。她甚至也从来没听人像善仁这般, 直白而明确地承认自己的自卑和怯意。
这样的直白, 让嘉兰心生敬服。
“大哥哥心如明镜。”嘉兰笑容里带着敬意:“我还怕在大哥哥面前班门弄斧了呢。”
“若你还叫班门弄斧,那这世上皆是班门弄斧之人了。”善仁笑道:“战场之事, 蒋家军中亲善之人,你难接触,交给我来。若有消息,我皆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善仁话锋一转, 锐利而明确:“但是,临川镇一事, 与萧子有关。此事我不便再『插』手, 只是还涉及府中暗卫, 所以, 我想拜托你。”
嘉兰原本只想要善仁随时把消息传递给她即刻,未曾想还能领一个差事。但她立刻就应了下来:“我只听祖母和大祖父简略地说过临川镇的事,但只有个模糊的概念,我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查到何种地步了。”
善仁将她带到自己的书房:“你跟我来。”
一进书房,屏退下人,善仁就对嘉兰说道:“当年萧子在熙春楼把门一拳打坏,引来了吴越舟的注意。他为保自己的安全,决定向我们家投诚。”
这件事,嘉兰还记得。那时候正是吴治东为庆祝临川镇大捷巡礼之时,萧肃政打坏熙春楼的门,嘉兰也曾出面和解。
“那时候,萧子说,他本名姓肖,是临川镇一个猎户的儿子。他躲在猪圈里,才听到吴治东的人说,为了制造大捷的假象,决定把临川镇所有的百姓用来冲抵战功!”
善仁说到“冲抵战功”,整个人微微紧绷,几乎呈现出冲冠之怒。
嘉兰一下子愣住了。她本来只知道萧肃政的父母因吴家,而在临川镇双亡。这也是蒋大老太爷笃定萧肃政能跟他们站在一边,与吴家为敌的缘故。
但她从来不知道,吴家居然敢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这是真的吗?”嘉兰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她难以置信为国效忠的将领,单纯为了邀功,会做出杀害百姓这样残酷的事来。
善仁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不知道。”
“这件事,还没有查清楚。当初,祖父派了角宿去查,后来又将此事全权委托给了二叔。”善仁顿了顿,有些紧张地看了眼嘉兰的脸『色』。尔后,目光下落到她双手护着的小腹上,脸上浮现出后悔的神『色』。
可嘉兰神『色』平静,只是瞳孔猛地一缩,但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来。仿佛再一次听到旁人提及的父亲,已是一个遥远到让她几乎忘却悲伤的人。
“可是爹爹失踪,角宿也已经联系不上了,是不是?”嘉兰问道。
善仁点了点头。
“那在角宿失联之前,可有传回什么消息来?”嘉兰继续问。
善仁回想了一番,才道:“角宿当初去过护槐村。护槐村就是临川镇旁最近的一个村落。护槐村里的村民说,当日的确曾亲眼看到过北狄鞑子进村,也亲眼看到过吴治东长驱直入。”
“但是,他们见到鞑子,早就跑没影了,根本不敢去临川镇查探。”善仁叹了口气:“所以他们也只能确定鞑子和吴家军都进了临川镇。”
“临川镇上,难道一个活口也没有了吗?”嘉兰的手握紧了自己的衣襟,但随即又眼前一亮:“夫君不就是幸存者吗!若是他能幸存,又焉知没有其他人呢?!”
善仁看着她脸上隐隐的兴奋,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低叹一声道:“嘉兰,关于萧子的事,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
嘉兰听他话里有话,不由一愣。她抬起头看着善仁,想知道他的话里有何深意。
但嘉兰并没有『逼』问善仁,她显然也觉得自己去问萧肃政更加合适。于是,她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那除此之外,角宿还传来过什么消息吗?”
