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自己不过想找个正常的导师完成任务罢了,反正学习这玩意,她是可以自己来的,为什么喝水都要塞牙呢。
崔墨不在敬一亭东厢房内,李时居伸着脖子往隔壁一瞧,门微微敞开一线,厢房内光线温柔而明亮,陈定川正坐在案后端坐,垂眸读一本书册。
带着茶香的淡淡气味浮动在空中,宛如那夜马车内暗香浮动,她咽了口唾沫,在廊下踱了几步。
要不要直接走进去,和三殿下说明白自己的想法呢?
正在犹豫的档口,一个面熟的助教走从院中路过,看见她便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国子监正在给内班生分斋舍,就剩你没登名了。”
李时居一脸茫然,忽地想起来,是了,方才进广业堂,她是最早到的一个,当时还在纳闷旁人都去做什么了,原来是她漏了斋舍登名的流程。
心中不由叫一声坏菜,抬腿就往斋舍方向跑去。
她还以为国子监就像大学分宿舍,早早就定好了谁和谁住一间,谁住在哪个床铺。如果别人都挑好了,最后剩下的那一个,肯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斋舍依着国子监西墙而建,从外面看起来,颇有些年久失修的意味,好在里头还算宽敞雅致,床榻被褥皆是新换过的,散发着干净的清香。想来江德运还是信守承诺,拿了一部分不义之财送到国子监,用来修葺房间。
李时居将斋舍里里外外观察了一遍,欣喜过后,站在地心唇角抽搐,用了好大的意志力,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房间很好,陈设很好,处处都很好,只是有一点,这斋舍是——
三,人,一,间。
而且——
洗,漱,公,用。
两名同屋还在房内,因为天热,外衫已经脱去,只着中衣在窗前整理书籍物品。看见她走进来,友善地笑了笑:“你就是李时居吧,我们两个都在诚心堂中修业,比你略长两岁,这斋舍看着破旧,其实住起来很舒适,有什么需要的,不必客气,尽管和我们提。”
李时居尴尬地笑了笑,将目光撇开,作了个揖,“感谢两位兄台……我,嗯,我先出去一趟。”
同屋很好说话,可这斋舍完全没法住!她到底是个女子,每日要裹身子,就算这些可以偷偷摸摸在床上完成,到了葵水来临时该怎么办,她的女子之身很快就会被曝光的。
李时居走到门外,靠在墙上,头痛得很。
几步之外,老贡生从志义一脸沮丧地从廊下路过。
看来有人今天比她还倒霉,“志义兄这是怎么了?”
“啊,时居兄。”虽然年长了二十岁,从志义说起话来还是很谦卑,“我……我想来看看,有没有内班监生愿意不住斋舍,我想求个住处。”
李时居忽然想起来,早上在抱厦前看榜时,并没有在内班名单上看见从志义的名字。
同窗十几天,从志义的学问大家有目共睹。虽然算不上天资过人,但岁月沉淀的经验和勤勉习来的知识让他的文章妙笔生花,是他们这一批新入监学子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从志义从李时居脸上的表情中看出她心中所想,低声解释道:“昨日内班考试时,我……我迟到了,就在贡街旁边的暗巷,有几个不认识的混混将我堵在里面,说什么也不放我离开,直到内班考开始了一炷香,他们才让我进国子监,是以最后那道判词题,我没能写完它。”
李时居眉头一拧,她还记得启学第一日从志义被纨绔子弟们嘲笑的场景,那些混混八成是被他们雇来的。
“这些人也太可恶了!”李时居捏紧了拳头,“志义兄不必气馁,不过是一次没考好罢了。”
“一百三十一名……”从志义慨叹道,“只要多考一名,我便能入内班了。”
李时居瞬间感受到了学霸赤裸裸的炫耀,一共三题,最后一题没写完,要是以她的水准,八成得垫底,结果从志义竟然只差一名进内班,在所有考生中也是中上的水准,由此可见他前面两题该答得有多好。
她抿了抿唇,“志义兄这些天都是住在何处?若是距离太远,可以搬到贡街附近居住。”
从志义说:“我自白衣试前便入京了,一直在大相国寺借住,那些和尚们看我不给香火钱,还死乞白赖了一个月,都想赶我出门了……”
他低低苦笑了一声,“家中贫苦,妻子小儿都在田间劳作,阖家养我一个,虽然都支持我读书入仕,但国子监三年束脩,已是他们省吃俭用才凑出来的,倘若我还大手大脚地在京中租房,当真无颜面对他们了。”
是啊,很为难,李时居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从志义长叹一声,“宿露街头吧。”
所以说上位者当久了,就会忘记天下万民有多么易碎……李时居仔细琢磨了一下,无论如何,自己的境况也比从志义好太多了,不过是咬牙早起一段时日,等到父兄归家,侯爵府重新挺直腰板,便可以乘车骑马入学,不必日日步行了。
既然拿定主意,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住斋舍了,请志义兄住吧。”
从志义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年纪小小的俊秀少年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能……”他推脱了一下,“那你怎么办呢!”
