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国子监并没有要发算盘给大家的意思, 看周遭监生的神情, 也十分淡定。
沈浩思少不得在心中叫苦, 难道他们都已经练就在心中拨盘的本事了么?
南都书院这边有一丝小小的骚动, 沈浩思回望一眼,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虽然没有辅助工具, 但是以他挑选出来参加联考这些人的本事,只需细细加减,在纸上将每一步都写下来,也是能够算出来的。
只是要花费不少时间,少不得会压缩前面两道四书制艺题和帖诗题的时间。
想了想,他决定按照在书院时教谕们的指导,不再多看第三道题,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四书制艺上。
毕竟,这是他沈浩思的强项,亦是他父亲沈季柳亲授的课程。
第一题的长句选自《论语》中《先进》篇的著名章节。
不过光看这一句,或许不过是一段抒情描写,但是沈浩思联想上下文,便立刻明白其题考察的重点。
孔子和学生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一齐坐着,孔子让学生们说说各人的志愿,子路抢先说,冉有、公西华随后说,孔子都发表了自己的建议。
在他们三人说话时,学生曾点却不言不语,只是埋头鼓瑟。
在沈浩思看来,孔子是至高无上圣人,但是曾点这种态度,近于老庄、入于禅,当今崇尚儒道,虽然孔子最后看似赞同曾点,但实际上,这种做法大大不可取也。
于是他提笔在卷上匆匆写下想法,破题道:“可怜曾点惟鸣瑟,独坐春风咏不休。”
随后迅速进入论述,对曾点之消极行为极尽批判,并上升至自己入仕后,一定会积极作为、歌功颂德的宏愿。
润色完毕,他满意地看了看卷面,再去看下一道帖诗题。
时间慢慢过去,外面的雨仿佛下得更大了,沙沙作响的声音盖过了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沈浩思猛地打了个寒战,不由裹紧外袍。
这身行头是他得知要来国子监联考时连夜着人定做的,为了彰显南都书生的华贵气度,他一掷千金,为每位同窗都制定了一身。
可是沈浩思却没想到,他们竟然难得碰上京城雨水不绝的时刻,此刻那缎袍不再干爽舒适,而是粘腻地贴在后背上。
寒气似乎通过衣料,爬上他的四肢百骸。
拧头望一望,不仅是他自己,南都书院的同窗们大多感觉不适。
有人边写字边抖着腿,企图给自己增添一点温暖,还有人不停拿手扯背后的衣裳,用羡慕的眼光看向一条走道之隔的国子监生们。
是啊,连沈浩思都觉得他们仿佛早就知道会下雨,有备而来。
看起来普通的布衣澜衫,此刻干爽整洁,十分干练。
虽有好几个监生,看起来都像身体瘦弱不经风寒之人,但是他们都带了驱寒手炉,被丝丝火光蒸腾着,脸蛋红润,精神抖擞,状态绝佳。
沈浩思闭了闭眼,调整状态,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手们的动作。
他遵循着原先的答题策略,靠着一身正气,企图驱走身上的湿意和寒意,集中精力看下一题。
写诗沈浩思也算在行,很快便有了一首,提笔誊下。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他已近顾不上斟酌推敲字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给解决那道打油算学诗留下时间。
真不愧是三殿下出的题目啊,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真的沉入其中,才知晓认真答完,得有多艰难。
终于写到了算学题,沈浩思伸着脖子张湾一番,只见过道那边的李时居也翻过卷面。
他心中不由一乐,此题已算刁钻,连他都要掰着指头算上好久。
就不信了,那个讨厌的李时居能赶在他前面写出答案!
然而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那厢李时居匆匆扫过一眼题干,在纸上飞快写下几笔,随后便搁置笔墨,翻回去检查前面的策论来。
沈浩思头皮一麻,感觉自己心态崩了。
他扔下笔,不可置信地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喘气。
引得前后座的同窗们纷纷用幽怨的目光盯着他。
沈浩思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体,目光扫过李时居后面的一名书生时,猛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小动作!