善仁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会有后来的事。”
蒋府的大难,像是预谋已久,却又像是突如其来。
他们明明已经做好了会有人针对蒋府的准备,却未曾料到,这些魍魉鬼魅,会在蒋府尚在为国杀敌之时发难。
嘉兰一默,但她旋即摇了摇头道:“角宿身手不凡,他或许只是一时失联,仍旧蛰伏在临川镇,我们还得想办法联系上他。而且,临川镇还有人。”
善仁一时没听明白,以为她没接受这个恶果,又解释了一遍:“嘉兰,那日临川镇的人,的确都已经丧命了。”
嘉兰神『色』肯定地看着他道:“那只是那一日待在临川镇里的人。”
善仁只听这一句话,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恐怕还有些临川镇的人,那一日并没有留在临川镇?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嘉兰笑了笑,她的手原本一直在握着杯盏,此时才喝下了第一口清水:“大哥哥,若是我有一日突逢大难,我也一定会为亲近之人,留下警醒的讯息。这些讯息,定不是常人能一眼看出来的。有些端倪,是亲近之人才能看得出的。”
“我毫不怀疑吴家有抹平恶事痕迹的能力,但就像在当日最严密之时,夫君依然能逃出生天一样。这些留在不知何处的端倪,吴家怕是根本都意识不到。”
“所以,我想再仔细查一查,临川镇共有多少人,又有多少户籍在临川镇的人,当日并未身亡。哪怕已死之人根本没有留下过什么端倪,生者也有权利知道他们亲人死去的真相。”
“他们兴许能帮助我们揭开真相,些许不能。但我既然查了,就会在查出结果后,告诉他们。”嘉兰的脸上,『露』出了哀伤的神『色』。她能感同身受那些人,在面对一片废墟时的悲伤和无力。
善仁叹了口气,他看着嘉兰,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来做。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尽管告诉我。”善仁顿了顿,又道:“包括调用我手中的暗卫。”
嘉兰笑着点了点头,神『色』似乎放松了些:“那就请大哥哥先派暗卫去临川镇找到角宿。其他事,我再细细筹谋。”
善仁点头答应了下来,这才又有些疑『惑』地问道:“嘉兰,你又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这样的细微处,已经不是缜密善思所能解释的了。不然,以善仁比嘉兰更为缜密的思绪,他不可能想不到临川镇的人,可能会为亲人留下痕迹这一点。他并非看不起在大难面前的百姓,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吴家应该是有这个能力,把所有的痕迹抹平的。
嘉兰言笑晏晏,还藏着几分慧黠:“大哥哥还记得你曾经指点我的话吗?”
善仁疑『惑』地问:“哪一句?”
嘉兰道:“当日我问你有关秦御史的事,你教我。其实像这些人,我都可以问老忠伯。别看他只是一个奴仆,但他出入各大世家勋贵府中,对这些人脉了如指掌。”
善仁更疑『惑』了:“老忠伯如今不也失踪了吗?你还见过老忠伯了?这跟你想到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嘉兰眯起眼睛笑道:“大哥哥,老忠伯可以请教,其余的使女侍从老嬷嬷,又有谁不能请教呢?若是你也常听嬷嬷们唠嗑,就能知道,钥匙藏在屋门前的水缸里、银票藏在鞋垫子下、铜板藏在酱菜缸里、酒坛子混在醋坛子中间 ”
善仁讶然地看着她,简直难以置信这会是蒋家二姑娘说出来的话。而这些事,离他实在太远,他想都没想到过。
可嘉兰的笑容里,却颇有几分感慨。她仿佛想到了当初被管束在定北蒋府后院的那段时日,那时候,她终日无聊,只能以跟老嬷嬷和阿团聊天了解定北的情势,再跟嘉竹踢毽子度日。
但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渐渐更加明白这些所谓的“下里巴人”,生活之中带着狡黠的智慧。这样的智慧,让他们能苦中作乐,更加坚韧。
“他们有着我们根本无从想象的生活方式,可这些方式,自有他们的道理。然而,吴大将军,他想不明白的。他不会知道普通百姓里藏着私房钱的男子、捏着丈夫耳朵的女子、为几个铜板的菜钱斤斤计较的老嬷嬷、藏着酒悄悄抿一口的老头子、得了一颗糖就能乐上大半个月的孩子,是什么样的人。他怕是连酱菜缸是什么都不知道。”嘉兰一笑,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她一饮而尽的痛快,让善仁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那杯清水,实则是一杯让人酣畅淋漓的烈酒。
嘉兰放下茶杯,声音十分沉稳:“他们本该怀揣着这样的智慧,安稳地度过这一生。如果真是吴治东害死了他们。”
嘉兰缓缓地看向善仁,目光灼如烈火。
“他要给他们陪葬。”
下一章揭开萧子的往事!
