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名师
李祐原以为萧懿只是谦虚而已, 然而当萧懿展示出两日蹩脚的学习成果时,早准备好的称赞也只能默默咽回。平日惯常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的小娘子,倏然间变局促, 对比之强烈竟显得珊珊可爱。
“阿宜果真不擅长驭马。”
他努力忍住笑, 不让萧懿难堪,却无法掩藏眸光里的星星点点。
“别笑。”萧懿一阵阵心虚,声音也有些缥缈不定。她这身三脚猫的功夫,丢脸丢到太平洋了。
“嗯,我没笑。”
萧懿无语,连瞎子都能看清你翘起的唇角啊。她在灿烂的笑意里节节退败, 低头瞅一眼自己紧张兮兮僵硬的鸡爪手指, 终于绷不住放弃表情管理,“算了, 爱笑就笑吧。”
“阿宜是不是心有畏惧?”李祐笑够了咳嗽两声开始进入正题。他观察一会儿便发现, 萧懿身体十分紧绷, 双腿紧夹马肚, 拉着缰绳的手肘滞在半空, 无一不彰显出内心的恐惧忐忑。
萧懿迅速点头,尴尬退散, “对, 我担心从马背上摔落。”
她之前练马的时候也坦白过这个担忧, 萧瑜他们安慰说马匹训练有素、很温驯的。可能说服力不够,她仍然会纠结。
李祐召唤侍从去牵矮小些的马驹来, 转头对萧懿耐心解释:“阿宜,两岁的马驹比你现今骑的胡马稍瘦弱些, 方便掌控。我们先用它练习技法,如若顺利再换成胡马, 可否?”
“可。”简直太可以了,即使摔跤也能摔得轻点吧。
萧懿举双手赞成,终于有人理解她的害怕了。
新牵来的小马比原来的马矮了近三分之一,时不时喷出鼻息、跺跺前蹄,眨巴着黑亮清澈的眸子。萧懿整个人都柔软了,真萌啊。
她从李祐手中接过豆饼,长开双手捧到马驹跟前。它犹豫几秒后试探地勾头,伸出舌头舔食物,见萧懿不躲闪才放心张口卷走边角,摇头晃脑地咀嚼起来。
简直可爱到犯规,萧懿内心呐喊无数遍。
“我能摸摸它吗?”她希冀地问。
“可,轻轻地抚摸马脖和腹肚。”
萧懿小手成梳,至上而下地穿梭在马儿的毛发里。小马好奇地侧头张望,但并不抗拒,而后继续埋头苦吃将脖颈送到她的身前。
“它喜欢我的触摸诶!”萧懿不可思议地低呼,亮晶晶地同李祐分享喜悦。
“嗯,阿宜等会儿牵着走走,它会更亲近你。”
李祐不由自主地弯眉,他初学骑马时也是这般兴奋吧。三四岁的人还没马的一半高,拉扯着祖父的胳膊上下马,憋红着脸畅快地奔跑,吃了一嘴风也不在意。只是,向来温柔的祖母心疼得捶了祖父两下出气。一晃十几年,当年跟着他的小马驹也已自然老去。
萧懿发现马真的很聪明,估计从小有驯马师照料,对于口令很敏感。等差不多适应,马儿能亲昵地在掌下柔蹭,她终于踩马镫翻身上马。或许因为前期信任关系的建立,又或许是马背的高度不高,又或许是李祐全程在身侧保障安全,恐惧害怕消失得七七八八。
“阿宜试着之前的动作,起步、停止和转向。我会一直跟着你,别怕。”
李祐在红色高大的骏马上蓄势待发,比旁边的萧懿高出好一大截儿,气势凌厉但说出的话却温和无比。
萧懿小腿收紧给马肚适当的压力,马儿由停止到慢步。再施加压力,马儿逐渐提速,开始小步快跑,她努力放松肌肉稳住重心,随奔跑的节奏而调整呼吸。当马匹冲出百米远时,她连忙闭合手指缓慢收住缰绳,避免操之过急因惯性被甩出。
“哇,马儿你太乖了!”萧懿停稳后迫不及待地夸奖小马,顺利掌握减速的技能。
小马似乎也听懂了,昂着头得意地甩着尾巴。
有时,冲破心理障碍只在须臾一刹那之间。半晌过去,萧懿已经能自如地骑马驰骋,直行、回转随心而动。对于运动渣渣来说,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啊。
“祐表兄,我的进步大吧?”
