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毕后,皇帝和太后分别赐宴。
这一回的宴席十分严谨,加上外面严寒未散,全然不像上回烧尾宴那样,还附加了些助兴的项目。
古往今来,凡是喜酒都不怎么好吃,李时居坐在云氏身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品鉴那些已经冷掉了的菜肴。
戴着那层面纱,吃东西并不怎么方便,不过吃饭只是次要,她保持姿势不动,却拿眼光偷偷瞧屏风那边的动静。
上回崔靖说帝后要为三皇子挑选正妃,李时居早就饶有兴致地做好了吃瓜的准备,只是一直到大宴接近尾声,也没见人提起此事。
女眷们都有些兴致缺缺,待二皇子和他的新婚妻子送入洞房,夜空上一轮玉盘早已高升。
一干人向帝后拜别,李时居跟着云氏退出来,赵管家早就驾着马车等在玄武门外了。
甬道上车马鼎盛,香风绵延,从皇宫出来,大家似乎都在议论,说好的为三皇子相看,为何帝后毫无行动,而李时居却支着下巴坐在车内,心头漫过一丝惆怅。
——看今日大皇子与二皇子王不见王,霍贵妃与崔皇后夹枪带棒的架势,夺嫡之争只会愈演愈烈。
皇子不好当,皇子妃更不好当,计秋芳该如何度过今晚,还有未来的漫长岁月呢。
国子监是象牙塔,外面再怎么折腾,里头还是一片静好天地。
时间慢慢地滑倒了春天,距离李慎被带入锦衣卫、李时维叛逃出京、李时居闯入陈定川的马车,已经快要一年了。
尽管有李慎的再三保证,云氏愈发惶惶不安,终日在侯爵府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李时居曾想将云氏接到仁福坊的小宅子里,让枫叶和荻花陪娘亲解闷,只不过顾及自己的邻居兼老师,这个想法也只能作罢。
不过她已在心中暗自拿定主意——若是到了一年之期,李时维还不回来,她便要寻个回老家的借口,跟国子监告假去江南找哥哥了。
反正她常年霸占大课考校榜首,是崔墨提起来就要竖大拇指的那种好学生,现在她甚至开始锻炼自己,不去依靠系统赋予的技能。
是以偶有两次,榜首的位置被高开霁或从志义夺去,那也是她没有用“斗酒诗百篇”技能,而绞尽脑汁写下的诗篇,不如以前发挥出色罢了。
这日又是大课,考试结束后,陈音华表示自己还要跟尚女官学两手绝招,李时居便被霍宜年和蔺文柏拉着,往长宁街上吃茶看戏。
或许是二皇子大婚那日,计秋芳的一番肺腑之言戳中她心事,小公主这段日子总有些闷闷不乐,在学业上花费的功夫更甚从前。
而霍宜年和蔺文柏也无精打采,唉声叹气地坐在椅子上嗑瓜子。
李时居早就看明白了,这兄弟两,怕是都对陈音华产生了好感。
只不过,她是公主,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殿下。
所以今日唯一专心看戏的人,竟只有李时居一人。
台上正演着《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扮演杨贵妃的旦角儿将唱词念得缠绵悱侧,令听者肝肠寸断。
霍宜年是个外放的性子,干脆借听戏,默默地抹起眼泪来。
蔺文柏很犹豫,要不要主动劝一劝霍宜年,又怕他另作他想。
琢磨来琢磨去,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李时居,拱着手请她帮忙。
李时居扔下瓜子壳,拍了拍手说好办。
带着炒货香气的爪子正要拍上霍宜年肩头,却听脑海中系统“嘟——”了一声,然后那莫得感情的系统同志语气生硬道:“请宿主打开面板,立刻查看您的新任务!”
查看就查看呗, 还立刻查看,有那么着急吗?
