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批阅卷子的场所,在哪里来着?”他站在地心喃喃自语。
“这边走啊沈兄。”
大饼的麦香味从他背后飘过来,伴随着李时居令人讨厌的懒洋洋的粗粝声腔。
“你!”沈浩思气急败坏,但也没办法,只能跟着她乖乖往敬一亭方向走。
大概是知道沈浩思等南都书院的学生会对此次联考的结果心生疑窦,是以陈定川根本就没将考卷收起来。
他命崔靖连夜将前十名的答卷用浆糊糊在了敬一亭外的廊庑下,供所有路过此地的书生驻足品评。
“喏,这份就是我的。”李时居无辜眨眼,指了指最前面的那张。
沈浩思眯着眼细细打量,片刻后,愣在原地。
李时居这篇文章,同他的破题构架思路,迥然不同。
起讲下二比,从“勋业者,君相之遇合也”、“景物者,达士之功名也”两个角度解题,阐明“如其无所待而皆快意,将动与天游,任目前皆自得之志矣。”[1]
后二比则由问句“性情之际安往?”引发,论曾点“忽然而值此时,忽然而娱此境,任耳目间之取携,而生平不尽啸歌之致,此其气象,类不在三代以下也。”[2]
在李时居看来,“自命旷观之高致,而寄情犹滞形迹之间,此其气象,不过隐者流也,将点深也,不犹之乎浅欤?”[3]
“这样萧索的看法,也是可以的么……”沈浩思嗫嚅地叹道。
但他并不是疑问,他只是惊叹于,竟然还可以有这么别致阔达的想法,跟他醉心于仕途的格局相比,显然更高一个层次。
匆匆扫完全篇,沈浩思呆呆站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陈定川用靛笔评价:“曾点暮春风浴一段,神理最难体会,作文者最难得恰到好处,李时居此文,识解独超,会心自远。”
事实甚于雄辩,沈浩思不得不承认,李时居这个榜首当之无愧,三殿下没有丝毫偏心,这个评价十分客观,他甚至都觉得表扬得有些含蓄了。
沈浩思此人,其实是个纨绔子弟中的书呆子。
因为在书院这种象牙塔中长大,心性很单纯,在做文章这件事上,一旦有人让他心服口服,那么从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今后就是他沈浩思的崇拜对象!
沈浩思想了想,从身后书箱里摸出纸笔来,正准备将李时居所写文章悉数抄录,带回南都书院认真研究。
却看见那人眨巴着眼望向他,顺便指了指十天前被他在戏楼中推到的书生。
“哦哦,道歉是吧,我差点儿忘了。”沈浩思憨笑着抓了抓头,然后摘了帽子,郑重其事地向蔺文柏长鞠一躬。
“先前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见谅。”他又看向霍宜年,不用提醒,便再鞠一躬,“我向诸位保证,再也不会议论公主殿下的是非了。”
“好!”李时居三人见沈浩思诚恳,很爽快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放他坐在原地抄写文章去了。
蔺文柏和霍宜年长舒一口气,去看旁人的答卷,李时居则盯着自己的帖诗题。
这一次作诗,她刻意没有使用“斗酒诗百篇”技能,写出来的诗作嘛,终于勉强让自己满意了一回。
“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寒衣新澣出,密线旧缝成。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力微拼用尽,辛苦说分明。凉意生双杵,繁音满一城。深闺今日寄,绝塞几人征。露布频闻捷,饶歌报太平。”[4]
陈定川给的评价是:凡有情之题,宜以不沾之笔写之,不沾而切,题情乃真,全首不用捣衣万户典故,一片空灵,为上佳之作。
李时居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对自己感到万分满意,总归是对得起这段时日的不懈努力。
她从来不是诗才,但是这次联考让她明白,只要勤奋钻研,也能写出动人的句子。
至于那道算科题,她还是老习惯,不写详细的计算过程,只有一句答案——“共有僧人六百二十四名”。
几步之外的辟雍殿二楼,陈定川站在栏杆边,盯着李时居的背影,心中暗忖道:如果不是她运气太好,就是在算学上颇有天赋。
将来助她进入户部工部,或许是一条坦途。
第61章 升级
送走南都书院的学子后, 李时居在无人处点开系统面板,点击任务验收,查收了新的奖励技能。
“你完成了【主线任务】一花独放不是春, 百花齐放春满园(紧急), 带领同窗在南都书院的联考中获得胜利!”
