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成团的糕点被萧懿包藏在模具之中,在平整的桌案上按压,而后的便出现一朵粉白相间的桃花都,清新的色彩呼唤着漫山遍野的桃林。
“大家一起来试试。”萧懿侧头鼓励众人。
冰皮月饼制作实在算不上难,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独自完成,更别提丽娘等上手能力一流的人。不过,做出的一堆成品仍然是有差异的,差异来自于各自的配色审美。
阿瑶虽年纪小,但是很能根据模具结合色彩,比如竹叶竹林的花纹,会用青白渐变,翠□□滴,望之有幽幽寒意。
各式月饼混杂,大家随意挑着吃也很有意思,十足的拆盲盒体验。
“唔,我的是绿豆沙的,香滑清甜,好细腻啊!”
“我的是芋泥的,粉粉糯糯也好吃!”
“哇,这个是橘肉牛乳的,酸酸甜甜、入口即化。”
“对了,女郎,这糕点叫什么呢?”
“冰皮春饼。”委屈月饼一秒钟,出生时节由秋天变成春天啦。
第75章 红火
江二猫在马车里, 从车窗处静静观察,待一位青衫壮年男子出现在视野后立即锁定,掀帘、纵身、几步小跃掐住男子小臂, 急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买到了吗?”
嗐, 好好的日常生生被他演成谍战片。
江二也委屈呢,自从郎君和萧家小娘子订亲后,他都快成跑腿的驿差哩。郎君每每得到些稀奇物,无论食材还是文玩珠串,几乎一天一次派他送去萧府。而萧家小娘子时不时回礼,例如前几次的美酒和糕点, 郎君和老王妃喜欢得不得了, 又让他继续送谢礼。
如此循环往复,江二在两府之间跑断腿。毫不夸张, 如今闭着眼他都能从胜业坊走到亲仁坊, 近期最盼望的就是萧家小娘子快快嫁进王府, 至少跑腿容易。
今日郎君倒是没让他跑萧府, 改跑宣阳坊了。为啥?因为萧家小娘子的新店开业啊。郎君说了, 什么都买一些,给店里添点人气。当时他犯蠢问一句“可是店里的人都认识我, 不要我的钱资怎么办”, 换来郎君拧眉看傻子的眼神“不会换个人去吗”。
被江二抓来代买吃食的男仆气喘吁吁, 抹去额头的汗渍,“有的, 只是要排队等。”
“等多久?”
“店里人估摸说半个时辰。”
男仆见江二瞪圆双眼漏出质疑的神情,连忙把手中的号码牌递出, 急着解释,“管事您不知, 店里人可多了呢!在外头显不出,进门才发现墙隅后头几排长凳上坐的都是等拿吃食的人!现在才到第五十号客人,我排到一百零二号。”
“吼,一百零二号,是要等的够呛!”江二抓耳挠腮的,算了,坐马车里等吧。
他反正也空闲的,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人流。往来车辆络绎不绝,在店肆门口落人后经人引导去了远处停放,才不至于造成街口拥堵。依他看,新店根本用不着郎君凑人气,识货的长安人不少呢。
虽说江二坐在墙边的马车里,离甜品屋有一段距离,但仍抵挡不住阵阵香甜,有股热浪将芳馨气息越带越远,将宣阳坊的西北角全部笼罩。
“真香啊!”江二不自觉的舔舔嘴唇,自言自语出声。
“在里面更香哩,许多吃食都是我叫不出名儿的。”青衫男仆不住地点头,绘声绘色地描述所见所闻,“有烤得金黄的点心,中间弹嫩外皮起酥,叫什么蛋挞。还有小圆球样的糕点,掰开里面有乳白绵绵的馅儿留出来,叫泡芙。还有白色四四方方的叫什么来的......”
