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居只好朝陈定川无奈一笑,“老师,我们送蔺文柏去医馆看伤,若是无碍,这便回去复习了。”
陈定川叹了口气,目光从蔺文柏和霍宜年身上划过。
“他们在说音华,所以你才同那姓沈的书生大打出手,是么?”他问的是蔺文柏。
蔺文柏脸颊的颜色越来越深,嗫嚅道:“是。”
霍宜年还没察觉到不对之处,大喇喇地拍着蔺文柏肩膀道:“你可真是我和音华的好兄弟。”
蔺文柏犹豫地笑了笑,又垂下了眼眸。
陈定川放下茶杯,“我的马车就在外面。”他示意崔靖出门驾车,“这样吧,宜年,你先带蔺文柏去医馆验伤,时居留下来,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李时居霎时觉得后背竖起寒毛。
是啊,方才她也没有征求过陈定川同意,就直接和沈浩思说联考由三殿下出题、三殿下阅卷,甚至还让搭上了监考这份苦差事。
陈定川心头不快,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那厢尊贵的三殿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李时居坐下,又让小二上了一碟松仁鹅油卷,搁在李时居面前。
“吃吧。”他看着李时居慢慢啃糕点,自己则捧着戏本慢慢翻看。
他不提正事,只是闲适地点了两折戏,更让李时居心急难耐。
横竖都要死,不如让人死得痛快一点嘛。
面前的台子上,琵琶二胡又重新响起,锣子“邦”地一敲,戏子穿了老生的服装,迈着四方步走上来——
唱的竟然是《梁状元不伏老》!
不过仔细听来,却有人作了改动,原先平平无奇的唱词,不仅在格律上更加严谨,而且也更精炼、更余韵悠长。
李时居眨巴着眼,问道:“这戏本子是您修改后送到戏楼的?”
陈定川微微颔首。
李时居“啊”了一声,有些意外,“张代要是泉下有知,应该能瞑目了。”
“如果江德运愿意帮他一把,张代也不至于走上绝路。”陈定川放缓了语气,牵了下唇角,猛地换了话题,“……方才对着南都书院那群人,你为什么说……霍宜年跟我更熟?”
原来把她单独留下来,就是为了问这句啊。
李时居眼神闪了闪,欲语还休。
尊贵的三殿下冷哼一声。
李时居感觉张代砍人那晚,在川庐门口那人单寒漠然的样子又回来了。
“您那天不是说了么!我是正式拜在您门下的第一个学生,万一出了意外,您还得抓紧时间发一份免责声明。”
李时居看看他越皱越紧的眉头,“您看,学生这分明是为了您着想……万一在联考中我名落孙山,让沈浩思知晓您就是我老师,那多伤您体面啊!”
陈定川面无表情,看起来仿佛覆在冬日瓦片上的冰霜。
过了许久才张口,却是撵她离开。
“你该回去复习功课了。”他拈了个果子,却不吃,只是放在手中把玩。
“好嘞!”李时居如蒙大赦,立刻溜出了戏楼。
既然已经和南都书院定下联考之约,她定不会坐以待毙。
斗志昂扬地冲回国子监,她李时居誓要拿出点真本事,赢回那个奖励技能!