见小小的、白白的一只手掌努力举在空中,李祐微愣,而后从马背俯身缓慢将大掌覆于其上,击出沉闷的声响,“阿宜真厉害。”
掌心似乎还停留着接触一瞬间的温度,让人舍不得擦去。
萧懿满意,得到老师夸奖再跑十圈也不累,夹马冲出十几米远,还不忘回头呼喊陪跑伙伴。风将她的额发吹得凌乱,但李祐能清晰地捕捉到她眼神里怡然与得意。
一关过去还有一关,萧懿不久后就笑不出来了。击鞠比踢足球难多了,首先球很小,堪堪如紧握的拳头般大小。如果是原来近视的她,放在平地上,找球都找不着。其次,马球是人在高速移动中击球,要求人又得控制马又得有命中率。
空旷的场地间投入一颗静止的彩球,萧懿试着从十米远的地方,手执偃月形球杖直奔目标而去。近了近了,她将球杆后挥,使力冲球打去。
“咦?球哪儿去了?”
萧懿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朝前张望球的踪迹,可惜未果。她转身看去,嗐,球在原地呢,刚才用力挥杆打了个寂寞,尴尬得扣手指头。还好李祐望天假装没看到......
“再来!”不相信治不服一颗小球球。
经过萧懿一而再、再而三绕圈挑战,球终于被击中,“砰”地在空中掠过圆弧线,滚去老远。她驱马赶向球下落的方位,继续连击将球一步步逼近球门。
李祐视线随球场中央的人移动,那因热气蒸腾而绯红的双颊,被密密汗水濡湿的额头,以及进球后愉悦的欢呼,目光不愿错过分毫。
“阿宜,我们来场比赛吧。”他盯着萧懿慢慢趋近。
“?”萧懿忽略侵略性的眼神,怀疑听觉有问题。她才碰上球,刚学会走怎么能跑呢?
“橅拟赛场两队的争抢。”李祐点头告诉她没听错。
模拟赛一触即发,彩球被放置在全场正中,李祐和萧懿分处在球的两侧。因成年马比幼马步力强许多,李祐最初让萧懿十步。
“我就不客套啦。”萧懿集中精力,小腿使力令马提速朝不远的球疾速奔驰而去。
球“砰”地被带开,然而,不是她击中的。
李祐驰骋球场如砥平地,月杖精准扣住彩球带离中线地带。火红的烈马从萧懿身侧一闪而过,激昂的马蹄声如铮铮战鼓,马镫泛着锐利的银光。
萧懿急刹转弯,看青衫渐远。“啥呀这是,某人是不是过于直男,很容易失去我的诶。”
她被激起胜负欲,预判球的位置后再次启动,必须抢到一次球。
李祐东西骑突、连续击拂,听话小球一直距离他的球杖几步远,连连躲避萧懿的追击。焦灼的追逐中,他转臂控球力道出现偏差,彩球偷溜跑偏,让萧懿有一线生机。
萧懿迅速掉头,跃马合杖,用尽全力将球扔进另半场。她一边观望球的线路,一边用余光瞄李祐。越来越近,李祐开始展臂,然而却挥空。毫厘之间,萧懿从左侧窜出,撇球疾驰,三两下拉远距离,眼见球门愈近,拼力完成最后一击。
流星划破晴空。萧懿屏息侧目,彩球掉落,跳跃滚动,分毫不差掉进球门。
“耶,我赢啦。”雀跃之声足以震碎山海。
李祐执杖立在几米开外,静静守望萧懿的首次胜利,苍苍茫茫仿若一幅淡雅的山水墨画。山是他鲜明的轮廓,水是他眼里的清泉,嘴角飘过的是万丈霞光。
萧懿转身,径直撞上他的目光,几欲溺死在这片宠溺中,胸腔咚咚鼓动击穿耳膜,心窗似乎已被敲响。这人肯定是让着我呢,太会了吧,不可否认,招数确实有效。
“玩得尽兴吗?”李祐越过马鞍双脚落地,牵起小马驹的缰绳扶萧懿下马,“今日练马时间有些久,阿宜睡前记得找人按蹻筋骨。”
萧懿点头,确实能感觉到腿部酸软。不过也很值当,学习进度直接拉到九成,以后换马或者换驴稍加适应绝对拿捏。“多亏有名师教导。”
摸摸空荡荡的胃,她嘴一抿出声调侃,“为答谢恩师,阿宜请客,不知卫王应不应约?”