“志义兄别担心,即便没遇上你,我也没打算住在斋舍里。”李时居悠悠叹了口气,把手上的斋舍钥匙塞进从志义手心。
其实很多内班监生都没打算住斋舍,他们大多在京中有宅邸,但有时为了应付第二日的考试,或是在国子监中逗留太晚,有间斋舍歇息,也好过在堂内桌案上凑合一夜。
从志义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李时居是诚心把斋舍借给他住的,而且说得毫无转圜余地,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心中留有负担。
这份情谊实属难得,他十分承情地点了点头,合拢掌心,“为兄眼下实在困难,既然贤弟有心相助,那我便不跟你多客气了……对了,上半晌我从辟庸殿那边路过,听说你和别司业闹翻了,可有此事?”
李时居没遮掩,点了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从志义想了想,神色猛然一震,抓着李时居的袖子问,“你也不住斋舍了,难不成……难不成你要退学?”
埋首做学问的时间久了,人也变得过于耿直。李时居笑着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我想和祭酒说说情,能否调去正义堂修业。”
“正义堂的确很好!”
从志义和蔺文柏是同窗,说起自己的堂班,眉宇间倏然变得欢欣起来,“堂长崔祭酒,学识一流,据说三殿下偶尔也来讲授……你知道吗?光上今天入班前讲了几句,我便能听出个所以然来,对比内班考前别司业的敷衍态度,崔祭酒和三殿下的水准高超多了,能得他们一两句提点,对你我学业大有助益。”
李时居发笑,“看来圣上命三殿下任国子监监事大臣,也是看中他才学斐然。”
从志义说是啊,慨叹道:“我比贤弟虚长几岁,又出身底层,说句不谦虚的,什么三教九流我没见过?可三殿下当真超凡脱俗。”
徜徉了一会,他回过神来,又一次感谢李时居:“贤弟雪中送炭,我无以为报,若是贤弟需要,我这便去崔祭酒和三殿下处,替您美言几句。”
从志义这话给李时居提了个醒儿,她琢磨了一下,道:“志义兄去看看斋舍吧,既然是我要从广业堂换去正义堂,哪有让旁人替我出头的道理?”
从志义也这么认为,于是没再挽留,喜滋滋地上斋舍里去了。
李时居忙了一整个早上,错过了馔堂开午饭的时间,只能顶着艳阳空着肚子,再往敬一亭去寻崔墨。
不过这位祭酒大人属实是位大忙人,一整天下来,都没瞧见他的踪影。
在廊下徘徊到下半晌,远远听见六堂敲起了上课的钟响,她才看见崔靖抱着一把精巧的短剑,打着呵欠从花园里踱出来。
李时居算是先前见过两面的熟人了,崔靖很兴奋,傻小子一样往她跟前一蹦,“你不去听讲,在这儿逗留做什么?难道又要找三殿下?”
什么叫又要?
