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古北口,他就能回到朝思暮想的京城了。
江南有如画美人,有朦胧烟雨,有杏花芳草,他甚至出生在江南。
却都抵不过午夜梦回里的万仞宫墙。
自李慎助明煦帝登基以来,李时维跟着李慎入京,便扎根于此、生长于此。
京城,分明才是他的故土。
在侯爵府中与小妹玩耍、在国子监中与同窗谈诗论道、在夷园中与陈定夷对酒当歌,在宫宴中同那个姓尚的姑娘惊鸿一瞥……往事种种,仍旧历历在目。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最信赖的友人、最向往的姑娘、最崇敬的帝王,都还在这座城中。
近乡情怯。他们还在等他回来吗?还期待他回来吗?
还是说,在他们眼中,他早已是一团在外流浪许久的孤魂野鬼,无人问津、消失匿迹?
身下的白马不耐烦地在砂地上蹭着马蹄,李时维却只是握紧缰绳,犹豫着,不敢往前踏出一步。
“李公子愣什么呢?”身后的牛华荣追上来,啧啧两下。
他这一路上都在朝山崖下眺望,下方有涧,水声隆隆,巨石磊砢。
“下面好大的水啊!马儿跟着咱们跑了三天三夜,吃的都是干粮,总得喝点稀的吧!”
牛华荣没读过什么书,但说出来的话却很实在。
“你说的是。”李时维夹着马肚子,催促白马往山下而去。
涧水蜿蜒于山缝之中,一直流向南方的清河。
这是京城最重要的一条河,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丰沛水草,来自西北腹地的水汽,滋养着于龙脉上斗争不休的王室子弟们。
他们松开绳辔,让渴急了的马饮了个畅快。
牛华荣蹲在河畔,捞起一捧扑在脸上,随后爽利地打了个哆嗦。
“好快活!”他仰着脸,水珠滚滚落下,高声赞叹,“我在北镇抚司那会,吃香的喝辣的,对这种山间溪水根本看不上眼,如今受武德侯所托,跟了鼎鼎大名的李公子李侍读,这日子却愈发过磕碜了。”
“假死之药到底伤身,你往后也别胡吃海塞。”李时维神色怅惘,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
白马通灵,用耳朵轻轻磨蹭主人的手背,示意它已经喝饱了水,可以上路了。
牛华荣翻身上了自己的枣红马,看着李时维慢吞吞踏上马鞍的动作,不由催促道:“都说时维公子潇洒倜傥,怎么我见到的却是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
李时维瞥他一眼,“我爹怎么给我找了这么个帮手。”
“他老人家困在铁桶一样的北镇抚司,没得选!”说起前司,牛华荣还挺得意地挺了挺胸。
李时维拍了拍马脖子,反问他:“一路从江南说到京城,你不累吗?”
牛华荣嚷了句不累啊,又咕哝道:“明明从山东过来最方便,您干嘛非要从西北绕上一圈?”
李时维叹了口气:“我虽是奉陛下之名往江南调查妖书案,但是外头并不知道,怎么也得做做样子,那条官道……实在太危险了。”
他揶揄牛华荣,“若我一人倒还好办,加上你,很难逃脱追捕。”
“莫要小看我!”这话说得牛华荣不大高兴,下意识去拔绣春刀。
不过腰际却早就空空荡荡,只别了一把生了锈的锅铲,聊以慰藉。
李时维展眉,舒心一笑,他甚至觉得,李慎给他找来这个帮手,主要是为了逗他开心的。
从古北口一路走出去,牛华荣将方才的口角又抛在脑后,“……咱们怕不能直接进城吧?”
“你这脑袋也算没有白长。”李时维指了指他当初逃出来的那片树林,“城门处有衙役验看通关文牒,你我还是得从护城河中游至对岸,再从乱葬岗中进城。”
牛华荣为难地看看自己,“我前天才买的新衣裳啊!”
李时维没理会他,策马往护城河而去,“谁叫你不长脑子。”
牛华荣挫败地抓着额头,“您入京后去哪里?侯爵府还是北镇抚司?”