“恭敬不如从命。”李祐甚至还行了一个叉手礼。
于是两人转战宣阳坊食肆。
近些日子正是百花争艳的时候,本朝百姓犹爱“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国色牡丹,于是萧懿推出牡丹燕菜当做招牌。牡丹燕菜可是洛阳水席头菜,追溯历史可以到武周时期,只比现下的时代再迟一点儿。
蔓菁切细丝浸泡去除青气,攥干水分后撒上绿豆淀粉蒸至半透明,洗去淀粉后晾干。反复蒸晾三次,码上盐味,透明的蔓菁丝竟颇似燕窝之丝。将其围拢摆入圆盘中央,各色菜码细丝转圈均匀放入,再一同蒸熟。
金黄色的是鸡蛋丝,暗红的是腊腿肉丝,白色的是春笋丝,棕色是菌子丝,灰色的是牛肉丝.....颜色碰撞对比,正符合姹紫嫣红的时节。汤底不能疏忽,猪骨、整鸡、葱姜炖的奶白高汤,简单用醋、胡椒、盐、胡麻油调味,将菜码统统浸没。
牡丹花亭亭立在水的中央,不时有波浪激荡蒸腾出袅袅仙气,黄的、绿的、红的浮出水面尽显绚丽。菜还未尝尽口里,眼睛已经被春色涤荡了个遍。
“味道鲜嫩爽口。”李祐和萧懿也沉浸在这口春色中。
第81章 端午
五月初五, 大江南北同庆端午。“端午”原先不叫“端午”,而是“端五”。但当朝圣人生诞在初五,因此为避讳改名“端午”。
古人认为, 五月是恶月, 初五又是本月中毒气最重的一天。估计是天气转热、虫害渐多,人们习惯在端午熏艾叶预防时疫,又或者佩戴长命缕祈祐平安。
长命缕是由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的丝线合并而成的缕索,因此也被称为五色缕,可以系于手臂或脖项,亦可悬挂于床帐处。
“李祐还需要长命缕吗, 他的名字就是最大的祝福吧。”
萧懿手指头牵扯着丝线, 乱中有序地编排手环,“还是给他编一个吧, 反正祝福不嫌多。”
多亏她小时候有编绳结的习惯, 摸索一会儿就完成了菱格纹和桃花结手环。小金珠和铜钱镶嵌在链绳之中, 辟邪、可爱两不误。
“五姊, 这是给我的吗?”萧瑜垂涎于新鲜出世的五色缕, “编得真好看。”
萧懿从萧瑜手中拎走细绳,“哦, 不是。”
“不给我给谁呀?”萧瑜后知后觉, “唉, 别人见色忘义,五姊是见色忘妹。”
“没说错。”萧懿挑眉, 接纳评价。
萧懿活动久坐的筋骨,准备干正事。“好啦, 一起来包角黍,吃完去观竞舟。”
“五姊, 为何用苇叶?”萧瑜拎起翠绿椭圆的长叶。
本朝的粽子很简单,大多数用竹筒或菰叶裹糯米,煮熟后蘸蜂蜜吃,因此长安人算是绝对的甜派粽子拥护者。萧懿不信邪,必须试试咸口粽能不能征服萧府人的味蕾。
咸粽的代表——蛋黄肉粽,必须出战。她将洗净磨平边刺的芦苇叶对叠,手腕内翻形成锥形小洞,往里填满泡的发白的糯米、略带肥油的酱肉和金太阳般的鸭蛋黄。最后盖上糯米,将苇叶围绕翻折,缠上绳线捆绑扎实。
萧瑜瞠目,期期艾艾地问,“五姊,豚肉也放进角黍吗?有些骇人。”
“试试,如果吃不惯,不是还有蜜枣的吗?”萧懿对她的反应早有准备,毕竟今早金娘子已经大惊失色过一次了,这估计就是甜粽派的执着。
“呜呜呜,太难了。”萧瑜捏紧苇叶,填满馅料后不知所措,“该怎么绑?”