李时居瞥了他一眼,“我在等崔祭酒。”
“哦——”崔靖听见他爹的名号,无精打采地拖长了话音,“我爹午饭前就走了,上京城淮阳书院考察,没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离开国子监。”
李时居很担心,她现在无学可上,无处可去。再等这么一夜过去,别景福不知道会在背后怎么编排她,今天她必须见到崔墨,“祭酒考察结束,会直接回府邸吗?”
崔靖眼珠滴溜溜转,“那也说不定,我爹不着家,一年中有十个月都在国子监中留宿,即使是休沐也不例外……对了,你有什么话,不能和三殿下说吗?”
李时居想起上回和陈定川的交流,那时她可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要拜别景福当老师的,这才过了几天,就闹得不欢而散。
不行,不能给未来的皇帝陛下留下不佳印象。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三殿下事务繁杂,犯不上麻烦他老人家,我在前头抱厦里等崔祭酒就好。”
崔靖奇怪地望了她一眼,“行吧。”
然后抱着自己的剑溜溜达达往敬一亭方向走了。
抱厦就是启学后大伙儿坐在一块听讲的地方,场地很大,消磨个一天时光不成问题。
外面门窗紧闭,李时居猛地推门而入,花了片刻功夫适应里面的浑浊闷热和黯淡无光,才四处打量起来。
国子监显然还没来得及着人打扫,维持着前一日内班考结束的模样。案桌地板一片狼藉,屏风上还挂着几张白卷,随猛然涌入的风微微震动。
推开窗,寻了个最通风的地方,清理出一套干净的桌椅,她才将书箱拎进来,坐下安心学习,时不时还要去敬一亭溜达一圈,观察崔祭酒有没有回来。
没有考试目标,也没有人监督的自习最难熬,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抱厦里独自待到了什么时刻。
后来夜色慢慢降临,她从屋角摸出一根蜡烛点明眼前方寸,又后来天色彻底黑透,外面人声弱下去,想来是监生们也结束了今日学业,纷纷回家去。
再后来她饥渴难耐,馔堂已经关门,便只能打了些井水就着书本解渴。一直到茶水喝干,她提溜着铜壶走下月台,再往水井方向行去时,方发觉天地之间一片昏黑,只剩下苍穹上稀疏的星星,和庭院树梢上永不间断的蝉鸣。
李时居蓦然反应过来,现在真的应该很晚了,晚到高三自习和大项目加班夜都没有留到这个时辰过。
但熬过了极限,人其实是不困的,或许因为看了太久的书而头昏脑胀,被夜风一吹,人反倒清醒过来。
于是一抬头,便看见甬道上走过来一个人,衣袂随风翩飞,提着一豆灯火,犹如鬼魅一般。
李时居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浑身颤栗,愣在原地,吓得不清。
一时间脑中涌入无数国子监学业压力过大监生悬梁自尽的恐怖传说。
“……别过来!”她低声喊了一句,一面往后退,一面四处搜寻可以防身的事物。
那人倒是柔顺,果然停在原地,没再往前一步。
看来不是鬼,能听懂人话。
李时居觉得心跳渐缓,血液重新回到四肢百骸,再加上手中摸到了一根枯枝,底气也跟着回来了。
“你是谁?”她将枯枝举在胸前,朗声问,“为何半夜出现在此处?”
那人似乎怔愣了一瞬,缓缓抬起手。
浓金的灯火自下而上,将他一点点照亮。东方既白色的直裰,被玉带束住的窄腰,肩上的山水团花纹,最后才是唇鼻眼眉,乌浓的头发衬着玉石一样的白净面容,分明对照。
李时居眼前发黑,勉强扮出个笑脸,扔了手中树枝,对着来人行了一礼。
竟然又是这位未来的皇帝陛下。
她开始有点相信自己被系统眷顾,赋予了什么奇怪的光环了,要不然怎么总会在窘迫时分,莫名其妙地跟他单独对上。
陈定川往前走了一步,唇角衔着看似温雅、实则淡漠的笑,“这话应当由我问你才是,李时居,你是不是有什么深夜外出的癖好?”