春日阳气生,宜进补。
补充足够的能量,才能让大脑充分转动,进入卷王状态。
第二日国子监散学后,李时居拉着蔺文柏和霍宜年在正义堂中坐下,另外还请从志义、高开霁、钟澄等,几位常年包揽大课前五名的同窗一并留堂,商议联考诸事。
她先叫了天香酒楼的外卖,铺开一桌子椒盐爊肉,配了五十钱蒸饼。
碳水和蛋白质吃饱后,李时居往桌上摊开一张雪浪纸,向大伙儿展示她昨晚熬夜制定的计划。
沈浩思已经着人传话,南都书院将派出二十名书生参加此次联考,为了公平起见,国子监也会派出二十名监生应战。
不是人人都会参加科考,也不是人人都对和南都书院联考这种事感兴趣,好在高开霁几人自认是李时居的对手,但也很有些亦敌亦友的情分,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招募的公告在国子监彩亭上贴了一整天,感兴趣的都在霍宜年处报了名。
正好二十名监生参赛,这里面既有内班生,也有外班生,大课考校的成绩参差不一,不过李时居很自信,可以短期帮助大家迅速提升成绩。
只不过,李时居将参加联考的监生名单取来看时,却不由皱起了眉头。
上次帮助厉承业闹事,原书中的未来反派小boss骆开朗,名字就在上面。
李时居当然不相信骆开朗,无论是文章成绩,还是为人心性,他实在都不咋地。
不过既然骆开朗已经报了名,没有足够的拒绝理由,单凭她的喜恶,实在不足以成为拒绝他的理由。
没有声张,李时居只是坐在案桌后转了转笔。
和沈浩思打赌时,她曾说过,拔得头筹者,便算那个人所在书院获胜。
所以说,比拼的并不是所有人的平均实力,而是某一个人的实力。
好在她向来奉行“与其担心集体,不如投资个人”的原则,已经从每个人的薄弱之处下手,为有可能获得第一的几人量身制定了复习方法。
李时居把雪浪纸铺开,敲了敲桌面道:“此次三殿下出题,想来和我们去年九月的那次考校题型相差无几。”
她在纸上写下四书制艺题、贴诗题,数科算学题三行大字。
大伙儿聚在她身边,静静听她分析。
李时居首先指了指算学题,“志义兄、文柏兄,你二人的算学基础相对薄弱。”
讲到这个蔺文柏就很头疼,因为他的老师王仪从来不跟他讲解数科。
从志义捂着头:“时居贤弟算术好,你说说怎么办?”
李时居想了想,分析道:“两位基础如此,短期内是没有办法提升太快的,但是也不用气馁,咱们把基础练好,减少在算科上花费的时间,将更多的精力留在打磨四书制艺和帖诗题上,才是上策。”
蔺文柏点了点头,认为很有道理,“但是怎么练基础、缩用时呢?”
李时居望了望庭院中正在练习蹴鞠的几个武科监生,“算术,练的就是基础条件反射,要想看到题目就想到答题思路,不如就和蹴鞠一块儿练习,一人出题,另一人心算答题,做到将公式解法和肌体记忆结合在一起。”
从志义眼光一亮,拉着蔺文柏说:“有道理,咱们这就去试试。”
钟澄抓着李时居的胳膊,“时居兄,那我呢?有什么良策,请快快说来!”
李时居眨巴着眼, 钟澄这位大兄弟啊,心性人品哪哪都好,只有一桩。
说好听点就是心思敏感, 旁人说一句, 他能联想三句。
说难听点就是心眼狭小,不像从志义和蔺文柏那两个, 经得起批评。
她想了想, 先起个了头。
“钟兄读书甚快!”
——不过没有拥有一目十行技能的她快。
“钟兄十分博学!”
——或许半年前是这样, 但是现在完全不能跟扫完了藏书楼全部书目的她相比。
钟澄连连点头,仍在等着李时居拍马屁下文,那边高开霁已经揶揄开了, “那还不是回回都考不过时居兄么!”
钟澄脸上掠过一丝薄怒, 作势要去弹高开霁的脑袋, 李时居只好将两个人各打五十大板:
“开霁兄你也别得意, 你和钟兄的劣势相同, 那就是——”
她刻意拉长了音调,果然那两个人都老老实实停下手中动作,听李时居分析。
“那就是考试策略不佳!”李时居故弄玄虚地“哎”了一声, 反问钟澄道:“我观察了几回, 钟兄是否因太过博学,在策论文典故的选取上犹豫不决,耽误不少时间?”