眼见糯米从洞中漏出来,她胡乱绕圈捆扎。于是,一颗漏洞百出、扁三角长相的怪粽躺平在盘中,在一众大小均匀的四角枕形粽面前“鹤立鸡群”。
“丑的你吃。”萧懿头也不抬地决定。
“我吃就我吃,反正味道是一样的。”萧瑜把无处安放的粽子挪到边角处。
阿叶和阿田在一旁偷笑,赶紧上前给萧瑜提供帮助,避免再来一颗奇形怪状粽。
为了将不同馅料的粽子区分,萧懿将蜜枣粽束成长条状,清水粽则扎成牛角形,总之口味齐全,包容各类人群的喜好。
翠绿的芦苇叶在沸水中煮涮变黄,叶子的清香和糯米的谷香随蒸汽层层扩散。
萧懿剪开一个蛋黄肉粽,剥开沾满黏腻的糯米汁和油脂的芦苇叶,将油亮紧实的一团倾倒到盘子中央。糯米早已染成酱色,隐约可见晶莹透明的肥肉。她用筷子将粽子从中间劈开,颤颤巍巍的酱肉几乎融化,金色的蛋黄粉粉沙沙,吸睛极了。
从小到大没见过如此独特的角黍,众人的眼眦明显扩大,被馅料冲击到。但味道如何,她们心里没底,不相信它能好吃,但又挡不住地好奇。
“女郎,味道如何?”阿田舔舔嘴唇,被酱肉勾引了神魄。
“五姊,好吃吗?”萧瑜仔细观察萧懿的神色。
“好吃。”萧懿神色平常,她吃了二十多年的粽子能不好吃嘛。
萧瑜小心翼翼地从盘子里分走一块米粽。豚肉软烂拉成丝,将周边的糯米染成酱色,油脂已被蒸煮逼出,糯叽叽的一口,丝毫不油腻,味道浓郁、入口即化。
“居然不错!”萧瑜难以置信,从没想过角黍还有这般吃法。
“不难吃,但是我还是觉得,角黍应该沾蜜吃。”阿田砸吧嘴巴,选择坚持传统。
“蜜枣不错,甜滋滋的。”阿叶附和。
这些口味各异的粽子被送去萧府各院里,又引发大家的讨论,提前千年开始了咸甜粽子之争。只不过,在北方人的主场上,肉粽完败......
萧懿也不纠结结果,反正她吃得很满足。再来端午节嘛,食物并不是重点,官方带头的风俗活动才是关键。
本朝的节日风俗大多继承前朝,此时人们已经坚定“恶日不恶”的想法,将严肃沉重的端五转变为欢庆娱乐的端午。但,竞舟对于长安人仍然是新鲜的事儿,今年是第二次举办。
划龙舟最早是在南方水域流行,春秋战国时代就有相关记录,前几年朝中还因这事产生争议。有官员呈奏,淮西一带百姓为了龙舟比赛,为了船走得快而漆船,为了船手不被溅湿而换油衣,又修缮水道方便比赛,地方政府耗费千万。
又有御史跟着拱火参扬州府,认为举办的竞渡活动过于盛大,拉去划船的壮丁太多,不仅劳民伤财还影响农耕的国家大事。当时反对派夸张地认为,这些铺张浪费是桀、纣才能干出的事,矛盾立刻上升了好几个层级。
不知圣人如何拉架的,单从长安去岁开始举行竞舟比赛分析,想来圣人并不在意弹劾的话,估计评估过国库。咱大唐就是殷实有钱,爱花就花。
长安龙舟比赛在哪里进行?答曰,曲江。
萧懿和萧瑜赶到曲江边时,距离开赛还有半个时辰。江边早有无数人家搭起彩楼席棚,延绵不绝数十里。见首不见尾,丝毫不夸张。
因清河长公主是皇家人,包厢的位置很正,视野开阔。既然比赛还未开始,她们坐定后将带来的粽子稍加整理,准备分送给交好的人家。
“卫王府的,我去送吧。”
“噢~”萧瑜的应答九曲回转,发出了作怪的咏叹调。
“老王妃毕竟是长辈。”萧懿无视某人挤眉弄眼的调侃,说的义正言辞。她不去,怎么把五色缕带给李祐,过了今天意义就减半啦。
刚巧卫王府的彩棚离得不远,没走几步便能到。江二远望到萧懿的身影,立即掀帘欣喜地禀告,“郎君,五娘子来啦!”
萧懿紧急收回打招呼打到一半的手,这江二,怎么火急火燎的。
江二要是知道萧懿的吐槽该伸冤的。卫王府去岁都没凑端午竞渡的热闹,家里只有两个主子,其中郎君不喜人多,其二老夫人身体不健不能长坐。前几日郎君指令在曲江边选个好位置搭棚时,他还很惊讶,又听补充说最好挨着卢国公府或长公主府。哦,啥都明白了,原来郎君把端午当七夕,想和萧家小娘子相会啊。
所以,勿怪他见着萧懿很激动,这可是设棚的全部意义啊。
很快,李祐掀起帷幕的侧角,出现在萧懿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