江二吞咽口水,决定不碰这个话题,“嗯,你再去瞧瞧现在到几号吧。”
阳光越来越强,几近午时总算等到吃食,林林总总好几摞,但凡店里有在售卖的都拿了些。他暗喜,郎君和老夫人肯定吃不完,嘿嘿嘿,他总能捞着一二吧。
通过号码牌可以窥见开业第一天的繁忙,丽娘等人在甜品屋几乎没有停脚的时候。每当端起热气出炉的糕点去前台,嗷嗷待哺的人群蜂拥而至,像极饿狠了的狼。新店员见多几回也就麻木适应了,从未想到有一天生意如此好经营,食客争抢着把钱银送来。
对比之下,食肆的朝晨清静的许多,店员还能有空给甜品屋搭把手。然而午时一到,清闲时光一去不复返。
“早听闻过长兴坊有间食肆的名号,没想到开到我们坊哩!”有食客兴冲冲拿着纸单走进。原先他有一位长兴坊的好友,隔三差五便宣扬一顿本坊美食,什么片皮烤鸭卷、羊骨锅子、腊排锅子等,把他馋得口水直流。
“小郎君,凭纸条能减免饭资是吗?”又有许多顾客围上来确认。
“是哩。”阿苏笑着回复,作为老手他先来新店帮衬几天,等新人熟悉流程再回长兴坊。
“那就好,还怕是骗人的。”青壮男子安心点头。
阿苏刚想解释,便有食客忍不住插嘴,“有间食肆怎么会骗人呢?这家店肆美名在外,郎君之前没听说过吗?”
“看来是某孤陋寡闻了。”青壮男子被众人好奇的目光盯得有些窘迫,尴尬搓搓手。
“郎君肯定不是常住周围的坊间的。”食客信誓旦旦。
“确实,某原先住在西边。”
“看吧,我一猜便知。”食客得意异常,“这家食肆的菜随意选,全都好吃,保准下次郎君还来。”
“呵呵呵。”青壮男子半信半疑,这位陌生人不会是店家请来的吧,上演一唱一和的好戏码。
食客才不管青壮男子怎么想的,极速挑完三个菜后又问前台,“小郎君,有烈野烧吗?能让韩公亲写咏诗的酒,某肯定要品个味儿。”
“有的。”阿苏从午时开始已经被问过无数次。
“来一坛!”食客盘算着,和友人两人喝一坛也不知够不够。
“客人,要不先来两壶吧,烈野烧浓烈远甚其他,您先尝一尝,不够还可再添。”
食客感觉酒量被质疑了,有些不开心,但还是勉强接受了阿苏的建议,“我倒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烈!”
阿苏微笑“......”没关系,烈野烧会制服每一个嘴硬的人。
想当初女郎介绍酒时,吴叔和钱兄不也仗着千杯不醉的酒量逞能吗,结果两壶一喝见风就倒。为了食客们能顺利回家,他只能惹人嫌地反复提示,想必食客们事后会感激他的。
阿苏的确很有先见之明。食客们初尝烈野烧后发出的“咳咳咳”声,在食肆各处此起彼伏,从午食期间一直延续到暮食。
“酒确实辛辣浓烈,小郎君没说错。”
“怪不得取名烈野烧,卢国公取的名儿真妙!一口酒入腹,全身都暖热起来了。”
“美酒配侠士,一壶足以慰风尘!”
食肆开业第一天,凡进店体验烈野烧的郎君,无一不面红耳赤、踉踉跄跄地归家,惹起家中娘子滔滔怒骂。
烈野烧至此一战成名,一旬之内,长安的郎君谁不知道有间食肆出了个卢国公取名、韩公颂诗的美酒,坊间盛传“三碗就倒”。不过,烈野烧价格不便宜,卖到六贯一斗,许多人只闻其名而尝不到。当然,对于家境殷实的人家,酒钱又是小意思,现下食肆多了不少不点餐、特意来沽酒的客人。
某一日午后,用餐潮刚结束,程娘子带着几位新人忙碌地收拾桌面。獾儿也蹲在一旁认真地搓洗抹布递给姐姐们,脸颊上鼓起两团丰肉,有了孩童的天真气息。
“谢谢獾儿,獾儿真乖!”程娘子手沾了食物残渣,忍住捏捏他胖脸的冲动。
獾儿腼腆地翘起嘴角,揉捏抹布的小手更用力了,在水盆里扑腾起大泡。
“店家,还有烈野烧吗?”一声慵懒松散的男声打断店内的平静。
程娘子顺着声音朝门口望去,天色不知觉已变灰蒙。
年轻的郎君倚门而立,大概二十三四的年岁,一身竹纹粗布长衫飘飘荡荡。头戴毡巾、仅简单绾起,额头边几缕长发在风中飞扬。斜飞入鬓的眉,如桃花般风流的眼,未语先含三分笑。
长得倒是好相貌,但怎么给人轻佻之感?程娘子只敢腹诽几句,面上却保持微笑,“有的,郎君里头坐。”
“呦,郎君的肩背都湿了,快擦擦。”程娘子走进几步才注意到客人的衣服有水渍晕开,连忙递上干净的布,“这天说变就变,怎么还突然下雨了呢。”
男子避而未接,“谢谢娘子,淋雨饮酒岂不是更有意思?”