李时维呼了口气,摇头道:“……去江南驿馆。”
虽然很想见到家人,但正事要紧,他要先找到,那个叫沈浩思的年轻人。
江南驿馆,天字第一号。
阳光快要照屁股了,沈浩思才慢慢将脑袋从被褥里探出来。
自从昨日见到李时居的文章后,他简直如痴如醉,为之疯狂。
连声朗诵还不觉得不够惬意,又派人抄写了上百份,给同行的学子们每人发了一份,剩下的悉数寄回南都书院,请父亲和其他教谕们品鉴。
昨晚就着一壶纯酿,又将她的诗作抄写几遍,呜呼诵之,又觉满口余香。
但是兴奋过后,躺在床榻上,却是从头至尾的难受,默默流下眼泪来。
他先前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想不到还有同龄人能将文章写得如此之精妙。
文笔之老练、立意之高深、书法之飘逸,远比他高了去了。
他本以为自己在南都书院中算不上第一第二,但也能排进前五名,没想到国子监中竟然人人都这么厉害,像那个高开霁、蔺文柏、钟澄、从志义……人人都有亮点,是他们南都书院无法比肩的高度。
两年后的科举考场上,他该如何是好啊!
不想面对现实,沈浩思翻了个身,将脸迈进枕头和被褥堆叠起来的缝隙里。
外面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还有人拍了拍他的门。
他知道,那是灰心丧气的同窗们正在收拾行囊,午饭后,就是启程回江南的时刻。
但他不想回答,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然而拍门声却更响了。
“别催了!”沈浩思梗着脖子嚎了一声,“你们吃你们的。”
门外的声响停了停,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竟然有人从外面直接闯了进来!
这肯定不会是他向来和蔼的同窗,沈浩思从床上蹦起来,惊恐地朝来人望去。
是一个人,蒙着脸,看不清五官,虽然脚步微微酿跄,但身手十分迅疾利落,举着一把生了锈的锅铲,直直抵住他脆弱的咽喉。
沈浩思毛骨悚然地缩进被子里,大叫:“你是谁!我……我的同窗就在外面……”
“他们都去吃饭了。”蒙面人哼笑,“叫再大声也没人管你。”
沈浩思浑身都在颤抖,觉得自己快要尿裤子了。
果然,没有人冲进来救他,沈浩思觉得好绝望。
头顶上的被褥被人轻飘飘掀开,蒙面人没好气地掏出绳子,胡乱将他的双手双脚捆起来,又在地上摸了摸,捡起一团气味可疑的抹布,塞进他口中,最后随手拎起墙角原本用来装行李的麻袋,毫不留情地套在他头上。
然后就是漫长的颠簸和黑暗,他感觉自己被人扛在肩头,被扔在马背上,颠簸让他差点把昨天的夜宵全都吐出来了。
这叫什么事啊!他堂堂江南书院著名才子、金尊玉贵的沈大少爷竟然被人给绑架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京城太险恶!还是江南好!
不知道那人将他带去了什么地方,时间太长了,沈浩思也不知道自己被换了几种转运方式。
一片头晕目眩中,他甚至没法思考重获自由后该如何报复这个绑架他的人,终于,有人把他重重扔在了地上,头上的麻袋旋即被取走。
冰凉的空气重新从鼻腔流回胸腹,好在他已经习惯黑暗,能看出这是一间没点灯的柴房,他正靠坐在墙角,眼前还蹲着两个人,不善地打量他。
沈浩思扭着肩膀挣扎了一下,有个冰凉的东西又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不用看也知道,应当还是那把锅铲。
沈浩思吓得不敢动了。
簌地一声轻响,火星在黑暗中亮起。
他虽然不晓世事,也知道道上规矩,忙低下头道:“求求两位大侠放过我吧,我没看你们的脸,我我我我有钱……那个,你们想要什么?我有钱!有的是钱!只要大侠开口,多少钱都可以商量!”