“你已获得技能,一目十行, 中级。”
随着系统熟悉的解说声, 一目十行已由初级升为中级。
李时居尝试着唤醒运用此技能, 不过目前似乎还没找到什么感觉,她决定去藏书楼找本没读过书,验证一下从初级到中级能有多大的改变。
不过这个行动, 随着她刚刚迈出的脚步而暂停。
无需寻一本新书来验证, 刹那间, 无数文字和信息涌入脑中——
不仅是穿越后在大邾朝见过的每一个文字, 甚至连上辈子读过的书也在脑中徐徐铺开。
仿佛那些记忆一直在她脑海深处, 只不过先前被落了锁,无法窥破。
而在升级了这个技能后,如银瓶炸裂, 穿越前那些认真记诵的、无意间见过的文字重新涌回, 清晰得宛如刚刚翻看过一般。
李时居差点儿在原地蹦起来,虽然上辈子知晓的那些知识对于科考来说似乎用处不大,但是如果三年后能稳步走上仕途, 那还是可以用来提升自己的政略、军事和声望!
也太值了吧!
仅仅中级就如此大杀四方, 很难想象升到高级阶段该有多厉害了。
还有同位初级任务的笔走龙蛇和巧舌如簧技能, 她现在翘首以待, 恨不得系统能多给她派些任务。
李时居兴高采烈地琢磨着,一路往正义堂走, 还在心中盘算如何用这个技能做一番大事业,忽然就听见敬一亭方向传来了吵闹哭喊的声响。
明明南都书院的书生都已经离开了,还会发生什么矛盾呢?
顾不上王仪已经走进了正义堂上课,她快步往敬一亭方向奔去。
绕过辟雍殿时,便听见了男子吊高了的拔尖嗓子,宛如唱戏一样,“请三殿下再给我一次机会!”
心头猛地一动,是啊,怎么把那茬给望了,像骆开朗那样再原书中用尽手段的人,怎么会接受自己就这样被赶出国子监?
敬一亭东厢房门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李时居拨开人群,低头一看,陈定川的案桌前跪着个人,以头抢地,撞得头皮眼皮红成一片,陈定川则垂着眼睫坐在屏风前的胡榻上,不动如山。
“三殿下,我保证再也不敢做这种败坏国子监名声的事了!”骆开朗抹了把眼泪,开始卖惨,“我家中上有一老母,还有一位早早嫁人的姐姐,是她们含辛茹苦,终日下地供我念书,我才有了进国子监的机会……我只不是担心自己联考失败,不想令她们伤心,才出此下策……”
这话说得听墙角的监生和教谕们都唏嘘起来,大家纷纷为他求情,李时居却不爽地皱起了眉头。
看啊,果然是个吸女人血的男宝,明明自己也有手有脚,却让母亲姐姐做苦功,事到临头还拿此事来卖惨,真是恬不知耻也!