那人样貌平平,穿了件特别肥大的夹袄,袖子一直拖到了手背上。
他似乎一直低着头翻弄袖口,以沈浩思打小帮老爹在南都书院抓考试纪律的经验来看——
此人必定夹带小抄!
“三殿下,有人作弊!”
沈浩思立刻做出决定,猛地站起身来。
他是这么想的——反正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够他钻研算学题了,干脆抓住那个正在作弊的人,也算是揪住了国子监的小辫子。
在场的考生们一阵骚动,三皇子却八风不动,朝着他指出来的方向寥寥一瞥。
就在沈浩思以为三殿下也要包庇到底时,屏风前的那人却报出了夹带之人的姓名。
“骆开朗?”
“……学,学生在……”
早在沈浩思说有人作弊时,骆开朗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此刻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小抄也随之掉落在地。
大家都停下了笔,国子监生们脸色都不大好看,向骆开朗怒目而视。
南都书生们却乐开了花,有人开始叫嚷,“我们还要和这样的人比试吗?”
沈浩思安抚他们,“别急,先看三殿下如何处置。”
几名巡考的教谕交换了眼色,立刻冲上前去,赶在骆开朗弯腰之前,捡起了那张纸条。
陈定川走过来检查一番,沉声道:“确实是夹带。”
骆开朗声音发颤,“我……我没有……”
坐在正前方的李时居扶着额头直叹气。
她算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唯独没有料到骆开朗竟如此大胆,如此无耻,竟敢堂而皇之地在联考中夹带舞弊。
这简直是丢尽了国子监的脸,丢尽了三殿下的脸!
李时居控制自己不去看沈浩思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只听陈定川轻声道:“国子监有学规,明令禁止监生舞弊,违反者开除学籍,骆开朗,你可以离开了。”
考场上一片寂静。
连沈浩思都呆住了,没想到三皇子竟当机立断,做出这么重的惩罚。
骆开朗扯着自己的衣服问:“……现在吗?”
“是。”陈定川的指尖在那张纸条上摩挲了一下,曼声道,“现在就离开,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骆开朗神色大骇。
这国子监生的资格是他费尽心思巴结宫里的贵人才得到的,并且他许诺过赵大珰和他背后的贵妃娘娘,三年后参加科考,他必定会投桃报李,忠心耿耿地伺候主子,竭尽全力辅佐四皇子夺嫡。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怎么对得起帮他的贵人,怎么对得起自己吃下的苦头啊!
“不……”骆开朗的声音里有哭腔,带着哀求,“不……三殿下,您给我一次机会,我只是不自信罢了,您既然看了那张纸条,便知晓我不过是记下了几个算术口诀,这……也不算……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陈定川却并不动容。
他倒也没说什么,回到屏风前的圈椅里坐了下来,抬手抚抚袖口,和煦地朝两位掖手侍立的教谕点了点头。
教谕们会意,一人走上前,收走了骆开朗的卷子,另一个人那起他的笔墨砚台,塞进书箱里递过去,然后朝他做了个向外引的手势。
骑虎难下,骆开朗颤抖着双腿,从辟雍殿中迈了出去。
方才的寂静如泉水一般流走,南都书院的几名书生挑着眉头问:“这就完啦?”
高开霁也是个暴脾气,拧着眉头问:“你们还要怎样?”
沈浩思没理高开霁,他将目光投向上首的陈定川,“国子监生舞弊,我们南都书院认为,此次联考,须得给监生们一点惩罚措施。”
高开霁怒发冲冠,叉着腰问,“你们南都书院就没人作弊过?”