善仁与嘉兰详谈完, 便叫上了顾蒲月和蒋玉风,一齐送嘉兰出门。
善仁直到再看不见她马车的身影, 才后知后觉地低喃道:“她这还怀着身孕呢 现在说这些事, 真的好吗?”
陪着善仁一起送出来的顾蒲月,闻言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她着实担心嘉兰, 说话的语气就有几分嗔怨:“夫君也知道她还怀着身孕呢?”
说罢,她又叹一声:“嘉兰素来心正主意大,但能我们做的事, 就尽量我们来做吧。这是她初次怀胎, 产子之时,妹夫还未必能陪在她身旁。不要让她太累了。”
善仁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喟叹道:“我有时候跟她说话, 常常忘了她只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 本该被家里人捧在掌心, 好好呵护。”
他说着, 伸手去捏了捏玉风的小鼻子。玉风也不恼, 左闪右躲, 后来索『性』朝善仁张开了手:“爹爹抱!”
善仁便接过了玉风,将她抱在怀中, 轻声道:“爹爹定能护你周全 你们以后,不要像我们 ”
顾蒲月鼻子一酸,微低着头, 侧过脸去。
玉风却没大听明白他的话, 只知道咿咿呀呀地在他怀里手舞足蹈。
她不知道往昔的腥风血雨, 不知道今时的暗流汹涌,也不知道未来的惊涛骇浪。
她扎着两个小小的揪揪,目光清澈,摇头晃脑 正是最不知愁的年纪。
嘉兰回萧府后,意外的发现萧肃政竟然已经回来了。
她进门时,刚好遇到想要出门去接她的萧肃政。
“你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嘉兰惊讶而又欣喜地看着萧肃政。
萧肃政牵着她的手:“事情差不多安排好了,挤出了几天空闲,可以好好陪陪你们。”他说着,温柔而又疲倦地看着嘉兰的小腹:“小家伙今天闹腾你了吗?”