李时居默默嘟囔了一声,朝蔺文柏和霍宜年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肚子疼……容我去更个衣哈。”
她心虚地走到门外, 又害怕和系统说不到一处去, 不小心出声吵起来,干脆登至二楼的走廊上。
点开系统面板, 只见任务栏上跳着红光, 不停闪烁。
进去一看——
【主线任务】:一花独放不是春, 百花齐放春满园(紧急)
目标:带领同窗在南都书院的联考中获得胜利
奖励:一目十行·中级
李时居眨了眨眼睛。
一目十行,可谓是她这国子监生生涯中遇到的最有用的一个技能。
全靠它的加持,李时居已经扫荡完了国子监一整间藏书楼的书目。
而且同是初级技能, 它可比巧舌如簧好用多了, 从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如果能把这个技能升为中级, 那么对后面的科考多有帮助, 自然不必多说。
李时居搓了搓手, 立刻点下领取任务,然后对着目标蹙眉深思起来。
南都书院不在京中,但是名气很是不小, 她记得去年的状元燕文斌, 她舅舅云天青都曾在这里求学,袁鼎入仕前也曾在此地做过夫子。
还有她的哥哥李时维,按照李慎上回在北镇抚司牢狱内所说, 应当也是奔着南都书院而去的。
可是这个任务忒奇怪了, 国子监从来就没有和南都书院联考过啊。
还有那“紧急”二字, 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双目灼灼盯着任务目标, 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就听见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霍宜年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文柏!”
李时居顾不上任务了,把系统面板收起来,慌里慌张地往下一看——
唱戏声乍然停歇,台上的戏子和乐工们捂着嘴,纷纷退到角落。
而她方才还坐着的椅子已经被撞散了,果干和瓜子壳铺了一地。
蔺文柏捂着腰坐在地上,看起来面色发青,身前则是张牙舞爪正忙着给他检查的霍宜年。
两步之远的戏台子下,还站着几个书生打扮的青年。
李时居愕然地捂住了头。
她才离开多久,怎么这两人就跟人打起来了呢!
三步并两步走下楼,李时居先蹲下身问蔺文柏:“有没有流血?还站得起来吗?”
蔺文柏摆了摆手,喘着气道:“我没事,我没事,就是摔了一下,不打紧。”
不过看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就算没有伤筋动骨,也肯定受了皮外伤,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暴揍,必定很伤面子。
“这是怎么了?”李时居仰头看着霍宜年。
霍宜年急得直跳脚,指着那群趾高气扬的书生向李时居告状,“他们欺负人!”
“公子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对面人中有个脸型崎岖,五官不调的青年公子,故作儒雅地举着把羽扇,在三九严寒天里微微摇动。
他一张口,便有浓重的江南口音,“分明是你的朋友先出手的。”
蔺文柏从来就不是个冲动的人,李时居扶着他站直身子,朝对面望去。
戏楼的掌柜腆着笑小跑过来,站在正中间企图拉架,不过看李时居神色平静,不似冲动之徒,便小心翼翼地让出一步距离。
摇羽扇的公子穿着一袭华贵的狐裘,里面是淡青色的直裰,富家公子的模样,后面几人也穿着同样颜色的直裰,只是外面披着材质样式都很普通的夹棉长袍。
看来是同一个书院的书生。
想到方才系统发布的紧急任务,结合他们说话的腔调,李时居眉心一动,朗声问道:“诸位可是南都书院的学生?”
羽扇公子轻声一笑,“公子好眼力,在下沈浩思。”
“沈兄。”李时居不顾霍宜年在她身后的扒拉,好声好气地拱了拱手,“我和我的两位朋友都是国子监生,在下姓李。”
“李兄。”沈浩思敷衍地点了点头。
这就算是认识了,李时居不欲计较他的无礼,“我这位被摔在地上的朋友,平日生性最是和蔼,从不会无缘无故与人发脾气动手。”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沈浩思说,“李兄为何不问问自己的朋友呢?”