沈浩思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我们江南士子品性高洁,才不会像你们这些……宵小……”
他话没说完,高开霁已经挽起衣袖,作势要打一场才解恨的架势。
上回因别景福挑唆,李时居领教过高开霁一言不合就拿书砸人的暴脾气。
只可惜他们距离较远,她只好立刻给高开霁前后的钟澄和从志义使眼色。
钟澄和从志义一人拉住高开霁一边胳膊,才避免了一场争斗发生。
陈定川面色越来越冷,眼风朝高开霁和沈浩思扫过去,两个人都立刻噤了声。
蔺文柏喃喃道:“……三殿下莫不是要将我们所有人都罚上一罚吧?”
李时居摇头说不会,“分明就应该就事论事嘛,三殿下为人最是公允。”
“骆开朗作弊不假,国子监已对他进行了惩罚,至于他的个人行为,与国子监其他监生没有关系,请沈公子注意自己的措辞。”
果然,他没有一味责怪国子监生,反而很护犊子,“我想,品性高洁的江南士子必然作派大度,不是这般蓄意为难之人。”
明知道是敷衍, 但沈浩思被他的偶像三皇子这么一称赞,立刻脸就红了。
“……三殿下说得是。”他干干一笑,然后摸了摸身后的座椅, 顺势坐下去。
陈定川很快点头, “如果沈公子没有其他意见,那么考试继续, 不过方才被骆开朗耽搁片刻, 本场可以延长半柱香的时间。”
大伙儿松了口气, 又投入到紧张的答题中,直到窗外雨水停歇,正午的太阳高高悬起, 联考总算结束。
教谕们配合得当, 沿着走道很快将答卷收好, 当着所有考生的面弥封盖章得当, 交至陈定川手中。
国子监对这些南都书院的考生当真没话说, 大大彰显太学风范。
怕他们考后饥饿,还要空着肚子回驿站,干脆给他们每人发了食盒。
由思卉姑娘亲自掌勺, 亲自分发, 每个食盒中都有一大碗蒸香稻饭,配一盆肉多汤浓的炖牛腩,一碟爽口的清炒水芹, 一碟下饭的酱腌萝卜豆干, 还有一块琅琊酥糖做饭后甜点。
就算沈浩思在三皇子面前服了软, 但是仍有不少南都书生对骆开朗作弊一事心生不快, 准备离开国子监后在外说道说道。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拿人手短, 吃人嘴软。吃了国子监小厨娘亲手炮制的琅琊酥糖,书生们个个面红耳赤,心中保证出去也不会多说大话。
不过这本就是李时居和祭酒、馔堂私下商量好的做法,想到上回在戏楼时沈浩思的乖张模样,她笃定此人必会对国子监这也不满、那也不满,嘴皮一张,便能生出幺蛾子来。
只是没想到骆开朗如此不争气,竟主动将把柄递到了旁人手中。
如此一来,歪打正着,也算是解了国子监的名誉问题。
那厢陈定川收了题卷,向南都书院的二十名考生说明,他会带着教谕们连夜批阅完毕,并于明日卯时三刻前,将排名贴在国子监外的彩亭上。
沈浩思吃完了饭,嚼着琅琊酥糖咕哝道:“能保证公平吗?”