跟同为贫困监生的从志义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好在那厢陈定川却毫不动容,只是反问他:“你娘和你姐姐是很辛苦,我只是替她们惋惜,生养出来的人竟如此品性不正。”
骆开朗哑口无言,但他还是不愿让步,只是继续重重磕头,在地上砸出一片殷红的血色。
终于,围观了半晌的崔墨搓了搓手,从西厢房走过来,向陈定川道:“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不三殿下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有了祭酒张口,骆开朗更起劲了,教谕们都忍不住为他求情,“三殿下,您向来大度,要不还是算了吧。”
陈定川没说话,抬起眼眸,缓缓从骆开朗身上扫过,又看向周遭替崔墨说话的人们,最后对上了李时居的目光。
那目光中包含着抗拒、游移,和对骆开朗深深的厌恶。
他眼睫一动,首先将目光敛了回来。
“作弊开除一条是写在学规中的。”在国子监监事数年来,陈定川头一次呛了崔墨的声,他重新看向骆开朗,曼声道,“这是品性问题,你若真心向学,自然可以另寻书院。”
李时居松了口气,将骆开朗赶出去是陈定川的主意,只要他不松口,骆开朗没那么容易留下来。
只不过,如果他真去别的书院,若干年后还会有参加科考的机会,还会像原书中那样左右逢迎,给陈定川、哥哥和薛瑄使绊子的。
跪在地上的骆开朗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于是恨恨地站起身来。
“好!”他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好,三殿下,希望你以后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骆开朗拖着酸麻的双腿往外走,崔墨无奈地叹了口气,而教谕和监生们也只好退步,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骆开朗,你等等。”李时居站在门边,忽然张口。
就在方才他撂狠话的一瞬,一目十行技能却忽然主动发动,那些原书中曾被她匆匆扫过的文字,此刻在她脑海中形成一幅生动的图卷。
骆开朗分明在许久之前就已经抱上了霍贵妃和赵安凡的大腿,而进入国子监,俨然是霍贵妃的授意,其目的在于——将陈定川拉到贵妃党中来,若是不愿意,便想办法令他名誉扫地,在陛下和天下万民面前丧失信誉。
很显然,以陈定川的人品和抱负,他根本不可能为一介贵妃和她来路不明的儿子出谋划策。
是以骆开朗三番两次在国子监中挑起风波,先是鼓动厉承业闹事,再是于联考中作弊,以此抹黑来在读书人心中清风朗月一样的国子监和三殿下。
且不论他拉出来的卖惨故事是否属实,若是任由骆开朗这么走出去,只怕他会比原书中更快黑化,将满腔仇恨对准陈定川,酿成更大恶果!
好在眼下的骆开朗还不敢彻底撕破脸,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骆开朗停下脚步,转眼看着李时居。
“时居兄还要羞辱我吗?”
李时居双目灼灼地盯着他,慢慢走过来。
“开朗兄。”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麻布手帕,递过去,“头上有血。”
骆开朗讶然地张了张嘴,犹豫片刻,最中还是接了过来,按在额头上。
“我既然离开国子监,就不会把帕子还给你。”他勉强挣扎出声。
“不用还。”
李时居表面上维持着和煦,心中却翻了个白眼:我还嫌你脏呢!
除了陈定川,大伙儿都不明所以地望着李时居。
按道理说,李时居是三殿下的门生,怎么胳膊肘儿反倒往外拐了!
那厢骆开朗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挨到门槛边。
李时居温声一笑,又道:“同窗一场,你往后在哪个书院读书?不如我修书一封,为开朗兄坚韧求学的精神美言几句……”
骆开朗有点飘飘然,自然也放松了警惕,“好啊,我不会离开京城的,那就多谢时居兄了!”
“不必客气。”
李时居嘴上敷衍着,只见他双目盯着足下台阶,无暇分心,便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还是多感谢感谢贵妃娘娘吧。”
骆开朗没抬头,顺口一接,“那当然了,没有娘娘和赵大珰,我哪儿能进国子监……”
他猛地住了口,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脸震惊地抬起头,却看见李时居正冷眉冷眼地望着他。
“所以,你未参加白衣试便进过了国子监,是贵妃娘娘的安排?”她抬高音量,势必让在场众人都听见,“从上回厉承业大闹时我便有所察觉,他们故意让你来抹黑国子监,损害三殿下的清誉,是也不是?”
“不不不!”骆开朗真的急了,汗水混着血水,将他额头上的手帕濡湿,“我……我……”
他神色狠戾起来,“你怎么知道?”