钟澄挠了挠头, “好像还真是这样。”
李时居又看向高开霁, “开霁兄总是把三百字便能说明意思的文章, 硬生生写到五百来字, 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高开霁哑口无言。
“这就是了。”李时居拍了拍他两肩膀,“取舍取舍, 取固然重要,但学会了舍,方能更近一步。”
钟澄双眸放光,“请教时居兄,该如何取舍呢?”
李时居笑了,转着笔很惬意地说:“关于这个,我已找到了对症下药的办法……崇志堂的霍宜年不参加此次联考,正好这段时日,我请他专门在书坊搜寻状元题本,两位贤兄不必着急,不必贪多,每天只做一套便好。”
高开霁皱着眉头,“就一套……吗?”
一天只叫他写三百字文章,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是。”李时居郑重地点着头,“过犹不及,两位贤兄一天一套题已是上限,只不过这一套题也不是随便做做,请两位焚香限时,务必学会合理安排考试时间,但凡超过时限或是超过字数,便去陪志义兄和文柏兄蹴鞠作为惩罚。”
钟澄和高开霁对看一眼。
这两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射御两科倒一倒二,平生最怕各项和体能挂钩的事,更别提蹴鞠了。
“既然时居兄说了,那咱们就试试看。”最后,钟澄拿定了主意。
接下来,还有数名监生询问李时居如何在短时间内提升成绩的方法。
李时居又是为他们理清答题思路,又是想办法帮他们在十日内完成题海战术,甚至还提出每日清晨带着大家一起围绕国子监庭院跑步,边跑边背诵四书典籍中的篇目。
这个办法技能提升一整天的精神,又能加强对篇目的记忆,堪比她的秘密武器。
去岁参加白衣试前她还没有一目十行技能,就是用这个办法,在半个月内啃完了薛瑄的探花笔记。
于是大家商定,李时居约好了第二日清晨丑时,聚在国子监集贤门外,一起绕着院子跑步。
听闻能帮助振奋精神,加上李时居再三保证不用跑得太快,连钟澄和高开霁也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因此到了第三日晨间,十几个名监生身着澜袍,顶着朝阳,跑得头上蒸腾出热气,竟成为贡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连别景福这样曾和李时居发生过龃龉的教谕都不由对这群人的毅力刮目相看,更别提那些外班的、弘武馆的、率性堂诚心堂那些修业年限更高的监生,那些在贡街周边小巷做生意的摊贩,那些准备进宫上朝的官员,都诧异地停下了脚步。
当然,李时居没有刻意地将此项训练通知到每一名参加联考的监生,因此骆开朗并不在晨练队伍中。
不过也有许多不参加联考的监生,见他们晨跑行为确实有助于提升一整天的学习状态,便欣欣然选择加入。
消息大概也是传到了驿馆中的,沈浩思派人来问过一回,“我们比的是文章,不是武科吧?”
李时居笑嘻嘻拱手回答:“请沈兄务必放心,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三殿下吗?”
