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黑,没有什么目送恩师离去的必要,她三步并两步跳上月台前的阶梯,心中恬然地想着——荻花枫叶或许已经伺候云氏睡下,但赵管家或许还在侯爵府的门房中等她。
从抱厦里取了书箱出来,落了锁,再吹灭蜡烛,她很诧异地发现,陈定川竟然还站在院中,举着八角宫灯一动不动,照亮身前的一小方空地。
“夹道上太黑了,”陈定川轻轻一抬手,“我这有灯,同你一起走吧。”
李时居受宠若惊,这就是成为三殿下开山弟子的优待吗?
她行事向来落落大方,背起书箱,跟在陈定川半步远的身后,亦步亦趋向正门方向走。
一路上无话,倒也没觉得索寞。迈出太学门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个人来。
“三殿下,薛瑄薛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庶吉士,”李时居抿了下唇,“他一切还好吗?”
“你认识薛瑄?”陈定川探究问道。
“薛探花是表兄旧友,我曾听表兄说他文墨不俗,白衣试前亦受他相助。”李时居连忙解释。
陈定川点了点头,没对李时维进行评价,“薛探花才学深厚,又出身贫苦,自然避不开官场打压,不过他运气好,回回都能逢凶化吉。”
李时居低头轻叹一声,心中浮起淡淡的怅惘。
原书男主薛瑄最后当上帝师,而她呢,却混成了皇帝的学生。
看上去似乎也不赖,但中间隔了辈分,没有帝师名头威风响亮。
斜眼瞧一瞧前面那个飘逸而颀长的背影,到底拥有什么样的人品学识,才能让这位三殿下甘心奉为老师呢?
一路胡思乱想,人已走到了国子监门口。
铃铛在无人的夜道上轻灵响动,崔靖早就把那顶青幔马车驶过来了。他看见李时居跟在陈定川身后,倒也不惊讶,只是从车辕上跳下来,搬了个踏脚的小杌子,请三殿下以优雅的姿态缓步登车。
李时居站在车辕边,踟躇地问:“您是回府邸吗?”
身后书箱的份量着实不轻,她咬着嘴唇道:“我能跟一段车吗?不进车厢,就坐外面,出了贡街放我下来就行。”
崔靖大概是想起了那夜她从马车里被撵出来的模样,脸颊眉梢憋得通红,已开始忍不住笑意。
结果三殿下偏身往厢内坐下,然后摇了摇头,丰神似玉的脸上闪过一丝戏谑的嘲意。
“不行,不顺路。”
好吧,那天清晨他从礼部门口将她扔下来,走的就是这个方向,怎么今天又不顺路了?
借口!分明就是借口!
李时居也不是读不懂空气,懒得戳穿,她规规矩矩地朝车窗边的半张脸鞠了一躬,“老师慢走。”
“等等。”陈定川出声止住崔靖扬鞭的动作,抬手将放在脚边的宫灯拿起,隔着车窗递过去,“李时居,你拿着。”
广袖中伸出来的手指像玉一样透明,李时居的呼吸也跟着一窒,她觉得如果有机会,能摸上一把,触感应当是沁人心脾的冰凉。
不过陈定川没给她色心冲动的机会。接过宫灯的瞬间,那双手便以迅雷般的速度,飞快收了回去。
骏蹄轻轻踏落在青砖甬道上,车马远去,空中飘下来一句话——
“夜风凉爽,你不如多吹一吹,好生清醒清醒脑子吧。”
师命难违,李时居握紧宫灯长柄,一边往侯爵府走,一边摇晃着脑袋。
不行,搞事业要紧,绝对,绝对不能沉迷于陈定川的美色。
——尤其这个人还是未来的皇帝。
她把帝师系统的任务面板又点了出来。
那个冰冷的系统音于脑海再一次响起。
但是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已经全然没了第一次完成任务时激动的心情。
“你完成了【主线任务】九万里风鹏正举(二),结识名师,请领取你的奖励,并查看下一个任务!”