对面的人轻笑了一声,一双有茧子的手握住他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沈浩思对上了一张很俊朗的面容,是位正值年华的翩翩佳公子,没有蒙面,眉眼间却有点熟悉的感觉……
和国子监里那个写了一手好文章的李时居,很有些相似!
沈浩思眯着眼,问:“李……李时居?”
面前的公子眉心一蹙,歪了歪头,“你认识她?”
第63章 返乡
沈浩思拼命点头, “我听国子监的人说,李时居是武德侯家的远方亲戚……话说,你们长得这么像, 那你八成也同侯爵府沾亲带故吧!”
牛华荣打趣地哼笑一声, “这小子还挺聪明啊。”
李时维却缓缓蹙起眉头。
国子监?
李时居什么时候和国子监扯上关系了?难道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里,小妹同某个国子监生有了联系?
不对, 沈浩思是个读书人, 他提起李时居时的语气却没有丝毫避讳, 竟像是将李时居当成了平起平坐的男儿郎,仿佛在在国子监中见过一样。
李时维试探着问道:“许久没见过李时居了,如今她可还好?”
沈浩思忙回答:“她好着呢!前几日国子监与我们南都书院联考, 她拔得头筹……听国子监的人说, 她已经连续好几个月都是榜首了。”
虽然李时维没有参加过科考, 便被破格提拔为皇子侍读, 但是他在国子监中曾短暂读过一年书, 知道每月的大课考校是国子监惯例。
按照沈浩思的说法,李时居应当在在国子监里待了许久。
他心头涌起百般猜测。
同名同姓?
不大可能,李慎虽不是李家这一代的族长, 但异性王侯的身份, 令他在族中地位超群,族中那么多支,他挑中时字作为武德侯这一支血脉的独特标记, 其他同辈份的则是以草字部首来取名, 这是李家自己才知道的规矩。
是以只有他和小妹以时字辈起名, 这个李时居绝对不可能只是个族亲。
如果沈浩思没说话, 也没人冒名顶替。
难道小妹当真装扮成男人,进国子监读书去了?
沈浩思和牛华荣还在争论着什么, 李时维却微微有些出神。
记忆中,小妹的性情总是那么含蓄腼腆、小心翼翼。
虽然天资不赖,但是比起经济仕途,她似乎更喜欢闷在家中,在女红刺绣上经营钻研。
不过去年元夜那件事发生后,小妹大概是被吓坏了,大病一场,整个人的性情也变得开朗爽利了许多。
她好像不再捧着绣棚一坐一整天,而是乐意在花园中溜达,或是跑到他的书房来,东摸摸西瞧瞧,对屋子里的书和他的文章十分感兴趣,还提出了许多异想天开的问题。
这么想来,他和父亲从朝堂上被带走后,小妹和母亲要独自撑起偌大侯爵府,确实不得不将重担挑起。
外出读书,挣一点膏火钱和抄书钱,也是除了女红外为数不多的挣钱途径。
只不过,沈浩思口中的李时居如此文采斐然,倒与自己记忆的小妹浑然两样了。
牛华荣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着李时维的胳膊道:“你记不记得,我刚到江南的时候,跟你说过唱戏书生案?”
害怕沈浩思听见端倪,牛华荣重新将麻袋套在那人头上,然后扯着李时维走到门外,“那日陛下在大理寺亲鞫,抓到案犯张代的就是你表弟李时居啊!我想想啊……”
他摸着下巴回想片刻,“同你真有几分相似!”
又借着外面的天光打量了李时维,“就是身板比你瘦小些,肤色也没你这么白净,五官看起来很秀气,若是位姑娘,当真国色天香!”