蔺文柏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一脸愤恨地说:“他们在说……说公主……”
“说公主什么?”霍宜年很茫然。
“我只是拉着他想问个究竟。”蔺文柏叹了口气,“因为我好像听见,他们正在议论……公主的身世。”
沈浩思抱着双臂,不快地说:“我不过是前日随家人入宫观礼,听了些流言,与同窗分享一二,并未指名道姓……再说,这些有与你们有何关系,你这样穷酸的读书人,拉坏了我的狐裘,赔得起吗?”
蔺文柏垂着头,双眼盯着自己的粗布衣裳。
寒门子弟的出身,一直是他在霍宜年和陈音华面前自卑的原因。
被沈浩思这么直接点出来,更叫他无地自容。
另一边,李时居和霍宜年交换了一个眼神。
关于陈音华并非贵妃亲生、而是从外抱养的传言,自从上次从宫中出来后,李时居也听见坊间传闻四起。
而二皇子婚礼当日,贵妃对公主的冷淡,也似乎一再验证着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不过李时居在原书中读过,陈音华还真是霍贵妃亲生的女儿,只是生下公主后,贵妃身体损伤,再不能诞下麟儿,便把怨气撒在女儿身上。
那四皇子陈定方,才是真正的狸猫换太子。
“与我们是没有关系,但是我大邾堂堂公主,凭什么由你这种丑八怪在背后议论!”霍宜年显然未察觉蔺文柏的反常,这小子怒火上头,似乎恨不得冲上去将沈浩思打一顿。
“不可!”李时居和掌柜一人一边拉住了霍宜年的胳膊。
沈浩思原本笑得很开怀,被那句丑八怪一激,瞬时变了脸色,恼羞成怒道:“国子监又如何,还不是年年都考不过我们南都书院,这几年的恩科状元均是我结拜兄长,我建议你们这些监生啊,还是收敛一点!”
李时居摇了摇头,暗忖就算状元也得从七品做起,这里可是京城,一块板砖掉下来,都能砸中一个正六品。
沈浩思这小子浑然不知天高地厚,全靠家底殷实,往后若能走上仕途,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更何况承恩公不准霍宜年张扬,但他到底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就算不参加科举,未来袭了爵位,少说也是旁人奋斗的终点。
可眼下该怎么办呢,大伙儿杵在这里,僵持不下,看沈浩思这模样,是绝不可能给蔺文柏道歉的。
李时居脑中“嗡”的一响,忽然便有了个主意。
“沈兄既然认为我们国子监不如南都书院,不如大家便比个高低。”她朗声一笑,笑出了不与小人见识的豪迈。
那些南都书院的书生哼笑一声,显然看不上北地学子。
反倒是沈浩思眉头一皱,“怎么比?”
李时居认真道:“沈兄听说过联考吗?”
沈浩思摇了摇头。
他们南都书院向来自负江南第一院的声誉,不屑与其他书院比肩,更何况如今的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是南方学子出身,是以连国子监也不放在眼中。
虽然每月也有大课考校,但他们的考题是绝对不可能拿到外面,叫旁人窥出命题思路的。
有几个书生抱怨道:“国子监学风日下,能出什么考题啊,再说我们是来京城游玩的,走吧浩思兄,风月馆的姑娘还等着呢,莫要再跟他们浪费时间了。”
沈浩思想了想,点头称了声“说得对”,然后拉着书生们,转身便要走。
李时居忽觉一阵冷风拂过。
她每回见陈定川都很紧张,长此以往,那人只要靠近方圆十米,她神经也会跟着一跳,比旁人都更先感知他的存在。
眼光一动,门帘子一掀,外面果然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好整以暇地将披风交给崔靖,然后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说话。
于是她朗声道:“难道你们不想见一见三殿下亲自出的考题吗?”
沈浩思脚步一顿,拧过头来盯着她。
李时居清了清嗓子,指着霍宜年道:“这位小公子同三殿下就很熟。”
霍宜年眨巴着眼,看了看李时居,眼中写满了——“我哪有你跟他熟”的神情。
沈浩思神色微微一动,“他是什么人?三殿下竟能答应?”