往下点领取奖励。
熟悉的金光闪过——
“你已获得技能,一目十行,初级。技能限制程度,较大。”
还是初级,还是较大的技能限制程度。
没有新的任务发布,李时居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加快回家的步伐。
祈祷着有生之年能看到系统同志给她升级技能,大杀四方,让别景福那群蠢货跪下唱征服的那天。
终于回到侯爵府,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结果天还没大亮时,云氏蹑手蹑脚进了房,抚了抚她额头道:“居儿,你今日向国子监告个假吧。”
李时居猛地从朦胧中清醒过来,支起身子问,“怎么了?是爹爹放出来了吗,还是哥哥回京了?”
云氏苦笑了一声,“都不是,昨日皇后递话出来,今年新科士子入朝后,宫里还未有表示,皇上突发奇想,要学前唐旧制,办一场烧尾宴,官员内眷也要出席。”
李时居睡意全无,抹了把眼皮坐直了身子,“我们家这个情况……也要去吗?”
云氏说要,“你爹虽被带入北镇抚司,但是罪名仍未落实,侯爵之位也未被虢夺,我亦有诰命在身,皇后让小黄门专门传话到家里,就是存着必须要去的意思。”
好吧,钦点的鸿门宴,再难吃,也得咽下去。
“那就请赵管家代我往国子监跑一趟告假吧,”李时居闭了闭眼,“还好我昨儿从广业堂换去了正义堂,如今已拜三殿下为授业恩师,堂长又是崔祭酒,两位都挺好说话的,应该不会不准假……”
“居儿,你成了三殿下的门生?”云氏声音有些发颤抖,“二皇子业已回京,三皇子也到了年纪,我猜想今晚的烧尾宴,就是皇后邀请京中贵女入宫,给皇子们相看的意思。”
李时居吓出了一身冷汗,猛地从床上爬下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地心说:“我不能去——”
云氏拍了拍她手背,语重心长道:“我便是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的,其实现在侯爵府越落魄,咱们越要撑足了底气,断不能叫旁人觉得李家倒台……人活一口气,如果大家都觉得咱们不行了,你父亲兄长就算再清白,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是啊,是这个道理。
李时居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冷静下来,“我记得上回入宫赴宴,那女眷的席面与王室外臣之间距离并不算近,隔着一道宽阔的太液池,当中又有屏风阻隔,自然是看不清面目的……是不是只要我不参与相看,不跟几位皇子见上面,便不会出纰漏了吧?”
云氏缓缓点头,“相看一事,皇后殿下也会在旁观察。”
李时居舒了口气。
其实参加今日烧尾宴也没那么为难,只要不含变声蜜丸,妆往浓艳里涂抹便是了。说不定还会碰上音华公主,有她在,也会帮自己打掩护的。
向赵管家吩咐好告假的说词后,她看了眼淡青的天光,竟是难得的晨起无事,可以睡上一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后已过辰时,吃过早饭,便被枫叶和荻花簇拥到桌前。
虽然大邾喜爱淡雅素净的妆面,但是她今日所求却有不同。
于是那日搜家前被藏起来的的全部脂粉钗环,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琳琅满目地铺了小半张桌子。
打扮起来吧!
荻花先给她先施上一层珍珠粉,不用三白法,也是面如凝脂。
枫叶拿出山榴花汁制成的胭脂,毫不吝啬地扫上她的面颊和唇瓣,额头已经生得足够玲珑饱满,眉间便不贴时下流行的艳丽花钿,只有温雅的珍珠方能衬出她的脱俗气质。
头发便不能喧宾夺主了,专门请周嬷嬷过来,将全部头发散下,柔柔梳过,再挽成弧度优美的堕马髻,绑上与衣衫呼应的赤色发带。
也不戴其他首饰,斜插一支金累丝串珠流苏,尽显美人风致。
顶着沉重的脑袋,望向菱花镜中娇艳的美人,李时居有些出神。
男装穿得太久,她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打扮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了。
其实武德侯在朝堂上被带走也不过一月有余,但是这些时日历经太多,刚穿书那几个月的大小姐生涯恍若隔世,至于社会主义打工人的时光,就更像是上上辈子的一场梦了。
枫叶将她搀起来,荻花取了一件珊瑚赫的浮光锦背心,系张扬的水红裙,外面披一件海天霞纱罗,两层织物内外掩映,颇有一种瑟瑟秋波衬海霞的壮阔。
这是宫里时兴的款式,也是李家出事前,她在京中最好的成衣铺子订做的,好在当时还没送到府中,这才逃过了锦衣卫的搜寻。
云氏换了件缥碧的绸衣,看着她收拾完毕,上下审视一番,眼底难得流出了满意的神色。
“我的女儿,无论浓妆淡抹,哪怕换上男装,都是夺目的存在。”
李时居摸了摸衣摆,有些不适应,“会不会太显眼了些?”