“你!”李时维竖起一根手指,想警告牛华荣不要打小妹的主意,想了想才作罢。
默然片刻,他决定结束处理完沈浩思后,必须往国子监中跑一趟了。
只是他如今被通缉的身份,想要正大光明进国子监怕不是不易。
还好监事大臣是三皇子,此人心性端方,亦坚守着自己的儒道,不是江德运那等墙头草一样的人物。
请他帮忙,应当不会反手将他扭送进北镇抚司。
“办正事要紧。”李时维拖着墙角的木箱,示意牛华荣打开柴房的木门。
沈浩思还躺在地上扭动,南都书院青绿色的直裰裹在他身上,宛如一只菜虫。
想到自己马上要告诉沈浩思的话,李时维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但是此事查了这么久,事关侯爵府存亡和朝中几大党派的斗争,现在不是他心软的时候。
牛华荣将沈浩思头上的麻袋取下,沈浩思一张丑脸挣得通红,喘着粗气道:“你们到底要什么啊,小爷我都满足还不成么!”
李时维叹了口气,将脚边的木箱打开,推到沈浩思手边,“看看吧。”
沈浩思还以为木箱里装的是用来折磨他的刑具,歪着屁股躲闪至一边,高声哭嚎:“我不要看!我爸是沈季柳!我和李时居关系也很好,看在她的面子上,饶了我吧!”
牛华荣不耐烦地堵起耳朵,“还好我们选了个偏僻地方,这嗓门大的,方圆五公里都能听见。”
李时维掰过沈浩思的脸,用手指掀开他的眼皮,强迫他的视线对准木箱。
“这些都是你放在驿馆的行囊盘缠。”李时维好脾气地蹲在沈浩思面前,“我要你帮我从里面找出一样东西。”
沈浩思不情愿地看了眼,呼出一口气,“要什么?”
“你离开南都书院前,你父亲是否给了你一张纸,或是一本折子?”李时维说,“其实,我们已经翻找过一遍了,但是你的东西,实在不便入目。”
他手指掸了掸最上面一本书的封皮,翻开几页,全都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沈浩思脸红到脖子根,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我爹就给了我银子。”
“他可曾叮嘱你什么?”牛华荣问。
沈浩思眨巴着眼,“让我到了京城不要乱花钱。”
确实是很像一位严厉的父亲对待纨绔儿子所说的话。
但这都不是李时维所要的答案。
牛华荣小声提议,“要不告诉他实情吧……”
李时维显然有些犹豫,在地心转了几圈。
但是这却勾起了沈浩思的好奇心,心头很莫名地有了一丝不祥预感。
“什么实情?”他虎躯一震,小眼睛瞪得大大的。
李时维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南都书院的山长沈季柳,也就是你父亲,与四日前被发现自缢于家中……”
“你……你说什么!”沈浩思霎时间双目充血,耳中嗡鸣。
“报丧的信已往京中而来,”李时维声音变得温和起来,“过几日你便能收到了。”
“我不信……”沈浩思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李时维和牛华荣对看一眼。
他们都没经历过类似的状况,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沈浩思在地上挣扎着,花生米一样大的眼泪往下掉,“放我离开!我要回家!”
“你听我说!”李时维按住了他的肩膀,“你爹如今背着畏罪自杀的罪名,即便你回去,也只能空对着棺材……他的罪名一旦坐实,是不能埋进你沈家祖坟的,留在这儿为你爹查明真相,还是任由你爹当旁人的替死鬼,你自己想吧!”
沈浩思怔怔地望着李时维,机械咀嚼着他方才那番话。
堂堂南都书院的山长,响当当的名气,硬梆梆的骨头,怎么会畏罪自杀?
到底是什么原因,怎么就当了旁人的替死鬼?
沈浩思急怒攻心,喉头腥甜,“什么罪名,有话直说!”
李时维叹了口气道:“你听说过《忧危竑议》吗?”
“妖书在江南无人不知。”沈浩思惊恐地说。
“你的父亲,就是撰写这篇妖书的人。”李时维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沈浩思大叫:“不会,我父亲不会写这种妖言惑众的东西,妖书案发那天,他还……他还把散到我家门前的全都烧了!”
李时维在江南蹲了大半年,自然不会做没有证据的猜测。
他目光里带了一丝怜悯,“我向来敬佩沈山长高洁,此书自然不是他原意,所以究竟为何人所逼迫,沈公子就不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