“呵呵呵。”程娘子不太懂年轻人的思路,“郎君要多少酒?需点菜吗?”
“先一壶吧,不用菜。”男子掏出怀里的一袋炸豆子,“有它足以。”
第一次遇见如此奇怪的人,程娘子勉强保持笑容,“好的,您稍等,妾拿酒来。”
春雨细如毛,朦朦胧胧、密密麻麻,一时停不的。程娘子在柜台处无聊托腮,獾儿已经被哄睡。阿苏和账房正在二楼和萧懿对账本,其他人都休憩去了,只她一人留着看店。
奇怪的客人正就着豆子饮第二壶酒,桃花眼像是被水浸润般更晶莹黑亮了,原本清瘦的人染上红晕显得真切许多。层层酒意上涌,他把剩下的酒装入自带的小杯里,仔细旋紧木塞用绳子系在腰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前台。
“店家,酒资多少?”男子扶额轻问。
“两壶烈野烧,拢共一贯钱。”程娘子很快算出账。
男子掏铜钱的手顺势放了回去,慵懒里带着不羁,“某以画抵酒资吧。”
“......”程娘子无语,感情是付不起钱啊,还好这位郎君没直接跑,不然她拦都拦不住。
“郎君等一会儿,我叫店家下来拿主意。”
程娘子迅速跑去楼梯下呼喊,成功把萧懿和其他人都引下楼。
“你说他要以画抵酒资?”萧懿疑惑,第一次遇到吃霸王餐的人诶。
“是的女郎。”程娘子也忐忑,人会不会趁机跑了啊。
“要是他敢捣乱,我们送他去见武侯。”吴三和阿方跟在后头壮气势。
男子听见楼梯传来的脚步声,顺着楼梯望来,恰好和萧懿眼神相撞。他坐在胡凳上仿佛在自家厅堂一样自得,一只手半抵着下巴,挑眉打量后展开轻松的、玩世不恭的笑。
“店家竟是位婀娜小娘子,果真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吴三和方大皱眉立即挡在萧懿前头,这人怎么语言如此轻浮?
第76章 不拘
萧懿蹙眉, 掩盖被冒犯的不爽。哪来的浪荡子,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当街耍流氓呢?她深呼吸两下,边绕过吴三边耐住性子地问, “郎君是想以画抵酒是吗?敢问画作在何处?”
“唔, 画倒是不在手边,店家有笔有墨吗?”男子毫无愧色,说得那叫一个坦坦荡荡、从容不迫。
“程娘子,楼上有纸笔,劳烦去取下来。”
萧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欠钱的这位大爷脸皮比城墙还厚, 下定主意等下他要是画得难看直接把他打出去。
男子一手执笔, 盯住纸张沉思几秒,而后毫不犹豫地蘸取浓墨或点或晕染于空白处, 完全没了玩世不恭的神色。远处是延绵起伏的山脉, 翠涛行走于层峦叠嶂之中。而它们半虚半实, 全掩映在云雾之中, 让人难以辨清山腰以下的险峻。
正前方悬崖上立着几棵高山松树, 枝干盘曲瘦硬、苍劲有力,松针细长葱茏、团团簇簇, 不远处清疏几笔落成山野茅屋。画面浓淡相宜, 明净、疏朗, 看似简淡,却静静地弥漫着闲适悠然之气。
萧懿等人屏息地看着墨画从空无一物到云树丘壑呼应, 即使再缺少鉴赏能力,也能体会其中的清幽雅韵, 简直不敢相信此山水墨画竟出自眼前佻薄人之手!
“真有两把刷子啊。”萧懿脑子里疯狂呐喊,一贯钱换画真不亏。
男子放下笔松散筋骨, 半倚半靠在桌案边,又掏出腰间的酒瓶灌几口。
“累得我酒都醒哩。”他轻挑眉目转头问萧懿,“小娘子看画怎么样,能换你家的酒吗?”