云氏说不会,“今儿能进宫的姑娘,哪一个不是使上了十二分气力?只怕穿得越素朴,越会叫人背后指点。”
这倒也是,在一片花枝招展里,不想引起旁人注意的方法,就是往更妖娆、更俗气里打扮,与大伙儿融为一体。
于是将手指伸进香粉盒,拿起绒扑结结实实往颈间拍了一遍,这才跟着云氏出了屋子。
进宫要骑马乘车,坐在车上还不够,大邾虽然没什么女子不可见外男的繁复规矩,但大家闺秀的芳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侯爵府离皇宫并不算远,只一会功夫,便到了玄武门前。
还没到下车的场地,官道上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候侍卫验明身份,李时居无聊地撩开车窗上的竹篾,隔着幕篱轻纱,眺望这座巍峨的皇城。
在一片赴宴官员和官眷打招呼的热络场景中,她看见玄武门内新添了不少侍卫。
领头那个身着光泽秀丽的甲胄、拿枪带刀,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位入宫的女眷——俨然是位高壮少年。
等马车行到了跟前,她才讶然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这并不是少年,而是一位方额广颐的青年女子。
“娘,您知道她是谁吗?”李时居问云氏。
云氏先前也常入宫赴宴,摇了摇头,“大邾还是头一回任用女官担任侍卫。”
果然下车后,这名女官引起了许多贵人的注目。
大家不好意思上前询问本人,只好偷偷向引路女史打听。女史介绍说:“这是皇后殿下刚提拔的女武官,姓尚,祖上乃是前朝的武科状元。”
李时居心头暗暗纳罕,武德侯事件后,似乎宫中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结合目前信息来看,皇帝重开武科举,意在培养心腹重掌军权,皇后在内宫安插女武官,至于原书中参与党争的另外两大势力霍贵妃和大皇子,八成也暗中出手了。
时局诡谲,但能有女子能趁机出头,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往后自己也要考科举入官场,这女子之身,不知还能遮掩多久。
若是能与这位尚女官并肩,堂而皇之地站在朝堂之上,再加上一名胸怀天下的公主,也算是为大邾千千万万有才学有志气的女子蹚开一条路,撑起半边天了嘛。
想到这里,她心里没由来地滚过一阵激动,连忙正了正神色,跟着云氏往太液池边的水榭上走。
虽然身体里换了芯,但是原主记忆尚在,眼熟的人还真有几位。比如被爹娘强行拉来参加烧尾宴的表姐云瑶,非常脱俗地独自站在桥上,一脸忧伤凝望天边,满脸写着——好想早点儿飞出宫阙,寻她心心念念的探花郎。
因为是姑嫂关系,云氏领着李时居上前打招呼。云瑶的娘亲应夫人很有礼节地颔首,但脸上仍有克制不住的疏离。
眼下侯爵府这副光景,大伙儿显然避之不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量这对母女,生怕扯上关系。
云氏挺直了腰板,面上坦然,李时居不用跟人社交,索性乐得清静,一面吃女史递上来的御用琉璃葡萄,一面观察其他先前不认识的与会人士。
沿着明珠桥走过来,打扮最出众的姑娘叫计秋芳,生得丰满富饶,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内阁大学士计玉书长女。
随后香风飞过,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从计秋芳身边毫不客气地挤过去,引得计秋芳颦颦蹙眉,云氏压低了嗓子介绍,那就是承恩公的七个女儿。
“七个女儿?”李时居咽下满嘴的葡萄汁,睁大了眼睛。
原来霍宜年竟然有七个姐姐,难怪养成这么一副天真恣意的性情。
说话间两人已经迈进水榭之中,仰头朝上首看,皇后崔政君穿太一余粮色的盛装,坐在宝座间,右手平坐着年岁不轻的慈圣太后,左手略下方的位置,则坐了位年轻的宫装女子。
十数年前,明煦帝能有胆魄引发宫变,背后少不了皇后崔政君的帮助。