陈定川好脾气地解答道:“国子监的教谕都是礼部遴选出来的,非居官清慎者,不可胜任,且最终三名,我将会亲自复批,以保证公平公正,若是沈公子仍有顾虑,大可以请沈山长亲自入京审阅。”
“不用不用。”沈浩思连连摆手,“不用惊动他老人家……我更没有怀疑您的意思。”
李时居从他背后路过,哼笑一声道:“不管举卷还是落卷,教谕们都会写明缘由……再说国子监素来有试卷传阅和讲评的习惯,沈兄若是未能得中榜首,觉得不够公平,大可以将榜首的卷子公之于众,这条贡街每日多得是官员来往,且看大家如何评论。”
沈浩思转过身,没好气地盯着她:“你可真有信心。”
李时居学陈定川,摆出一副温和的神情,朝他优雅一笑,颔首告别。
“时居是我的学生,是我太惯着她了。”陈定川从屏风前站起身,唇边挂了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沈公子和同窗们若有兴致游览国子监,但请自便,只是今日下午休沐,还请诸位在未时前离开。”
沈浩思“哦”了一声,只见尊贵的三皇子让一名身姿利落的少年怀抱试卷,也从辟雍殿廊下踱出去了。
“未时……”他眨巴着眼,盘算是先去逛逛六堂,还是先去藏书楼里溜达一圈。
然而外面钟声一敲,沈浩思才猛然回过神来。
现在不就是未时了吗?三殿下这是在变相赶他们离开啊!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只可惜天公并不作美,已是三月上旬,京郊的清河仍被冰雪覆盖,只有岸边的柳树上垂了一点青意,似乎在昭告着春的来临。
南方的学子们受不了这样冰凉入骨的天气,夜寒且长,驿馆的被褥不够厚实,只有将沈浩思送的氅衣覆于其上,才能勉强抵挡自脚心升起来的寒意。
是以不用清晨的钟鼓报时,寅时刚过,大家都顶着黑眼圈起来了。
太阳被远山遮住了一半,远处国子监藏书楼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中。
吃过难以下咽的驿馆早饭后,大家一边怀念国子监馔堂思卉姑娘的手艺,一边往贡街方向走去。
昨日联考前,在沈浩思一掷千金的阔气下,每个人都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气势。
而今天呢,大伙儿弯腰塌背,萎靡不振,仿佛“击败国子监生”的口号,就是昨晚梦里的一个笑话。
从国子监出来后,众人对了对考题,发现此卷当真不简单,尤其是最后那道题,简直就是故意恶心人的。
可大家也不眼瞎,都看出来了,国子监生们淡定自若,好像对这种题型早就习以为常。
所以,是南都书院的教学方式太落后了吗?
如果不参加这场联考,是不是还发现不了自己的劣势?
如果年少时参加国子监拔贡考试,或是干脆入京应白衣试,如今笑看对手的,就该是自己了吧?
一群人各怀心思,但身为山长之子,沈浩思担着给众人打气的任务。
“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沈浩思挺了挺腰板,“咱们南都书院出了多少状元郎!而国子监呢,左不过去年有个薛探花罢了……这每年的科考结果,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浩思兄说得在理!”大伙儿又有了志气,人也走到国子监跟前,向已经张贴出来的榜单望过去。
大概因为自信,他们选择从上往下看,结果第一个名字竟然就是那个讨厌的李时居!
竟真被她夺了榜首吗?
沈浩思感觉头顶上仿佛炸开一个闷雷,发也发不出来,就是压在心口之上,叫人难受得要命。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双眼通红,身边的同窗们被连连吓退了好几步。
再往下看,第二名竟还不是南都书院的,而是一个叫高开霁的国子监生。
有人小声凑上来提醒他:“就是昨天差点跟你打起来的那个。”
沈浩思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榜单。
第三名叫蔺文柏,第四名叫钟澄,第五名叫从志义,至于第六名,才是南都书院某个书生的名字。
而他沈浩思,竟然排在了三十九人中的,第二十八名。
——他简直要被气死了!
有个国子监生路过,旁若无人地嚷了一句,“哦,又是李时居啊,这是她蝉联的第几个榜首了?”
贴告示的衙役掰着手指算了算,“今年的第三个,哦,今年也才进行过三个大课考校而已。”
沈浩思听完这话,鼓着一肚子闷气四下张望,人头攒动中,那个李时居竟姗姗来迟。
人家背着书箱,才刚走过贡街转弯处,手里还捧了张大饼,豪迈地撕成两半,同那个跟他在戏楼发生过冲突的监生分而食之。
隔了半条街的距离,沈浩思仿佛都能看见她吃得眉开眼笑,唇角还黏着芝麻粒。
“我要查阅李时居的考卷!”
集贤门甫一打开,沈浩思首当其冲直奔而入,到了辟雍殿门口,人又茫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