李时居却不理他。
“十日后,我们在国子监设下考场,三殿下出题,国子监祭酒为考官,请南都书院的同窗们一试高下!”
“我们才不去呢!”
沈浩思与书生们面面相觑,嘴上说着不愿意,身体却都很诚实地凑近过来。
那可是以一手锦绣文章名满大邾的三殿下,江南士子们最为敬佩之人,若是能博得三殿下青睐,那得多出风头啊!
李时居抿唇一笑,看破他们的伪装,“那就算了。”
“等等!”沈浩思急了,决定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你们国子监的祭酒,当然会偏心,我们只是觉得不公平!”
“那么,由我亲自监考批阅,足够了吗?”陈定川阔步往前,站在沈浩思身后,清越干脆地问道。
“……你又是谁?”
沈浩思漫不经心地转过身, 蹙眉打量一圈陈定川和他身边的崔靖,然后看向李时居,“难道这是你请来救兵?”
李时居没来得及张口, 戏楼的掌柜已经很热切地拜下去, 高呼一声:“三殿下!”
“……三殿下?”沈浩思和书生们惶惶地相互望着,“此人就是我一心仰慕的三殿下?”
“是啊!”掌柜应付完沈浩思, 毕恭毕敬地在窗边的雅阁里扫出一片干净舒适的区域, 引陈定川入座。
南都书院的学生们一下子炸开了锅, 沈浩思最为激动,呆呆看着坐在那儿品茶的陈定川。
——这神光闲远的气质,无需再找人确认, 天下能有谁人比肩?
李时居和霍宜年望着南都书院一帮人, 忍不住发笑。
方才趾高气扬的沈浩思脸上露出迷妹一样的表情, 羽扇也不摇了, 顶着一张丑脸蹭过去。
似乎想在陈定川身边坐一坐套个近乎, 又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
沈浩思讷讷地走回来,和他的同窗商议了几句,然后梗着脖子转向李时居, 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傲慢。
“行吧。”他朝对面三人扫了一眼, 下巴还是快要飞上天际,“既然三殿下允诺,那我们便同意……参加联考。”
李时居说好, 把蔺文柏从身后扶出来, “拔得头筹者, 便算那个人所在书院获胜, 如果你们南都书院考不过我们国子监,就必须郑重向他道歉。”
她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并且保证,再也不同人妄议公主。”
沈浩思肩膀一缩,拧头看了看陈定川。
他可不想被偶像知道,自己在背后说他亲妹妹的坏话。
果然那人神情还是温润如玉,只是眸色生冷了不少。
沈浩思吓得脖颈一颤,连声保证道:“不会再议论了,我保证,再也不提了……就算我们赢了也不提!”
看三殿下神色稍缓,沈浩思犹豫片刻,又问道:“如果我们赢了,可否请三殿下前往南都书院授课?”
他压低了嗓子,有点委屈地说:“毕竟我爹先前开高价,都未能将您请来。”
李时居眯着眼,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爹”这两个字,那厢陈定川已经问出了口,“你是南都书院山长沈季柳的儿子?”
沈浩思红着脸点了点头。
陈定川没有抓着沈浩思的身份不放,想了想,他淡淡笑道:“我在何处授业,并不是钱的问题,未曾答应沈山长,只是因为先前我鲜少离京罢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往江南游历,我答应你,去南都书院讲授一回。”
沈浩思兴高采烈道:“多谢三殿下!既然我们已经应战,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他向李时居三人敷衍地点了点头,然后大摇大摆地带着书生们离开戏楼。
看这样子,是打算即刻回驿馆准备联考,连风月馆的姑娘也不去看了。
戏楼里重归安静,掌柜唉声叹气地让小二去清扫地上被砸坏的碎瓷片。
李时居望着遍地狼藉,从荷包里掏出十来枚铜钱,正要放在柜台前,旋即被霍宜年推了回去。
“自然是该我来赔的。”霍宜年拉着眼蔺文柏,诚恳道,“是我没照顾好文柏兄。”
蔺文柏则垂着双眼,不敢看自己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