于是驿馆那边安静了,李时居继续每天晨间有氧运动搭配大声背诵书目,雷打不动。
只不过到了第七天,便有几人发现,用这种方法来辅助记忆的效果没有那么明显了,而且每天运动,让好几位常年不运动的监生腰酸背痛膝盖疼,没办法跟上大部队的进度。
不过没关系,来自现代社会,经受过各种科学训练的李时居有的是办法。
她又用叶子牌和牌九作为辅助,帮助同窗们按顺序背诵篇目,顺便温习算科。
至于她自己,则将复习的重点放在了帖诗题上。
陈定川认真评价过:“无论是四书制艺,还是时政策论,你的文章已算小成,亦有自己的风格,即便拿到会试的考场上,也比得过同进士一流,算学一道更不必说,从未失手,只是帖诗题上水平时高时低,若不能维持在同一水准上,只怕将来上了考场,心情激动之下,恐难以写出佳词佳句。”
李时居有点羞赧,那些做得好的诗,基本上都是靠了“斗酒诗百篇”的技能。
不过这段日子,她也有心提高自己真实的写诗水平。
毕竟人生不是考场,不能每回都寄希望于酒水,更何况那还是个阶段性技能,万一某天技能突然失效,就有够她喝一壶的。
十日过得很快,几乎眨眼一瞬,就到了联考的日子。
虽然是三皇子和南都书院的学子私下约定,但是涉及国子监声誉,祭酒崔墨听说此事后,也十分重视,比对待一月一次的大课考校还要认真,严谨程度几乎与会试齐平。
联考前三天,陈定川就已经出了三套考题,经过崔墨、王仪等人的共同商定,在沈浩思的见证下,以盲抽的方式选定了其中一套题目,并将题本弥封,以发生舞弊事件。
而考试当天,考场定在国子监的正殿辟庸殿,为了不打扰考生发挥,崔墨甚至给当日内班六堂学子全部放了假,并允诺会把前几名的答卷都张贴出来,供所有书生品读鉴赏。
试卷的发放、回收以及巡场、监场工作也皆由专人负责。
按照与沈浩思的约定,陈定川全程坐镇辟雍殿上。
这一日已过春分,京中先前暖了几日,李时居带着监生们每天晨练,也丝毫不觉寒冷。
然而天公不作美,及至联考前一夜,忽然就一阵北风萧萧,自半夜刮起了雨来。
虽然不是牛毛大雨,但这春雨连绵不绝,不光天光暗沉,更是湿冷入骨。
李时居早起推开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枫叶在准备早饭,按照李时居的要求,务必做到清淡但能补充足够的蛋白质,荻花则将已经收进柜中的手炉和夹袄翻找出来,还贴心地备上一把油伞,目送她出门离去。
到了辟雍殿门外,等着点验进场时,李时居望着同窗们有些没信心的眼神,不由暗暗忧心起来。
蔺文柏摸了摸脸上的雨珠,口中还在喃喃记诵着算术口诀。
而高开霁紧张地绞着衣摆,不停跟自己重复,“不能超过三百字,不能超过三百字。”
“不过是一次联考,有什么好担心的!”李时居在廊下收了伞,拍着蔺文柏的后背,“想想看,那些江南学子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觉得没信心的地方,他们只会觉得更难。”
众人跟着猛点头,点验过后,他们进入考场坐下,等待沈浩思等人到来。
不过左等右等,连陈定川都已经入场,也没见到人。
有几个监生已经开始议论,“莫不是这群南蛮子没吓坏了,不敢应战了吧。”
“莫要地域歧视!”李时居斜眼瞥过去,“他们肯定会来的。”
人的确是来了,不过是掐着点到的,二十名书生,每个人都穿戴得极花哨,即便是那日戏楼中打扮平平的几张熟面孔,也都穿着滚着罗边的缎袍,系了挂金钩的皮带。
看起来是要在阵势上压倒国子监生啊。
监生们大多来自世家,什么世面没见过,因此大家都很淡定。
只有李时居响亮地“啧”了一声,表示很看不上这种浮夸的作风。
那厢沈浩思坐下,顶着崎岖的脸故作风雅地掸了掸领口,叹道:“还得是咱们这样,人得先打扮得足够精神,方能写出有气韵天成的文章,不像北地蛮夷,穿着破布麻衣,成日在外面跑步,少不得晒伤娇嫩的肌肤。”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恍若狗血宫斗剧,李时居才懒得跟他们浪费口舌。
她只是翻了个白眼,迅速命令自己和同窗们凝神聚气,进入考试状态。
国子监生没有上当,这让陈定川十分满意,眼看时辰已到,他抬手敲响铜锣,揭示题牌。
只见上面写道——
其一,“莫春者,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 童子六七人,浴乎沂, 风乎舞雩, 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1]
其二,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2]
其三, 巍巍古寺在山中, 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 恰合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 四人共尝一碗羹。请问先生能算者, 都来寺内几多僧?[3]
沈浩思望着第三题,眉头拧起来。
类似的问题,他在南都书院也曾见过, 只不过要解此题, 少不得配合一些口诀心法,并借助算盘,方能解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