但君王大多喜新厌旧,上位后先将崔家家主远调漠北,又大力扶持贵妃霍氏和其胞兄承恩公,时人多称——皇后只是称帝的工具,而霍贵妃,才是那个男人的心头真爱。
崔皇后满腔委屈,却只能转到二皇子身上,一心期盼皇帝早日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做出选择,立下太子。
这就得说到皇子间的明争暗斗了,李时居的原身虽然深居闺中不晓世事,但是薛瑄要帮三皇子夺嫡,原书自然就把这一段党争给清清楚楚地解析过一遍。
大皇子陈定夷是当今皇帝未登帝位之前所生,占了嫡长子的优势,只可惜王妃福薄,早早离去,大皇子妃顾氏也出身西南小家,没有帮扶之力。
二皇子陈定南是当今皇后崔政君所出,又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且尚未娶妻。
三皇子陈定川虽然人品端方,但其娘亲和妃总被皇帝无视。
至于霍贵妃,原书中曾隐射她生福清公主时元气大伤,那四皇子陈定方实在来路不明。
带着对她们个人身份的了解,李时居眯着双眼研究这些女眷,试图对号入座。
那位略年轻的宫装女子,应当就是大皇子妃顾氏了。
她自小生长在中州于岭南交接的边陲处,性情直爽泼辣,肤色是被阳光吻过的健康微黑色,不同于京中姑娘的白皙,泛着莹亮的光泽。
皇后正侧脸和她说话,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
稳坐中宫十几年的皇后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李时居竖耳倾听她和大皇子妃的对话,即便对方夹枪带棒,皇后却回回都能不着痕迹地化解开来。
而正处于风口浪尖的李家母女上前朝拜行礼,皇后将脸一转,又是一派和蔼客气。
仿佛外朝如何动荡,丝毫不影响她和云氏这些年相识相交的姐妹感情。
“云夫人不必拘谨,咱们年纪相仿,又说得来,我倒是常想上侯爵府找你说说话,只不过你也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便不是想出宫就能出宫的。”皇后眼中含笑,又朝李时居招招手,“好些年没见到了,你叫……小居儿,是不是?模样生得真好,和幼时比起来,越发齐全了!”
还好这个场合都是长辈说话,不用李时居参与客套。云氏掖着手说了声殿下谬赞,“这孩子性情顽劣得很,先前都不敢带出来,只怕会叫殿下笑话呢!”
皇后抿起了唇,拉着李时居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可曾读书了?在家都做什么?”
李时居正要回答,却听见旁边的慈圣太后同云氏笑道:“你是没见到福清丫头,那才叫顽劣!好好的公主,生生被她娘给惯坏了!我时常劝告贵妃,不能一味容她跟着她表哥出宫玩耍,到底是个女儿家,成什么体统!”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掷地有声,自明珠桥边响起。
大伙儿拧头去看,一个穿黄河琉璃纱罗的女子被数名宦官拥簇着,翩然而来。
虽然没犯正宫衣裳形制颜色的禁忌,但那裙摆上绣满了金线,黄得很耀眼。
皇后放下李时居的手,唇角弯曲的弧度不减,眼中的笑意却卸下几分。
“——说曹操曹操到,你们看看,贵妃来了。”
声音不大,但水榭中的一众官眷都被吸引去注意力。
宝座上,慈圣太后虽然不爱掺合这些明争暗斗,却也很看不上贵妃招摇过市的作派,从鼻腔里冷哼一声,“赵安凡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在东厂当太监的,天天绕着贵妃转,哀家看了只觉闹心!”
李时居侧目,原来为首那位一身紫袍的太监,就是眼下东厂司礼监掌印太监,这可是位重量级人物,和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江德运旗鼓相当。
在原书中,这两人势同水火,分别领着东厂和锦衣卫择皇子扶助,以稳固在朝堂中的权势,只不过三殿下登基后,大刀阔斧地改革,两个机构都没能有好下场。
看来赵安凡眼下站队站得很明确,早早将赌注压在霍家和四皇子这边。