李时居平心静气地说:“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想问问你,贵妃娘娘许诺了你什么好处,升官发财?你身为学子,做出这等荒唐事情,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骆开朗将手帕扔在地上,血重新流下,挂在脸上,竟有些阴森,“你这等黄口小儿,懂什么叫良心,去年我娘快要饿死的时候,是娘娘给了一口吃的,才让我娘活下去,这才叫良心!”
李时居蹙眉反问:“你又没断手断脚,为何不能劳作?”
撕开方才磕头求情的委屈面目,骆开朗尖叫道:“我这双手,可是读书人的双手!”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大家全都回想起厉承业哭闹时背后出现的那个挑拨离间的身影,加上骆开朗此次联考的作弊行为实在明目张胆,纷纷恍然大悟——
看他这老实本分的模样,原来竟是个包藏祸心的主!
骆开朗见恶行败露,作势要逃,不过早就被众人围在庭院中央,在所有人怒气冲天的目光中,宛如过街老鼠般蹲了下去。
到了眼下,连好脾气的崔墨都看不下去了,他走到陈定川身边,低声问:“殿下决定如何处置?”
陈定川看了半天戏,好整以暇地抱起了双臂。
自从他明确表态不愿为贵妃所用,又于崔垚回京那夜被施以暗箭后,陈定川料定贵妃一党必然在国子监安插人手,伺机再次重伤他势力。
东厂赵安凡能无声无息在他眼皮子底下插暗线,这个骆开朗必定有几分本事,他手上没有证据,原本不欲打草惊蛇,只是没想到,此人的底细竟被李时居三两句就诈了出来。
陈定川偏了偏头,望着李时居晶亮的眼神。
这个学生,真是比他想象中聪慧多了啊!
无声地叹了口气,陈定川道:“骆开朗,我不会伤你性命,只不过我会命人在礼部记上一笔,你此生不准踏入京城一步,不准参加任何科举考试,你只能靠自己的双手生活,明白了吗?”
说罢,他还好心地丢了一锭雪花银,“这些钱,足够你去经营一门小本生意了。”
如此宽宏大量不计较,众人都不由赞叹起三殿下的高洁品性。
可对于骆开朗而言,这简直就是最严厉的惩罚。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脸色苍白地被杂役们带了出去。
李时居望着骆开朗消失在集贤门外的身影,心中很是唏嘘。
骆开朗落得个今生无法入京从仕的下场,也算是为原书中的李时维和自己报仇了。
不过亲爱的兄长,眼下又在何方呢?
京城外, 古北口。
起初是一片昏暗无关的天地,只能瞧见烛光照亮着驻守在山上的塔楼,像黑色的布料上绣了数个浓金色的萤火虫。
然后天色便渐渐亮起来了, 浑圆的一轮赤红, 被透明的光带包裹,自东方的城池纸上缓缓升起。
旷野上淡蓝的雾气消散, 显现出青山原本的黛色, 稀黄的草木间夹杂一点新绿, 即便马蹄踏过,也不会折断那柔嫩的萌芽。
风声簌簌作响,两人两马的轮廓从浓墨一样的树林间流淌而出, 自一条羊肠古道上蜿蜒而上, 行至古北口的最高处, 勒住了马绳, 向前方眺望。
大道为关, 小道为口,此地素来有“京师锁钥”的美名,自悬崖之上往下望去, 春天的暖意还未能翻过这片山峦。
蟠龙山和卧虎山两崖壁立, 北边山脉上都是巍峨的长城,石砖簇新而闪亮——那是先帝爷命人在前朝基础上翻修而成,亦是他在短暂的帝王生涯中, 于天地间留下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向南望去, 地势在错落有致的起伏中矮下去, 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 一路抵达京北的外城城垣,就连高耸的瓮城箭楼也隐隐若现。
李时维跨坐在马背之上, 望着那座尚未苏醒的城池,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