“能能能。”萧懿不介意他的张狂,才子嘛,难免有些恃才傲物,能理解。她换上甜美的笑,决计不能放过这块送上门的肥肉,“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小娘子们都长着两幅面孔啊。”男子欣赏到萧懿变脸之快速,忍不住嘟囔几句,“某姓凌。”
他念着自己的名字倏然出神。凌缙啊凌缙,你对自己的名字也生疏了,竟记不起上次被唤姓名是什么时候呢。
萧懿忽视他的第一句话,笑容丝毫不减,“不知凌郎君能否帮个忙,事成之后,本店烈野烧随意您饮用,不收钱资。”
她并没有在开玩笑。宣阳坊的院子最外侧的墙现在是素白墙,只有靠右侧写着韩公给烈野烧的题词,远远望去毫无存在感。萧懿最先的计划是将白墙绘上图案,又要体现甜品屋和食肆各自特色又要避免刻板匠气,可能要求太高导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画师。今日碰见凌郎君,可不就像是老天送上门的合作伙伴嘛。
萧懿顶着凌缙玩味的眼神继续说道,“以食肆外墙为布,作两幅壁画即可。”
“呦,小娘子不仅识货,还挺敢想的。”凌缙半讥半讽,到底抵抗不住美酒的吸引力,“也行,美人的央求某怎么能拒绝呢?但今日不行,需另择他日动工。”
萧懿“......”不要生气,为嘴欠的人恼火不值当,达到目的最重要。
“不着急,凌郎君住哪儿?届时本店派车上门接您。”
“无需那么麻烦,某就在隔壁平康坊,想来就来。”凌缙解开腰间的酒壶递给程娘子,“再来一壶烈野烧,正好带回去和卿卿们尝一尝。”
如此厚颜无耻的人毕竟少见,程娘子礼貌的表情险些支撑不住,取走壶便快步打酒去。
平康坊、卿卿们,额,凌郎君的行事风格果真别具一格、相当炸裂啊。怎么做到没有钱还能在坊里呆着的,不会一直吃软饭吧?萧懿瞥一眼他的长相,颜值挺能打的,又有才艺,原来平康坊娘子们喜欢这一款啊。
春雨不知不觉停了,清风一吹送来湿润的腥气,石板路上满是被冲刷的泥土。然而,有人并不在意,左手拎着酒壶,阔步昂首、两袖浮动,潇洒远去。
萧懿望着凌缙的背影,“嗯,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随后几天,凌缙开启了在食肆蹭吃蹭喝的美好生活。原本只是说烈野烧免费喝,但是他脸皮厚啊。程娘子一时好心随口问“凌郎君还没用食是吗?要不在店里吃点垫吧垫吧”,谁想到他照单全收回一句“正有此意”,更后来演变成每到饭点自觉提前点菜等投喂。
这不,午时一到,凌缙从外间晃荡到柜台,“程娘子,今日来一只烤鸭,某简单吃点。”
“诶。”程娘子恨不得自打嘴巴,让你多嘴,哪能以常理推测凌郎君呐。
没办法,人来了必须伺候好,外面的墙画还得凌郎君构思呢。不过,不知是不是以壁作画有些难度,五天过去,外墙上只多了些不成型的粗犷线条。程娘子忍住打探进程的冲动,轻轻地将烤鸭片、薄饼和酒放在桌案。
“为何今日甜品屋的食客尤其多?”凌缙一边斟酒一边发问。他吃了几次食肆的饭菜,确实味道不错,比北曲胡乱应付的厨子好太多。
“皆是等牛乳饮子的,从前给本店饮子著诗的郎君高中进士啦,大大的好事儿。现在坊间戏称这款饮子是进士茶,凡是家里有读书人的,都愿意赶来买一杯沾沾才气哩。”
程娘子眉飞色舞,抑制不住地兴奋,没想到还有这种运气。甜品屋从开门到现下,乌泱泱的人,连阿宇和獾儿都被薅去帮忙。今日朝晨放榜,有去礼部南院墙上看过榜单的客人,早三三两两来店里报喜。不止为“觅知音”题诗的宋郎君,给老店题字的崔郎君也高中进士了。
“怪不得。”凌缙点点头,怪不得假母昨日看他不顺、唠叨不停,话里话外要他搬出去。如不是怜怜和苏苏恳求,再私下给了假母一笔钱,估计昨夜他就该露宿街头的。
他戏谑一笑,新榜进士要去也是去南曲或中曲啊,哪轮到到北曲,假母也是昏了头脑。罢了罢了,一住长安几个月,也到离开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