嘉兰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呢,乖得很。”
“那就好。”萧肃政陪着她回到内室,看着她喝下了一碗红枣银耳羹,这才略有些紧张地问道:“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嘉兰拿帕子轻轻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她没急着问萧肃政,而是先把夏团和夏满等人都支了出去,这才道:“大哥哥同我说了临川镇的事。”
萧肃政一震。这个问题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整个人都好像陷在了椅子里,目光落在嘉兰身后的窗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夕阳的光照在窗棱上,血『色』残阳也透出了温柔的『色』彩。
但临川镇的春日夕阳,从来没有“温柔”二字,有的只是刀剑的冷光、濒死的哀嚎、横尸的腐臭
临川镇啊。那个缠绕了他数年,直到成亲后才好转的噩梦。
他在那里,亲手埋葬了他意气风发、骄阳似我的少年时光。
嘉兰没有开口打扰他,她只是在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她尽管想知道萧肃政的全部过去,但她不会『逼』他。他若不愿意说,嘉兰便从今往后,不会再问。
她喜欢坦诚,却也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坦诚,皆有底线。
萧肃政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将视线收回,落到嘉兰身上。嘉兰神『色』平静,不躲不闪,与他对视。他还在她的眸中,捕捉到了那清晰可见的心疼。
但他的目光落到嘉兰的小腹上,还是心口一缩,他避重就轻道:“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
嘉兰点了点头,把她跟善仁的谋划都告诉了萧肃政,尔后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想继续查这件事。”
萧肃政眉头一皱,『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来。
嘉兰却握着他的手,神『色』坚决地说道:“这些年,你也定没有放弃过寻找当年的真相吧?如今大哥哥回来,正是好时机。我们可以重新找回当年蒋府的暗卫,他想必比六年前,知道更多事。而且,从临川镇亡者活着的亲人口中,我们兴许也能找到蛛丝马迹,来证明这场浩劫。”
“已经快七年了。”萧肃政声音干涩:“再多的蛛丝马迹,就算没有被吴治东毁掉,怕也已经灰飞烟灭了。”
“可是夫君能在浩劫之中活下来,又焉知没有那等聪明伶俐的,也伺机而动、活下来了呢?”嘉兰立刻反驳道。
她能明显地感受到萧肃政内心深处,对于此事的悲愤、惶恐和无力。这种负面情绪,时常会和他心底坚定不移的复仇,撕扯着他的内心。让他在出征前,也会背负巨大的心理负担,担心自己离开嘉兰,是不是一个绝对错误的决定。
萧肃政抿了抿唇,似乎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他挪了挪身子,坐直了,对嘉兰道:“大哥跟你说,我是临川镇肖姓猎户之子,是不是?”
嘉兰点了点头。但她其实不太信这个身世。如果躲在猪圈里,能这么轻易地躲过吴治东的排查,那临川镇活下来十几个人都不成问题,吴家也不可能现在还混得风生水起。
“其实不是。”萧肃政缓缓道:“我是卫都尉的儿子。我本该姓卫,名卫延煜。我能活下来,是靠着我父母、靠着我弟弟、靠着卫家十五死士、靠着临川镇的百姓,才转移了吴家军的视线,全军覆没,保我一人逃出生天。”
嘉兰张了张口,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地握着萧肃政的手,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在。
萧肃政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像是寒冰冻着烈焰,唯有压抑二字可言:“嘉兰,是我独占了这些人的庇佑。其他人 他们活不下来的。”
他在责备自己,深深地,一次又一次地,责备自己。
这种自责,与嘉竹的自责截然不同。他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劫难,也亲身经历了亲人为他赴死的惨况。
萧肃政就如同一匹历尽浩劫的孤狼,身上伤痕累累,可都掩饰在他锐利的双眸之后,强大内心,粉饰太平。
嘉兰心中一阵心慌。这种无力之感,让她措手不及。
她的手微微颤着『摸』上他的脸颊,萧肃政下意识地一躲。嘉兰一惊,直接扑到萧肃政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声音哽咽地摇头:“不要怪自己好不好?这本就不是你的错!错的明明是吴治东!是他该死!为什么要责怪你自己?我不许你怪你自己!”
萧肃政心尖一颤,他肢体还有些僵硬,但仍旧抱住了嘉兰:“你怎么不再多问问我,为何取萧姓?”
嘉兰愣了一下,哭腔还没有完全消散,有些愣愣地问了一句:“诶?”
她鲜少有这样娇弱而呆愣的时候,听在萧肃政耳中,让他的心又酸又软。
相似小说推荐
-
金科玉律(松间明月) [古装迷情] 《金科玉律》全集 作者:松间明月【完结】文案:女主苏兰心襁褓时因为额头有胎记,被父亲嫌弃,母亲是姨...
-
七零之冷情知青的佛系妻(袅袅雾月) [穿越重生] 《七零之冷情知青的佛系妻》全集 作者:袅袅雾月【完结】晋江VIP2023-11-23完结总书评数:1269 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