李时居往后挪了一小步,清了清嗓子道:“三殿下,我在等崔祭酒。”
陈定川“哦”了一声,瞧着她慢慢道:“听说你今日在广业堂,和别司业闹了一场。”
独自醒神大半日,李时居也想明白了,别景福虽然过分,但是她今日直接冲出广业堂,爽则爽矣,但到底冲动了些,事后冷静下来,其实完全有办法处理得更好。
“是的。”在一片低鸣的虫蝥声中,她淡淡应下了一声。
陈定川垂下眼眸,“难怪我总觉得,下半晌似乎见你总在敬一亭附近晃悠。”
李时居没出声。
她不想承认,今天其实动了找他帮忙的念头。
“别司业对你说的话,我已知晓。”他轻声说了一句,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微微抬高音量,“李时居,先前你要拜我为师,还算数吗?”
李时居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不明白这位殿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算数!”她挺直了腰板,眸子在暗夜中熠熠生辉,“当然算数!三殿下……学生想拜三殿下为授业恩师!朝闻道,夕可死矣!”
对面那人在暗夜中影廓朦胧,似是微微点了下头。
答应得这么轻巧,这回轮到李时居心虚了,“……您先前,不是说不行的吗?”
陈定川语气肃然起来,“我听说你白衣试上的文章想法很大胆,只可惜当日我不在国子监,没能看到……此次内班考,我向崔墨要了所有监生的题卷,才看到你的文章。”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离李时居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道判词题,你说对于真伪争进、巧诈成奸的吏部之弊,应力主革除,理贵从长……倘若那些真伪争进、巧诈成奸之徒是朝中不可动摇的门阀世家,或是手握重权的高官功臣,又该如何?”
这是在给她出面试题吗?
李时居这会心烦意乱,尝试唤醒系统给的巧舌如簧技能,无奈它静静躺在心底,丝毫不给面子。
全靠她一张嘴,该说什么才能让这位未来的皇帝陛下满意呢?
“那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先起了个头,随后,一些属于上辈子当社会主义打工人时写过的材料背过的知识像泉水一样自然涌出脑海,“无论是不可动摇的世家,还是手握重权的权臣,既然为人臣子,犯下过错,便要严肃追责、严肃问责、查清缘由……方能带动我大邾朝大兴务实之风、弘扬清廉之风、养成俭朴之风!”
“哦?”陈定川被她一套一套的字眼唬得眯起了双眼,“可他们并非全然有错,大多人也曾立下汗马功劳,可否一棒打死?”
话已经到嘴边了,反正是领先于这个朝代的思想,李时居也顾不了那么多,干脆顺顺溜溜地让它们蹦出来——
“可以从典型抓起,以案促改,既问不为之责、乱为之责,也容无心之失、探索之误,以问责倒逼真落实、以容错推动真干事,激励党……啊不是全体朝臣修身齐家治国。”
对面那人愣了愣,许久才开口:“……你从哪本书上读到的这些话?武德侯家中族学,教这些内容吗?”
陈定川本就身量极高,盯人的时候会微微倾斜上半身,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我……我也记不得了,大概是梦中高人传授的把。”李时居含糊地回答他。
陈定川沉默下来,李时居趁机往身后摸了一把,只可惜她已经走到坚硬如石的院墙边,没有退步的余地。
她知道他此刻所思所想——一定对她惊世骇俗的言论感到诧异。
不过不重要,趁他垂眸琢磨的功夫,李时居迅速地长长一揖,把话题岔开去。
“三殿下,既然您同意当我的老师了,那我……我可以去正义堂中继续学业吗?”
陈定出回过神来,说可以,但还要约法三章。
“既然你已拜入我门下,一言一行,当有风范,往后在国子监中,不可与旁人再生是非,尤其是别司业。”
这是身为监生的本份,没什么好说的,李时居忙不迭点头应下。
“明日还要早朝,散朝后若无事,我便来国子监,”陈定川默然片刻,轻声说,“很晚了,该走了。”
授业恩师在跟她报备行程,李时居没由来觉得有点尴尬,她感觉自己脸颊发烫,但心头的欢喜是很坦然的,语调也跟着扬了起来,“老师再见,老师慢走,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